文/小鱼儿
1. 记性
我是腊月初十的生日,按老历,20天占了两岁。等我五小岁的时候,其实我才三周岁而已。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记得好多事了。
我记得那年夏更天的晚上,我坐在炕头上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着房梁上的那个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饽饽篮子。突然,灯影一摇,篮子就在灯影里晃起来,我赶忙尖着嗓子叫起来:地震了!随着我的叫声,爹一个箭步窜过来,一长身,一手抄下饽饽篮子,一手把我揽在腋下,一边往屋外奔,嘴里一边还招呼着:孩他娘,快跑!
我和娘还有妹妹妹相拥着挤在院当央的大笸箩里,身上披着爹围在我们娘仨身上的花被单,听着街上杂沓的脚步声和大人孩子们的大呼小叫。间或,还有狗们的叫声,掺在其中。突然,从东边的院墙上跳进来一个红色的大火球。火球顺着横挂在院子中间的铁丝晒条,一路由东向西滚去,一直跳进了,院墙西边,是我爷爷和奶奶的家。
“爷爷奶奶会不会被火球烧死啊?”我突然很惦念爷爷奶奶,其实那院子还住着小叔和姑姑们。“啪”,娘一巴掌拍在我的嘴上:“不许胡说!”我只得闭了嘴,眼睁睁望着,西院里,没有一点动静。
西院里静得吓人,静得像我妈生妹妹时,一样的,悄无声息,让人疑心,那院子好像从来就没住过人。爹已经跑去西院了,我却无端地又记起了我娘生妹妹那天的情景。那天的天,阴得很沉,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我歪着头等着天上有雪花落下来,李家的太奶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也抬头向天上望了一眼,随后叹口气:“又要冷了!”说着,拧过身子,在靑布衣裳的大襟里抠了半天,随后,四下扫一眼,飞快地,将一样什么东西嗕进我嘴里。由于太奶动作太快,我的小身子不由得向后侧歪了一下,但是,很迅速地,我的舌尖,向我传递了一个信息:甜!——太奶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红糖!太奶离开的时候,冲我眨了一下眼,我回太奶一个诡秘的笑。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这个秘密只有我和李家太奶知道,妈不知道,爹也不知道。爹只知道起早贪黑在新房子里忙活。一轮浑黄的落日还赖在西墙上的时候,我扒着门框,向屋里张望。屋里,落日的余晖在屋子当央画出一扇扁开着的门,门里,爹轮着一把大抹子在抹墙。回头,爹望我一眼,咧开嘴就笑了。爹的一对大门牙张开的时候,嘴角就弯出两道深深的纹。我也笑了,就那样侧着身子,歪着头,冲着门里的爹,笑了。
爹问我:你还记得啥?我仰着小脑袋,神气地对爹说,我记得多了!
我记得院子东边的那条河。记得我在小河沟里捞虾米。记得爹和叔叔们在大河洼里淘鱼。我还记得,记得鱼在河岸上高高跳起的身子,记得下雨时齐着矮墙的河水。还有,还有呢!还有是二红的哥哥偷了咱家的老黄瓜种,还有咱家院门口那条白色的小七碎,还有,还有水缸下压着的那条黑泥鳅,还有,还有…….
“这孩子,托生的时候,一定是没喝迷糊汤!”说这话的是我爹的师傅,文伯爷。文伯爷说这话的时候,半个屁股挂在炕沿上,一只脚踏着锅台,一只脚拄着地,两根细细地手指夹着一根一头粗一头细,像喇叭一样的烟卷。见我鼓着两只小眼睛在瞪他,文伯爷笑了,“呸”,一口浓痰从文伯爷嘴里飞出,落在发白的土屋地上。文伯爷伸过一只脚,踩在痰上,搓了搓。地上,很快就只剩下一道黑色的印子。文伯爷跺跺脚,嘬一口烟,吐出一个淡蓝的眼圈,在渐渐晕开的烟雾里,远远地端详着我:“这孩子,将来是个厉害人物,俩小眼跟小刀子似的。”说着,便咧开嘴嘿嘿地笑了,还顺手在炕桌上抄起一碗黑得像药汤子一样的东西,灌进了嘴里。文伯爷的脖子上一个鸡蛋那么大的圆球,一上一下的地鼓着,我悄声问娘:“像不像鸡嗉子?”娘一巴掌拍在我嘴上。我哭了,文伯爷又笑了!哈哈大笑。爹坐在屋中间的地上没哭也没笑,只是用手里沙沙响着的锯,掩住了一个极臭极臭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