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十九岁

他们说半夏是个傻孩子,只有半夏自己知道,她不傻,她只是喜欢他。

夏天那么热,热到焦灼,要把人融化。房间里空调明明开得很足啊,但半夏仍能回忆起那样的热度,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出汗,汗水透湿了床单,咸咸的,剧烈的,令人恐惧却又沉迷。那个男人那么高,把小小的半夏圈在怀内,他温柔的亲吻她,低声叫她宝贝。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多久呢?一年,三年?也可能有五六七八年了吧,半夏不愿意去细想,她只是知道自己还年轻,他也不老。他喜欢看她笑,他对她很温柔。当他替她挡住飞过来的酒瓶子,满身的玻璃渣,却还一直将她护在身下,对她说,没事,别怕,她就知道,她沦陷了;他给她买昂贵的礼物,去最好的餐厅吃饭,教她如何应付上司和客户,教她如何面对虚以委蛇,教她如何在泥沙俱下的复杂社会里保全自己,帮助她,爱护她,却尊重她的选择,不打扰她的生活,她对他很感激,但她知道,一定不仅仅只是感激;那个下午,他递给她一串钥匙,她接过,她就知道,她再也不能回头了。

她从不过问他的生活,保持着十九岁刚遇见他时的样子,充满朝气,明媚而单纯。可是,真的还能单纯吗,哪怕精心维持着年轻的模样,人,却已不再是那个简单快乐的人了。半夏从学生时候就遇见他,来来去去牵扯了这么久,早已经习惯了彼此,他给她成熟、温暖和依靠,她给他年轻、乖巧和温柔。半夏不明白,他们俩在一起哪里来的这么多激情,不是说男女之间,再相爱,待久了也会腻吗,为什么他们之间能够一直维持着那么新鲜又滚烫的温度,她贪恋他的亲吻和爱抚,贪恋他宽阔的肩和有力的臂膀,贪恋他毫不吝啬的给予——时间、金钱、甚至深沉的感情,这让半夏常常陷入一种错觉,自己是陪伴在他身边的,唯一的,不可或缺的人。

能陪在他身边已经很幸福了,又怎么能要求唯一呢?连把这份爱放在阳光下都做不到,只能隐匿着,躲藏着,逃避着,两人默契地对无关彼此的一切绝口不提。他有妻子,有孩子,事业成功,家庭美满,他的那一部分,半夏永远不可能触及。那一部分的他和半夏无关,二十年前未曾相遇,二十年后的拥有,注定不会完整。如果,早十年遇见他呢?那时半夏还只是个孩子,他们俩之间更加不可能。所有假设都不能成立。十九岁,遇见了、爱上了,恰好没有错过,恰好没有结果。

他留在她那儿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连着几个晚上都陪着她,这让半夏既高兴,又愈发不安。激情过后,半夏在衣柜中挑衣服,他从背后抱住她,紧贴着她光裸的后背,滑腻的肌肤,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样,没问题吗?他低笑:不是你想让我多陪陪你吗?她转过身着急道:我是怕……,嘘,他打断,让我抱抱你,什么都不要想,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当情人多好啊,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什么都不用多想,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快乐,就好了。没有双方的父母要考虑,没有小孩要照顾,没有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没有鸡零狗碎的小事要争吵。有空时约出来看看电影,喝喝茶,一起吃顿浪漫的烛光晚餐,索取彼此的身体和甜言蜜语,在对方的身上获得满足,这就是情人呐,比毒品更令人着迷,他嗅着半夏的脖子,嗅着嗅着,就离不开了,半夏挽着他的胳膊,挽着挽着,就舍不得放手了。但那又怎样,放下电话,他还是妻子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爸爸,员工的好老板,商业的好合作对象;她还是父母亲人眼中听话的好孩子,和所有美丽爱笑的女孩子一样,拥有很多同龄的朋友,谈着简单的恋爱,怀揣嫁给白马王子的梦,平凡、简单、无波无澜。只要一声再见,他和她就立马分割成两个世界,中间横梗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硬要跨越,只会摔得粉身碎骨,堕入连灵魂都无法安息的万丈深渊。

明知如此,明知两人的关系为社会所不容,可是他们却都没有放过彼此。他把她锁在房子里肆意索取侵犯,从头到脚,昼夜不分;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用发挥到极致的万种风情,像妖精一般吸食着他的精元,让他沉沦。又一次,他把她弄到哭泣了才收手,进而继续极尽温柔,他搂着她,像哄初生婴儿般,轻轻拍打,摇晃,她将头埋进他的胸口,小声道:再多待一会吧,就一会,我饿了,你给我煮面条。行,他笑,今天不走了,给你煮面条。

他煮的面条真的很好吃,根根分明,清淡又顺滑,半夏连汤一起,吃了个精光。他用拇指摩擦着她的嘴角,女儿,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哟,半夏笑眯眯,花你的钱,出去吃呀。那么,我给你的卡,你怎么不用?没有能够用到的地方,当然就不用了呀。半夏也不知道自己在固执地坚持着什么,她只是觉得,用了他的钱,他们之间的味道就变了。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不用他的钱,只是和他待在一起。

她只是喜欢他。

唯一一个知情的朋友说她傻,你们这样的关系,就算你不用他的钱,也没有人会向着你半分。这倒也是,半夏歪着头,装作一副思考的样子,不用白不用,可是,我是真不知道花在哪里呀,而且我现在挣的钱,养我自己和我爸妈,已经绰绰有余啦。朋友摇摇头,算了,懒得说你,复又苦口婆心:你这样的条件,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偏偏要给他当……停停停停停,你可别和那些人一样尽给我说这些无聊的话,我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我就要他那样的,朋友,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我以为你会懂我。是是是,我懂你,不说了不说了,今天这顿我请,行了吧。

半夏,作为朋友,我只是不想你受伤害啊,半夏,作为朋友,我又想你能得你所爱啊。能够抛下一切,不顾旁人,能够做一个无忧无虑,无所畏惧,真真实实的半夏啊。

可是,可是世间,哪里有那么多长长久久,这世间,多的是一厢情愿。他待在她那的时间那么多,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家庭,半夏不问,他亦只字不提,他们旁若无人地相爱,假装有些事并不存在,铸就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假装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他说,我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这样烂大街的情话,半夏信了,他说得专注,她听得认真,毕竟他们要的就是此时此刻,毕竟,他们只能拥有此时此刻。但,一味地装傻,逃避,又能坚持多久呢?那天,半夏在收拾屋子等他,打开门来,却是个妆容厚重,但雍容华贵的女人。你是半夏?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我是他的太太,我之前见过你。半夏愣了,是了,这便是了,该来的,最怕的,还是来了。半夏站在门口,天旋地转,血液瞬间全部冻结,手脚冰凉,若不是扶着门框,几乎就要摔倒,她多想有个人能过来握紧她的双肩帮她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真真正正可以站在阳光下,高傲地俯视一切,拥有身份和名字的女人,可惜,没有。没有人会帮她,不仅如此,若被公之于众,所有人都会骂她,连着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祖祖辈辈一起,遭万人不齿。

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女人,她既无法鼓足勇气去破坏她的家庭——她想也没有想过,也无法珠玑挑衅,冷嘲热讽,或是,痛哭流涕,祈求原谅。不管哪一样,她都很难看,早在这个女人嫁给他时她就已经输了,而现在,又赔上了感情,更是输得可笑输得彻底。半夏想,自己到底是什么呢,是情人?还是被圈养的宠物?是女朋友?还是知心的伴侣?这样想来,除了那个男人的爱,她一无所有,甚至连这爱也飘渺得紧,说散就散了的,握都握不住。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女人的口红,又浓又艳。

半夏如行尸走肉般,机械地让开,女人款款走进,高跟鞋在地板上踩出塔塔的声音,每一步,都像踩在半夏的身上,那么痛,却喊也喊不出。女人一寸一寸地参观着这个房子,参观着这个除了她们两人再没有第三人来过的,半夏曾以为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屋。女人抬手轻轻抚摸着家具,沙发、橱柜、花瓶……从容淡定,得体而优雅,把穿着拖鞋,系着围裙的半夏称得暗淡又低贱。

这房子很不错,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是很好的。女人的妆很精致,眉毛上挑,眉峰明显,高贵又有气势。原来,正牌的太太是这个样子的,原来,年轻的半夏什么也不是,而很快,用来修饰半夏的年轻也要没有了。

小姑娘,男人偷腥在所难免,但那也只是一时,终究是要回家的。你如果不想你的事被太多人知道,哦对了,据我所知令尊令堂还不知道你干的这龌龊下贱的事吧,趁早离开他,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不会是你的,借来的都要还,更何况是偷呢?

偷,对啊,这份感情,不正是偷来的么,不仅是偷,还是骗,还是出卖自己的身体,肮脏交易来的。是吧,是吧,是这样的吧。我也很抱歉啊,十九岁的年纪我遇见了他,为什么偏偏我爱上了他。

半夏离开了,走得彻底,了无音讯。而男人却没有回归家庭,而是无比地震怒——

你逼走了半夏。

女人冷笑,我什么也没有做,是她自己走的。

我原本念着你父母的恩情留你,可你容不得她,那我也只能容不得你了。我们离婚吧。

女人嘶吼:你竟然为了一个下贱的婊子要把我踹开?

我忍你很久了,你说她下贱,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做的那些肮脏事?你以为你背地里搅弄的那些是非我都不知道吗?你究竟害了多少人恐怕你都记不清了吧。这么多年孩子你有没有好好带过一天?你既做不了一个妻子,也做不了一个母亲,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

有个帅气的男孩子在追半夏,陌生的城市里,这个小她好几岁的男孩给了她很多欢乐,他会给她围一圈心形的蜡烛,会握住她的手为她放烟花,会躲在她后面猛然间出现吓唬她,会蹭她的胳膊向她撒娇,做些很幼稚很幼稚的举动哄她。所有人都觉得半夏肯定会心动的,连半夏自己也觉得她应该心动的,可不知为何,看着这个充满活力的大男孩,她就会想起曾经的自己,就会想起那个有宽阔肩膀的,成熟、温柔又体贴的,让她无比眷恋的他。

我追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答应我,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感动吗?男孩大大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她,湿漉漉地闪着光,饱含深情,真是叫人无法拒绝啊。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半夏轻声道。你总说你有喜欢的人,可那个人在哪?男孩不甘,质问道。在哪?我也不知道在哪,他找不到我,我也遇不到他,我们之间的缘分,早就散了。

男孩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一直追着半夏,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固执,真挚得让人难以抗拒。

这个假期,你陪我回家看看我爸爸吧,自从我们搬了家,他身体就一直很不好,我想带你回家,他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妈妈呢?

我妈妈?她从未管过我,几年前已经和我爸离婚啦。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好好好,半夏被他吵得脑袋疼,我陪你回去看看你爸爸。

另一个城市的隆冬他们再次相遇。他有些老了,她也不再是那个扎着马尾爱笑的少女。

你来了。男人笑,一如既往地温和,却难掩受病痛折磨的衰弱。

所以,你早就知道?半夏心里堵了一大团火,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难过什么,又或是,期待什么。

你和他在一起,也好,终归也是我的家人了。

可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不喜欢他。

唔……嗯……我知道……可我心脏出了问题,已经没几年好活了。

那就换心,无论如何,必须给我活下去。

半夏在这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必须给我活下去。

如果我知道你是他爸爸,根本不会来见你,任由你死好了,你想见我,你见到了我,而我又不能让你死,所以只能让你替我活了,你要活着,好好地活着。至于我……把我留在十九岁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里吧,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地保持年轻,只因你说过,你最喜欢的,就是我十九岁时的样子。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半夏终于成了永远年轻的半夏了,用来修饰她的年轻,永远不会失去了。

男人带着半夏的心,才知到她有多爱他。可是半夏,我们不是相遇在你十九岁啊,你不知道,很久以前,有个挂着鼻涕邋里邋遢的小孩子,他第一眼,就看上了一个比他更小的小孩,那是个炎炎的夏天,他舔着冰棍问总请他客,对他很好很好的阿姨道:她叫什么名字呀?

她叫半夏,半圆的半,夏天的夏。

半夏,从今以后,我决定,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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