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7.7 卢沟桥……（连着六个哭脸）
瑞宣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学校回来，远处的枪炮声还隐隐约约响着，北平沦陷了，他的心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悲痛，闷气堵得他心里发慌，于是随手发了一条朋友圈。他很少发朋友圈，就算发也是欲言又止的。
作为祁家的长孙，上有祖父和父母需要供养，中间有两个弟弟需要他操心，下面还有一双儿女要教养。生活在四世同堂之家，他很多时候觉得自己不是自己的，是大家的，他要为这一家子负责，生活教会了他谨慎。
他从客厅的东门进了自己的卧室，软软地躺在床上，今天他不想去和爷爷以及母亲请安了，父亲恐怕现在还没回来，他在外面经营着一家铺面。瑞宣躺着拿起手机看到两条回复：
爷爷：我用破缸装满石头，顶住了街门。
瑞宣知道爷爷凭着他的生活经验准备对付这场灾难了，爷爷亲眼看见八国联军怎样攻进北京城。后来，他看见了清朝的皇帝怎样退位，和接续不断的内战；一会儿九城的城门紧闭，枪声与炮声日夜不绝；一会儿城门开了，马路上又飞驰着得胜的军阀的高车大马。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
现在爷爷已经七十五岁。对家务，他早已不再操心。他现在的重要工作是浇浇院中的盆花，说说老年间的故事，给笼中的小黄鸟添食换水，和携着重孙子孙女极慢极慢的去逛大街和护国寺。可是，芦沟桥的炮声一响，他老人家便没法不稍微操点心了，谁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爷呢，他用破缸顶住了门，里面塞满石头。
小顺妈：“干吗单看上了芦沟桥呢？一座大桥既吃不得，又不能搬走！”
小顺妈是瑞宣的妻子。她没入过学校，所以没有学名。嫁过来以后，瑞宣曾送给她一个名——韵梅，并教她识字写字。可是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人叫这个名字，时间长了，瑞宣自己也叫不出口，有了小顺后，干脆便叫“小顺儿的妈”了。
小顺妈也是他不是他自己的明证，家里给他说了亲事，他不愿意但妥协了，连不愿意的想法都不大敢流露，如今他们已经有了小顺和妞子两个孩子，妻子几乎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对于她这样的问题瑞宣没法回答，他退出朋友圈，望着天花板发呆，上海、南京……中国的这些地方在瑞宣的头脑里闪过，他想要离开北平，他不想当亡国奴，但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一大家子人等着他养活了。想着什么都做不了，他便又拿起手机，这次回复多了很多：
爷爷回复小顺妈：“桥上有狮子呀！这件事要搁着我办，我就把那些狮子送给他们，反正摆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小顺妈回复爷爷：“哼！我就不明白他们要那些狮子干吗？”
爷爷回复小顺妈：“要不怎么是小日本呢！看什么都爱！庚子年的时候，日本兵进城，挨着家儿搜东西，先是要首饰，要表；后来，连铜钮扣都拿走！”
老三回复小顺妈：“大嫂，别说了！你说得我心里直闹得慌！”
爷爷回复老三：“怎么？你不愿意看我们说话，把手机关了就是了！”
老三回复爷爷：“我就是不爱听，日本人要芦沟桥的狮子？笑话！他们要北平，要天津，要华北，要整个的中国！”
老二回复老三：“甭管日本人也罢，中国人也罢，只要有人负责，诸事就都有了办法。一有了办法，日本人和咱们的心里就都消停了！”
老三叫瑞全，和瑞宣的想法最投机。但瑞宣只是想一想，他被家紧紧捆住了，缺少行动力；瑞全不一样，他不仅敢想而且敢说敢做，有时候瑞宣把自己的期望全部给予在自己的这位三弟身上，他希望三弟替自己出去尽忠，自己替三弟在家尽孝。
老二叫瑞丰，他是一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自从娶了胖太太，这种利己的趋势越发明显。夫妻俩每天在外面看电影、去舞厅或者到处闲逛，回来后吃着小顺妈做好的饭，稍有不如意还要在老人们面前挑拨一下，说说他这位大哥的坏话。
对于他们的争执，瑞宣没发表自己的意见。在父子兄弟之间，他知道，沉默有时候是最保险的。家人的留言下面是两位邻居的回复：
钱先生：“时局要演变到什么样子呢？你看，我是不大问国事的人，可是我能自由地生活着，全是国家所赐。我这几天什么也干不下去！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是不是？”
钱先生叫钱默吟，是瑞宣所住的小羊圈胡同的邻居，是瑞宣仰慕的一位诗人。瑞宣喜欢和钱先生聊天，只有和钱先生在一起，他才能忘记家里的琐事，沉浸在自己喜欢的学问中。
可能是没等到瑞宣回复，钱先生又补上了两句：
“假若北平是树，我便是花，尽管是一朵闲花。北平若不幸丢失了，我想我就不必再活下去！”
紧跟着钱先生这条留言后面还有一条：
冠晓荷：“这两天时局很不大好呢！有什么消息没有？”
瑞宣佩服钱先生的骨气。同生活在一个胡同，钱家和冠家只隔着一堵墙，冠晓荷和钱默吟的思想境界却像隔着几座山，所以他不喜欢冠晓荷。
冠晓荷在军阀混战的时期，颇作过几任地位虽不甚高，而油水很厚的官。他作过税局局长，头等县的县长，和省政府的小官儿。近几年来，他的官运不甚好，所以他厌恶南京政府，而每日与失意的名士，官僚，军阀鬼混。他总以为他的朋友中必定有一两个会重整旗鼓，再掌大权的，那么，他自己也就还有一步好的官运——也就是财运。
虽然不喜欢冠晓荷，瑞宣也还是加了他好友，见面也还是要寒暄一番的。瑞宣也不喜欢自己的这种没原则的性格，可是他总觉得自己没法改变。
瑞宣看着自己的朋友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家，自己居住的小羊圈胡同，看到了北平城，看到了中国……他长叹一声，放下了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