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绿江南岸。
窗外下着小雨,淅沥沥的。
她不太喜欢。听觉敏锐,更加清晰亦使她烦躁难以自抑。
转过身来,动唇:“彩,你去画画。”闻言在静音看电视的男孩撇了撇嘴,不情愿的关了电视。随后眸子又亮了些,他紧盯着她眼睛,后者虚无地望向某片安静的空气。他轻抬脚步,转身,又背上一僵,戛然停住,是声音叫住了他。
“彩,你不要跑到卧室去了,不要写小说,你画画。”她的口吻毋庸置疑,让彩好容易亮起的眸子又黯淡几分。彩顺从的绕到她的背后,去了画室,掀开幕布继续画那副好久都没动笔的半成品。她摸索着坐在了窗前,那里惯常有一把不曾移开的椅子方便她坐。听雨,听这雨多么寂寞啊。
她真的不喜欢雨。深究来说是不喜欢水,所以水的一切形式她都理所当然的不喜欢。可人生真的是很奇怪,她恨水,却是离不开水的,谁都离不开水。吃穿用度,生活各处,哪里又没有水呢。哪怕是当初她拒绝喝水,不过几天便严重脱水,意识涣散,不知所谓。只是在医院醒来时,她终于不抗拒一切了,逃不过,挣不脱,就顺从地活下去。就像之前彩顺从的听她的话去画画一样。
母亲每周来看她一次,这还是在她极力劝阻之下。母亲是巴不得要她搬回来住的,甚至对于彩这个孩子也表示接受,但是她不愿意。若是没有彩这个孩子,想必她会回去,但正因为有了他,哪怕是一点点的邻居非议,哪怕是一点点的闲言碎语,她都不愿意让彩背负。不然的话,那个人也会伤心的吧。
春天的雨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沉抑的味道,也或许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人”仅仅指她自己而已。往往在这个时候,坐在窗前的她根本阻止不了思绪翻飞,就连那些透过窗户缝隙飘进来打在她脸上的雨点的冰凉触感,都无法唤醒沉浸在回忆里的她。那些雨点慢慢在脸上消失,也使得脸一片冰凉了。
她是个瞎子。
瞎子不能看。更多的时候是用触摸和听来代替看,去感受这个世界。带领她认知这个世界的除了母亲,还有隔壁的小哥哥。记得小时候,她问那小哥哥:“为什么我有双眼,却不能和别人一样看见呢?”那小哥哥回答说:“因为有些人很笨,不用眼睛看就不认识世界上的所有东西。但是你很聪明,所以上帝觉得你不需要眼睛。”她点点头,蹲在小河边,摸着流动的、沁凉的河水,一个跟头就栽了下去。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摸摸河里的水,她的最后一个意识是哦,这就是水。
还没醒过来的时候,她在梦中又重温了一遍水带给她的恐惧。冰冷的、窒息的、疼痛的、绝望的。带有生命的气息慢慢从她的身体里被剥离,而她毫无招架之力,拼命扑腾的双手双脚所带起的水花也许不过是水的嘲笑,因为最后她自身的力量会被完全吞噬,然后她葬身于水底。
惊醒。
但醒过来和不醒过来都没有区别,反正看不见。
但她还是感受到自己的手紧紧被握在某个人的手掌中,一定是母亲。她轻微的动动手,就立马被捧住了脸蛋。强忍着喉咙的不适感她轻轻脱口而出“妈妈”两个字,就立马被紧紧的拥抱住,啜泣伴着温热的眼泪在她的耳边不断。妈妈要求她不准再去水边,妈妈警告她不准再和小哥哥玩儿,因为是小哥哥把她带去了水边,尽管她也是被小哥哥所救。
从那个时候,她开始不喜欢水。每一天都更加不喜欢,是因为水差点让她死去,还因为她以后都没办法和小哥哥一块儿玩了。
后来,小哥哥会偷偷的跟她玩。当妈妈去上班,家里只有保姆的时候。小哥哥会躲开保姆的视线,翻过院墙,悄悄的进来。直到妈妈回来前一会儿,又悄悄的离开。这些,都是小哥哥跟她说的。小哥哥不止跟她说这些,他还会说春天有多美好,春风吹绿万物,春雨滋润万物。当气候回暖,在半开未开的花朵和大树的枝桠间会绽放源源不断的生机......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办法理解。不知道绿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花瓣是什么样子,一切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她还不知道她的眼睛里能不能透出沮丧的情绪来,因为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过风景,无法衍生出感情。听小哥哥那么描述春天之后,她从未如此迫切和祈求天地,让她能看见东西,哪怕只短暂一秒。只是愿望和现实从来都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
但每当她因此有怨恨和悲哀时,小哥哥总会牵她的手,带着她细细抚摸那些触手可得的事物。花瓣是柔柔软软的,带点粉润的触感;树叶是光滑的,有细微的纹路的痕迹;小哥哥的手是厚实又温暖的,宽大刚好能包裹住她的手。小哥哥甚至还教了她一句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她放在嘴里,细细地念了好几遍。
如果不是被妈妈发现她和小哥哥继续有来往,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小哥哥会画画。“不过是一个穷酸画家的儿子!你还想纠缠我家女儿到什么时候?”妈妈不停数落着还未成年的少年,丝毫不留情面。少女看不见的是,她的小哥哥正站在母亲的面前,头深深的低着,仿佛要垂到地面上去,让人看不清神色。“别以为你救了我女儿就怎么样!要不是你带她去河边她能落水?你还敢偷来我家?”她慌极了,尝试着拉扯母亲,却被母亲不小心推到了地上。母亲赶紧将她扶起,然而厉喝声仍然不断:“赶紧离开我家!你和你爸一样,画画得再好也只能穷酸一辈子!不要再来了!”少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低着头,神色莫名,突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递到了她手上。接着才快步离开了。她一边拒绝母亲恨铁不成钢的责难一边忍着不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将折纸放好。她其实很想知道纸上有什么,可母亲不见得会告诉她,甚至有可能连纸张都“尸骨无存”。她只想着,长大就好啦,长大就可以以成人的方式继续和小哥哥来往了。
可是,小哥哥死了。小哥哥永远都无法长大了。她只能自己长大。
在大人的嘴里,事故是这样发生的:听说那个少年愈发抑郁深沉,那一家人便决定出海旅行以解开少年心结。不曾想到遭遇海难,全船只有少部分人获救。而那一家人全都葬身海底,除开那个还在襁褓中嗷嗷大哭的婴孩。满满的叹息自各种各样的大人嘴边溢出,叹息过后,不剩别的。
但她恨透了水。所以她不吃不喝,她拒绝与水有任何接触,这才脱水严重进了医院。她甚至再也不哭了...因为眼泪也是水的形式。母亲简直毫无办法,因为她的不配合,医院方面只能按时给她用镇定剂,于是那段时间她整日整日的昏睡着。也做梦,梦见小哥哥说美好的春天,梦见花瓣柔软,梦见河水冰冷的触感,梦见那张折纸......她醒来根本无从想象,因为镇定剂让她昏沉,更因为她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有一天,妈妈找到了那张纸。妈妈把她搂在怀里,把纸摊开,告诉她纸上有什么。引导她用手去感知纸上的痕迹。她一边听妈妈的诉说,一边哽咽住了喉咙。
那是一幅画,少女蹲在河边,用手掬起一捧河水,小心翼翼的用唇去触碰。少年则在她的身侧,给她的耳际插上一朵俏丽的野花。而他们的身后是一大片草地,充满着希望。那是春天啊!那是小哥哥最喜欢的春天啊!
她动了动喉咙,终于开口说了话,沙哑得近乎失声,她说:“妈妈,我想喝水。”妈妈泣不成声。
再后来她终于长大了。她真真正正的长大了,甚至她成为了一位盲人按摩师,住在某一个普通的小区普通的楼层里,房子不大不小,刚好容得下两个人。彩,就是那个婴孩。她拜托妈妈,用了各种手段,费尽心思,将彩纳入了自家门下。
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使得她脸又是一凉,她瞬间从回忆里跳脱出来,一瞬间怅然若失。春天啊...春雨和春风啊...她突然对里屋喊道:“彩,你愿意把你写的小说念给我听吗?”
她又说:“我不逼你了...想写小说就写吧!不喜欢就不要拿画笔了...”
她甚至还低声自言自语:“我算是想明白了,这世上本就没有第二个小哥哥......”
对于彩而言,这无疑是莫大的解放。
她则摸索着起身,推开了窗户,细碎的风雨立马拍打在她脸上,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小哥哥...又是一个春天啊......
ps:最近寝室里真的要炸了...好忙啊临近放假...尤其强哥剧本....快要死在强哥手下了......所以这个更新的时间就不会频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