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跟咖啡厅的同事聊起了狗的话题,讲起年少时被狗追着跑、被狗咬的几次经历,仍觉得脖颈有些隐隐作痛。
其实我是喜欢狗的。
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曾经有人说我像一只狗,在一些中国人眼里:狗是畜牲,它对主人摇尾乞怜,讨一口嗟来之食,是极低贱的卑俗之物,嫌弃一人时用的也是“猪狗不如”“狗东西”等等含狗之词;狗是口粮,孟子也说过:“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你看,如今的狗肉节还在大批的爱狗人士强烈抗议中屹立不倒呢。中国人说话,爱将讨厌的人形容成一种动物,“你蠢得像头猪”、“她是母老虎”……这让我觉得,说我像只狗的人是在骂我了。
狗在我心里是一种勇敢却又羸弱的动物。狗来源于狼,我们的祖先为了某种目的将狼驯化成了一种忠实于我们人类的动物。人类希望它变得温驯和忠诚,便根据自己的需要对狼的繁殖进行了选择和杂交,于是狼在漫长的被驯化过程中的基因突变被保留了下来,再通过人工选择这些基因变化,终使它们改变了狰狞的面貌,更丧失了大部分凶残的天性,真正离乡背井弃了荒原旷野到了这片土地上最高等生物的社会当中来。
想来人类驯化它们的过程也不容易吧?在第一只被驯服的狼之前,它的无数同类或挣脱牢笼奔向了森林、或宁死不屈倒在人类足下。我们的祖先被狼咬死咬伤的更是不计其数,即便是千百年后的今天,“狼妈”李微漪女士以及《狼图腾》的作者姜戎先生不也曾被他们驯养的狼咬伤过吗?只是人类凭借独有的智慧,在这场漫长的博弈中胜出了,狼被驯化成了狗。
狗来源于狼,所以直到现在我们仍能在狗的身上找到狼的影子:仅仅是外貌的比较就已经很相像了。尽管狗被驯化的历史有了千百年了,体内毕竟还是有着跟狼一样的基因,它们会像狼一样占有自己的领地,一旦另一只狗侵犯了领地,它们会打架、会撕咬,直到其中一只在惊心动魄的搏斗中夹着尾巴呜咽着灰溜溜地逃开。野性,天生就隐藏在狗的体内。
在印象中,我所能清楚记得的,被狗咬就有两次了。那年我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父亲养了一只狗在家里,用细铁链子拴着,狗的年纪也不大,约摸着有六七个月的模样。我小时候爱玩,哥哥姐姐大了我六、八岁,家里没有同龄的孩子,我常常一个人玩过家家、拿沙子野草玩煮饭的游戏,无聊时,我会逗家里的狗。那一次,我照常逗了一下狗,狗特别兴奋,绕着我跑跳了几圈,铁链子缠住了我的小腿,紧紧地,我挣了几下没挣开。狗的脖子被项圈缚着,项圈又连着铁链子,我用力挣的那几下链子被拉紧,小狗的脖子被扯疼了,它咆哮了几声。我心里害怕,它越叫我挣得越厉害,小狗一边咆哮一边挣扎,我想它以为我在伤害它。四五岁的孩子,在这样的情形下不可能站得稳,我摔倒了,小狗扑上来,尖利的牙齿咬上了我的脖子久久不松口。我的哭声引来了大人,父亲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我从狗牙下解救出来。后来听父亲说,差一点,小狗就咬到我脖子上的血管了。送去医院打了针,养了一段时间我的伤总算好了——而那只可怜的小狗,在咬我的当天就成了饭桌上的一道菜。
能记起来的第二次被狗咬,那是十六七岁的光景了。我上学下学会经过一座叫盘王庙的庙宇,那座庙宇在我念小学时就已经建成,庙前一条横向的公路通往连州和连山,一条竖向的水泥路原来是通往庙后西北山的,庙宇建成,水泥路到了它门前就被截断了。水泥路地势低、公路地势高,两条路的交汇处便形成了一个涵洞,水泥路的另一头通往城镇的西方向,那一片地方有我上学的校园。那一日傍晚下学,因一路都是上坡路不好骑车,我推着脚踏车走到那处涵洞里。迎面走来一爬山散步的中年男子,男子手上牵着长长的绳,绳索另一头是只看起来瘦瘦的黄色土狗。远远地,黄狗便无缘无故冲我怒叫了几声——我虽然喜欢狗,但也知道这种狗不好惹主人在场我更不敢去惹。男子看见我有些害怕,便笑对我说,“不怕的,它不咬人的。”他话刚说完,黄狗冲过来照着我的小腿肚就是一口,小腿肚一阵刺痛,我“哎呀”大叫了一声。男子把狗牵开了,拖着狗边往上山的方向走嘴上边说,“它不咬人的,它只是跟你玩玩而已!”我看着黄狗一步三回头气势汹汹,生怕它会挣脱束缚再朝我扑过来,忙忙地骑上脚踏车飞也似的逃离了,怕得连找狗主人理论理论的心思也没有。回了家,跟父母讲了这一件事,都说我笨,为什么不找狗主人理赔呢?我不敢告诉他们,一个十六七岁的没胆子的少女,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找一个明摆着不愿负责任的男子和一只凶狠的狗要赔偿?好在,那一次狗牙没使劲咬进肉里,我没流血,只是皮下有一小点瘀青,过了几天也就好了。
还有一回是清早上学,一路下坡,路上偶有行人,我不敢让脚踏车驶得太快,快路过一幢小洋楼,那铁门前的水泥路上赫然趴卧着两只大狼狗。小洋楼的主人是做园林盆栽生意的,估计赚了不少钱,养几只狼狗看家护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那几只大狼狗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从前它们被困在铁门内,每次路过只闻其声不见其犬。它们的小主人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有次下学,少年走在我前面,先一步到家了,打开铁门,狼狗摇着尾巴冲到门口,跟小主人欢乐地玩耍。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狗:黄黑相间背毛发亮,立耳垂尾,嘴尖长,目光如炬,身形魁梧,在我见过的所有犬类中,狼狗的形貌与狼是最为接近的。自此之后,我便心心念念地盼望着家里也能够养起来一只狼狗。可惜,父亲说,狼狗光吃肉,我们养不起。说回来那个清早吧,我的脚踏车路过小洋楼,一只狼狗抬起头看着我,慢慢起身,后面的那只也猛地抬了头。我瞅了瞅,两只狗的神情不太对,不由有些害怕,脚下用力踩了踩踏板,脚踏车走得更快了些。两只狼狗都跑起来了,朝着我追,眼看离我也就三四十厘米的距离,我松开了手刹,脚下更加使劲地踩,自行车像匹脱了僵的野马在下坡路上往前冲去,两只狼狗飞奔了起来,它们只是跑却并不叫唤。生平第一次被两只凶猛的大狼狗追,我怕得要死,手上直冒汗,后脊背一阵发凉。追了有一二十米,两只狼狗才慢慢停下,不追了。还好还好,佛祖保佑,我又逃过了一劫。十年过去,我想明白了,当年的我误入了它们的领地,这才使得它们追着我跑了那么一段路程——即便我是无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狗,才不管你是不是好人呢。
在我眼里,狗又是羸弱可怜的,尤其是小狗、病狗、老狗和流浪狗。从我能记事到前两年的这二十多年时间里,家里陆陆续续养过了十多条狗,都是草狗,也就是俗称的“土狗”,养的时间最长的是四年,最小的刚生下来就死了。家里养的狗,生前为我们看家护院,养大了就被人吃了。我小时候吃过狗肉,长大了,跟养过的几条狗有了感情,就再也不吃了,但还是很难过,我最爱的几条狗,我没能阻止它们被杀掉或病死或走丢的命运。我爱的狗,一只叫秀秀、一只唤做小狼,还有奶狗小沙皮和大狗阿黄。秀秀八九个月大的时候,被家人杀掉了,我眼睁睁看着父亲抡起棍子砸向它的脑袋,它倒下了,头颅肿起一大块。其实,父亲要吃秀秀我是抗拒过的,但被拒绝了——那个年纪,我很怕父亲,懦弱没让我救下我的狗。秀秀死了,我捡起它一些带血的毛发悄悄埋了,在那象征性的土堆旁我点了三支香,又烧了一张纸条,纸条只有两个字:秀秀。
小沙皮是感冒受凉冻死的,小狼的病因,不详。小狼其实只是一只普通的土狗,白色的,身上有几块黑灰色的斑点,那几年我着迷于《狼图腾》里的那只小狼崽,便将自己的狗也叫小狼了。小狼身上很脏,我们没有给它洗过澡,日久之后原本白色的皮毛看来是灰蒙蒙的。因为常年把它拴在家里,小狼没有自由,两眼常常露着迷茫和哀伤——我最受不了狗的眼睛,它们眼睛里的悲悯是与生俱来的,让人心疼。小狼最快乐的时间只有我下学或是假期跟它玩耍的那短暂的时光,家里也只有我会带着它去小路上跑一跑、去山林里逛一逛,经常,小狼没有玩尽兴是不愿回家的,家,对于我的狗而言,既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更是个牢笼。小狼病了,那时它还不到一岁,我傍晚下学,看到它趴在屋外的泥地上,我叫了它几声,它扬起头看了我几眼,摇了摇尾巴,很吃力的样子,随后又低下了头。父亲说它快不行了,我抱着它,让它趴在我的腿上,摸摸它的脑袋又摸摸它的肚子,它浑身滚烫,我知道它难受,却又不清楚是它是哪里难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陪了它半个多小时,天黑了,门梁上的灯亮了。父亲喊我吃饭,我看着小狼的光景,它应该还能坚持的,我跟它说:“我吃了饭就出来了,你要等我哦!”
我出来时,小狼已经死了,我抱着它僵硬冷透了的尸体,默默流泪。
其实小沙皮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一只小奶狗,我发现它时,它和它的两个兄弟还只是刚睁开眼睛的小宝宝。它们被人丢弃时就已经病了,它的两个兄弟,一只已经死了,另一只奄奄一息不会爬也不会叫。我把它和它快要不行的兄弟捡回了家,家里的小母狗早孕刚生下了小宝宝,我以为小沙皮有救了。不幸的是,小母狗那会的年纪相当于人类十一二岁的小孩,它连自己的孩子都没能照顾好,更别说我的小沙皮了。小沙皮的兄弟带回来的当晚就不行了,小沙皮自己也患了感冒,一天到晚不停地打着喷嚏。十月,粤北的山区夜里冷,小母狗不会带孩子,它的骨肉都死了,小沙皮熬了七天,在一天清晨,它冻死在了狗窝外面,而小母狗卧在窝里,无动于衷。
阿黄失踪了,我们养了它四年,是我记忆里家里养的最有灵性的一只狗。阿黄是只母狗,三次怀孕,为我们生下了好几只小狗,只是它的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没有留在它的身边。阿黄不闹腾,它很安静,也只有在我回家或是带它出去玩耍的时候会高兴一阵。那一年,父亲跟我的哥哥姐姐都不在家,我平日里要上学,家里便只有母亲和阿黄在守着。母亲在别人墙根下开了几片小小的菜地,终日在地里忙碌,那时候的阿黄没有被拴在家里,它比我们之前养的几只狗更自由。它常常跟了母亲去菜地,在路边的草丛里或趴或卧,有时亦会悄悄地走开这里逛逛那里走走,自个儿找着吃食。一日,母亲搬了木梯翻过青砖墙那边去捡工地上别人丢弃不要的木材,母亲久久不归,阿黄趴在木梯下守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它不知道母亲已经从另一个出口回家去了。直到一个菜农见了母亲,跟她说:“你家狗在梯子下守了好久了呢!”母亲在跟我们说起这件事时,语气里满是骄傲和得意,仿佛在说:“你瞧,我带的狗就是不一样!”那是很平常的一天,阿黄像往常一样出去了,从此,就再也没回来过。母亲找了它很久,终无所获,我们猜测,阿黄也许是被别人偷去了——我们都清楚,阿黄是不会弃我们而去的。
狗是我年少时最亲密的玩伴,即使我被狗咬过、追过,但那不能成为我拒绝它们的理由。也许这跟我的成长经历是有关的,在二十二岁之前,我们家一直住在山脚下,周围没有邻居,去镇上要走长长的一段路,门前不远处是新建成的山庄小区,一道青砖墙隔开着,那里面是有钱人住的,我们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很少有朋友来找我玩,我也羞于邀请他们来家里小坐——破烂的木围板里是泥浆和碎砖砌成的房子,屋子里破旧的家具上落着尘灰,雨天时,从山上汇聚下来的泥水顺着老鼠挖开的洞漫进屋里,头顶上的瓦片被秋天落下的柿子砸烂了,漏着雨,连用来睡觉的床铺都浸湿了。贫穷和破败使我自卑,在我仅有的玩伴里,家里的狗算是最亲密的。常常牵了狗上山去,那山林子幽深静谧,杂草丛生,数十座坟墓分布其中,若在平时,我一个人上山是不敢走得太远太深的,但带上一只狗,我就不怕了。常说是狗仗着人势欺人,而我却是人借着狗胆尽往人烟稀少处疯跑了起来。那样的日子是快乐的,于我,于狗,都是。
做我们家的狗是不幸福的,狗终日被拴在厨房外面的墙根下,不被允许进屋,能活动的范围只有那么小小的一两平方米。它们的房子是家里破旧了的脱谷机倒扣来形成的一个小小空间,里面铺上些旧衣服便是它们的床了。家里没有了田地也用不上那机器,脱谷机在屋檐下久经风雨终有一日也熬不住了,从前它为我们打下了一担又一担的粮食,末了又化成了火焰为我们熬煮了最后一顿饭。脱谷机没了,家里的狗也没有了属于它们的小家,雨淋着它们,日头晒着它们,风刮着它们,屎尿排在墙边的小角落里,蚊虫苍蝇滋生,又叮咬着它们。只要被拴着,没有一日它们是不受煎熬的。主人家贫,能给它们吃的只有热泔水浇冷饭,一天喂一顿,是常常吃不饱的,所以家里的狗别看小时候胖乎乎很可爱,长大了都会瘦脱了形——那都是饿的呀!
我们家,不会给狗带来温饱的生活,即便这样,我仍是盼望着能养一只属于自己的狗。我希望我的狗能陪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三年、五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年,它不会成为饭桌上的一道菜,不会病死,不会走失,遗憾的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成。我捡回来过不少的狗,可最后掌握它们命运的人,却不是我。小沙皮是我捡到的年纪最小的狗,它在我家活了一个星期,最终没能逃过一劫。还捡过一只黄毛的土狗,也是很小,三四个月大的模样。那会我们还住着木板钉成的房子,房子旁边是一排荆棘围成的天然屏障,一条小路通往屏障外的一条沿溪的小道,我忘了那天我是在做什么了,恰好在家门前的空地上。一位妇女骑着脚踏车经过,看见我,她停下了:“那是你家的狗么?见了我就躲,现在掉那草窝里咯!”我没回答她,但走了出去,看见她所说的地方真有一只小狗被荆棘丛困着,发着抖,出不来了。我下去抱了它,它没咬我也没有挣扎,而是怕得瑟瑟发抖,放在地上任它自由,它连步子都迈不开。我把它抱回家,安抚了一阵,这才不抖了。我们住的偏,周围没有人家,狗的脖子上也没有项圈,不清楚它是从主人家走丢的还是流浪至此的,但从我将它带回家的那刻起,它是我们的了。只可惜,当年我还年少得很,并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好一条狗,任由着父母按自己的方式去喂养它,它最终的命运如何我倒给忘了。记忆中还有一只白色长毛狗,不是捡来的,我羞于告诉你们——它是被我拐回家的。长毛狗不是土狗,它是大人口中的“宠物狗”,至于是什么品种,倒没有深究过。这狗是自来熟,我第一次见它,它就挨着我的脚转圈磨蹭不肯离开,它很干净,我知道它是有主人的,但还是决定带走它。它也真傻,我手上没有食物,一路回家,在它偶尔犹豫的时候轻轻唤上几声,就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走了。傍晚回去,父母见我带回来一只不能看家护院的狗坚决不让我养,理由是宠物狗只吃瘦肉,我们穷人家养不起。夜里我喂了几块肥猪肉给它吃,它果然不吃,不吃不喝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它就跑了。再一次见它,它回了原来的地方,却再也不来磨蹭我了。
家里养过的狗淘气的多于安静的,总似个没长大的孩子,各种祸事都闯尽了:我们养的鸡,被狗追得满山跑;怀孕的母猫,被狗赶到了河里;我们的袜子,又被狗当成玩具咬的稀巴烂不能穿了。放了狗出去,它们又会把一切臭的都吃进嘴里,回家来带着一身屎臭味;我下学归来,远远见了我会喜得狂跳,也不管绳索勒了脖子;靠近它们,狗会猛地扑在身上,我穿的衣服上总布满了狗爪子印下的梅花印子。实在被逼急惹恼了,否则总也舍不得打骂它们,因为我知道,做我们家的狗,已经够苦的了。生活在乡下的土狗,大多数都是很苦的。主人养它们,不是让它们做宠物、孩子、家人、朋友,它们最大的用处是看家护院,卖萌讨乖不是它们的任务。多么悲哀啊,不幸福的生活让我们的狗天生就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忧愁,我所看到过的狗,总会比那些宠物狗过的更加的小心翼翼些:天为被地做床,一切能填饱肚子的垃圾都是食物。穿不上精心制作的衣服,没吃过美味营养的狗粮,短暂的一生没洗过澡,更不会被主人亲密地抱在怀里,听他们讲一句:“来,乖乖,妈妈/爸爸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