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Oscar Wilde
妻子是在梅雨季刚开始时离开的。
早晨六点一过,闹钟响起,妻子像往常一样起身,在床沿穿衣,窸窸窣窣地,像窗外淋漓了一夜的雨声一直蔓延至了屋内。睡意朦胧中,我感觉妻子似乎静坐了很久,在我脸上落下一个似有似无的吻之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向房门,关上了门。
闹钟再次响起,我起床下楼洗漱吃早餐。餐桌上像往常的星期三一样,摆着芝士火腿三明治,一小碟新鲜的水果拼盘,一杯冰水,咖啡壶是新煮的咖啡——一切照旧,唯独不见妻子的身影,按理说妻子不会在这个点出门,况且外面还下着雨。我急着出门上班,也没太在意,一边吃早餐一边扫览《每日新闻》晨纸,天气预报那一小格里,往后一周都印着蓝色的雨滴。吃完后我将餐具一股脑儿丢进水槽,拎起餐桌上妻子为我准备好的便当盒,出门乘坐拥挤的早高峰地铁,前往位于大阪梅田的ECC外国语学院——留学生涯结束后,为了妻子,我选择留在日本,成了一名培训机构的中文教师。
上午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我一直被一种莫名的烦躁牵引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中午我在休息室享用妻子准备的异常丰盛的便当时,脑中突然冒出早晨妻子那个轻如羽翼般的吻,我才隐隐察觉,妻子或许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下班后,我又挤进晚高峰的地铁回家。雨下了一整天,不算大却一直下个不停,飘飘絮絮地糊在电车窗玻璃上。从地铁口出来,我点了支烟,刚好足以撑到我慢步走到家门口。我撑着伞驻足凝视起眼前的这一栋两层的一户建房屋,入口处的信箱上依然挂着妻子姓氏“青木”的门牌。这栋房子是妻子的父母留下来的,老俩口在妻子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自驾前往金沢旅行,途中遭遇了车祸,再也没能回来。婚后我搬进来和妻子一起住,尊重妻子的意愿,并未替换掉入口处的门牌。我在门口又点上一支烟,像个碰巧经过的路人一样,一直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妻子精心打理的花草,迟迟迈不开步伐。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光亮,妻子似乎还没回来。烟抽完,我在门口踩灭烟头,推开铁栅栏的院门,走进熟悉又突然陌生的家里。
打开灯,家里静得让人发慌,只听得见冰箱温控器的嗡嗡声。水槽中早晨胡乱丢进去的餐具依旧张牙舞爪地堆着;没关紧的水龙头以粘稠的频率滴落着水滴;咖啡壶里喝剩的咖啡在内壁结出一圈黑色的咖啡渍。我仍不死心,径直走向卧室,借助客厅里照射进来的灯光,看到床上的被褥依旧是早晨堆作一团的样子。我径直走到妻子一直睡的那侧床边坐下,未扯平的床单、拉到半截的窗帘、床头柜上妻子读到一半小说,每一样都在提醒我妻子已经离我而去的事实。我在妻子躺过的地方躺下,枕头上妻子一直用的洗发水的香味慢悠悠地飘进鼻腔,我不由想起昨晚那场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和谐过的性#爱。
妻子昨晚似乎有意要做那事,我洗完澡走进卧室的时候,妻子已经调暗了灯光,打开了香薰机,穿上了她平时不太穿的丝绸内衣。床头柜上的迷你音响正播放着她最爱的Sia的专辑This Is Acting,音量不大也不小,氛围营造得也恰到好处。我一上床,她便倚身过来,像只雨天巢中的雏鸟一般缩进我的臂弯里,开始亲吻我的胸膛。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连久违的前戏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如同鸡蛋液滑进面粉坑里。可当我准备进入时,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却发现避#孕#套只剩下一个空盒。结婚快五年,妻子一直都没做好要小孩的准备。她父母的突然离世,似乎在她心里留下了某种对于为人父母的恐惧。我也一直尊重她的感受,想着反正我们都还算年轻,等她做好充分的准备再说也不迟。
妻子满脸绯红,在我耳边呵气如兰,长发低垂,在我的胸膛上来回轻扫。我告诉她避#孕#套用完了,她却呢喃道“这次不戴也没事的”。说着她便翻身骑到我身上,将我的性#器直接塞进体内,喘着粗气,自己扭动了起来。结婚五年,我俩虽然对性爱都未曾失去兴趣,但早已流失掉刚结婚那会儿的激情。我们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结束之后还要拥抱在一起耳鬓厮磨良久,如今草草了事后就会迅速跑去冲个澡,然后各自入睡。这次却与往常的任何一次都不太相同,就像是两团滚动的水珠,在接触到彼此的那一刻瞬间融为一体,从里到外,没有边界,彻彻底底渗透到了彼此的骨肉里。我们长久地交合着,在我有了射#精冲动时,本想抽出,妻子却用双手死死地锁住我的腰。
"就将它们留在我体内好了",妻子说。
随后我们便一起迎来了长时间的高潮。
现在想来,妻子似乎早就做好了离开我的决定,昨晚那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似乎是她留给我最后的隐喻。在最后的夜晚,生理上的遗传因子也好,心理上的感触回忆也罢,反正无论是什么,她似乎想在自己体里留下点有关我的什么,像是在独自完成一个只有她自己清楚的祭祀仪式。
静。除了静别无他物,连刚才进门时嗡嗡作响的冰箱温控器此刻都噤若寒蝉。无边无际的静像一整张塑料薄膜罩在家里。静到极致,也是一种折磨。我打开床头柜上的迷你音响,试图制造出一些声响。播放列表又回到了Sia那张专辑的开头,第一首Bird Set Free的旋律像悄声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一般流淌出来。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妻子痛下决心一声不吭、一件行李都不带地离开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最近也没察觉到她有什么异样,我也没犯下类似出轨之类会伤害到她的错误。我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看着镜中那个惊恐万分的男人,他用眼神在向我传递着一个信息: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妻已经不再是你的妻,她已经彻彻底底与你划清了界限。
我的脑袋开始变得晕晕沉沉,卧室里Sia伤感的歌声隐隐地传过来。我拖着酸胀的双腿走进客厅,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移窗,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就着烟啜了一小口。廊下之外,在雨中静默的庭院犹如一幅颜料未干的油画。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伴着梅雨时节的夜风,夹杂着庭院里满开的栀子花糜败的恶香,一股脑儿扑到我脸上。我仰起头喝了一大口啤酒,余光看到漫天的丝雨里,一弯如同倒映在湖面上的玉石月亮,正孤零零地挂在雨幕里。
雨夜中依然暗自闪耀着的月亮!
我浑身一个激灵,想起今天是五月十二日,许久未曾想起过的宫原君就像个突然拜访的远客一般,在混沌的意识深处向我挥了挥手。他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名字,就像是一枚生锈的铁钉,在我的记忆之门上凿出了一个小孔,随即这个小孔便快速向四周逶迤裂开,往事的洪流便顺着这些裂缝奔涌而出。
"你在下着雨的白昼里看到过月亮吗?"多年前,宫原君曾经这样问过我。
妻子本是宫原的女友,我跟妻子从相识到步入婚姻,甚至我现在教中文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还得感谢宫原的“鼎力相助”。
那时候我才大二,在学校旁的一家咖啡店里打工。宫原是店里的常客,二十出头,瘦瘦高高的,一张干净的娃娃脸,说不上又多帅气英俊,但由于频繁地装饰以笑容,整体给人一种可以与之亲近的好感。他一般会在下午过了饭点后过来,点好咖啡后便从包里掏出几本学习用书,坐上两三个小时后离开。我在给他送上咖啡时偷偷瞄过几眼他的学习用书,是初级汉语教材。他也从我胸前写着“陈”的名牌看出我是中国人,会满脸笑容地跟我用中文说声“谢谢”。
跟他正式说上话已是两个月后。有次他过来结账,从包里掏出那本汉语教材,彬彬有礼地问我:"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吗?"
"当然"。我笑脸相迎。
他翻到一页看图说话练习题的答案,询问我那句“最后她还是一个人离开了家”中“最后……还是……”是否含有不情愿的意思。
我读了上下文,点了点头,用尽可能准确的日语表达方式跟他解释一通,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和着,后面排队结账的客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叨咕声。他回过头去,跟后面的客人礼貌地道歉,继续对我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在自学中文,经常会遇到一些怎么也搞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想向你请教请教。”
“当然没问题”。我在小票背面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交到他手中。
他接过小票,笑着对我再次用中文道了谢。
当天晚上,宫原打来了电话。
“这么晚打来电话实在抱歉,不知有没有打扰到你。我姓宫原,今天在咖啡店里跟你要了电话来着。”
“不打扰,我睡得很晚。”
“那个,你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出去喝杯咖啡?顺便有几个中文的问题想请教你一下。”宫原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翻出记事手账,确认上课和打工的安排,告诉他说:“这周四休息。你有时间吗?”
“有的有的,暂时一段时间内,我哪天都有空。”
“那就周四下午两点?”
“好,不见不散。”
周四下午两点前,我赶到宫原告诉我的咖啡店时,他已经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等着我了。
宫原起身招呼我坐下,将餐单推进我面前。是我提议在其他咖啡店见面的,在自己打工的地方私会常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每天都在咖啡店学习中文?”我点了一杯完熟咖啡,待店员离去后开口问他。
“也不是每天。只是最近碰巧对学习中文这件事有了兴趣。”
“不用上学或上班的吗?”看着眼前宫原的穿着用度,似乎在金钱方面从未感到困窘过。
宫原撇了下嘴,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开口道:“由于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暂时休学了一年。”
我很想知道他口中“不得已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看着他每天笑容满面、吃穿不愁的样子,实在不像是有什么烦恼到必须休学调整的事情。但毕竟还是初见私下见面,便转口问他:“在念大学?”
“研究生。”
“厉害,读的什么专业?”
“哲学。”
“哲学我实在是搞不懂,高深奥秘得很。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这一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研究一些可能永远都无解的哲学命题。”
说话间,店员送来了咖啡。宫原也续了杯跟我一样的。
我喝了口还不错的咖啡,继续开口问他:
“你口中永远无解的哲学命题是指?”
“日本人的自杀情结。”
“那还真是感觉有点麻烦呢。”
“是啊,那么多著名的学者研究到现在,每天不还是有很多人扑通扑通往电车轨道里跳,像到了夏天就要跳进游泳池一样自然。再说了,也许你也知道,哲学这玩意,除了阅读前人的先行研究,就得拼了命地去思考,去感悟。像我研究自杀这种课题,稍不留神,想错了方向,就会像从雪地高处踩着滑雪橇一般俯冲下来,一直蹿到不见天日的死角里去。”
“为了不让自己滑进不见天日的死角里去,所以才暂时休了学?”我试探地问道。
宫原略作思考,笑着开口道:“这也许是原因之一吧。暂时关闭滑雪通道的入口,调整方向,试着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以此获得喘息的余地。”
我在反复咀嚼宫原说的这句话时,店员又送上来宫原续的咖啡。他将咖啡摆至桌角,从包里掏出几本汉语教材来,抬头笑着对我说:“放心,我邀请你出来,不是为了占你便宜让你辅导我中文,我是真心想借机跟你交朋友来着。”
“我的荣幸。”我笑道。能交到一些日本朋友想想也不是什么坏事,来日本三四年了,身边总是几个来自国内的朋友,很多日本人表面上看上去客客气气的,可想要跟他们交心做朋友,估计比拦下横冲直撞的滑雪者还要难。
“不过说真的,有没有兴趣做我的中文老师?”
“中文老师?我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啊。”我惊讶道。
“没关系的,你不要去想着那些语法啦、什么主谓宾结构啦,只要把你日常会说的话、会用到的词告诉我,跟我用中文聊聊天就好。刚才也跟你说了,我学习中文完全是因为兴趣所致,权当是放松身心来着,并不是为了去考“汉语水平考试”时拿满分的。关于工资标准什么的,我也不知道行情,你尽管提,只要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我绝不会跟你讨价还价的。”宫原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举起咖啡杯在他杯口碰了一下,表示了同意。
就这样,宫原成了我当时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也成了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学生。他还是会到我打工的咖啡店自学中文,周末的时候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他会将一周积攒下来的问题一一贴上彩色便签,做好标记,逐条问我。上完课后,我们会一起吃个晚饭,然后一同坐电车回家。这期间我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了他的一些情况:大阪本地人,二十四,比我大两岁,跟我同在同一所大学读书,虽然我从未在学校里碰到过他。父母似乎在经营一家比较大的和果子制品工厂,他是独生子(这在日本倒不常见,妻子居然也是如此),零用钱什么的一直都给得充足。有一位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交往的女友,女友有个可爱的名字,叫做青木樱子,我在他手机屏保上看过她的照片,五官柔和,身材匀称,算得上是个美人。
有一天宫原过来结账时,突然问我晚上下了班想不想去喝酒。除了咖啡,喝酒的邀约还是第一次。
“去哪喝?”我一边给他数着找回的纸币,悄声问他。
“我女朋友家。”
“不打紧吗?”
“不打紧。我跟她提过你很多次,她早就说想见见你这个国际友人了。”
樱子的家离我打工的店不远,走上十几分钟便到了。一幢漂亮的日式小楼房,挂着“青木”的门牌,窗户里亮着暖暖的橘黄色灯光,温馨又充满烟火气——多年后的此刻,我孤身一人置身于这栋古墓般的房子里,对着依旧在雨中暗自发光的月亮,回想着曾经的一切。
宫原领着我走到门口,按响了门铃。里面传来了应答声,随即门便从里面打开了。看到樱子脸上的表情时,我就后悔跟着宫原一起过来了。她明显不知道宫原会带着另一个人过来,连忙胡乱打理着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可还是二话不说,整理头发时一并整理了面容,露出热情好客的笑,侧身邀请我进去。
走进客厅后,我更加羞愧得无地自容。餐桌上早已摆好了两套餐具,面对面一丝不苟地摆着。连那擦得铮亮的玻璃杯摆放的位置,都似乎是精心测量过一般。餐桌中间,摆放着一个还未打开的蛋糕盒,似乎是谁的生日。面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樱子也有点手忙脚乱,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准备餐具。
宫原将酒放到桌上,没心没肺地招呼我说:“随便坐,别客气。”
我压低声音问他:“你是不是没跟她说我要过来?”
“我这不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嘛。”宫原指着桌中间的蛋糕笑道。
“今天是她的生日?”
“对啊。二十二岁生日,话说回来,你俩还是同岁呢。”
“那你早点告诉我啊,我好歹给她准备个小礼物什么的。”
“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再补给她也不迟。”
后来我跟樱子结了婚,吃着她以妻的身份为我做的第一顿晚餐时,突然就想起了宫原当时的这句话,才理解了这背后的深意。他那天似乎是故意带我前去打破本该属于他俩的二人世界的,他有意撮合我俩在一起,一切早就都在他详密的计划之中。
一阵忙碌后,三人终于坐定,开始享用晚餐。吃饭期间,樱子像一个干练的女主人一样,在餐桌上交叉着双臂,不断询问我的一切:来自中国哪里,跟我家宫原是怎么认识的,有没有女朋友,谈过几个,觉得日本女孩怎么样……反正面对初次见面的人,所有该问的、不该问的她都问了。我一一如实作答,虽然她一直一边举止优雅地进餐喝酒,一边就我的回答频频点头,但我始终怀疑她是否真的有听进去。她对我表现出的过分热情感兴趣,或许只是为了故意冷落在一旁闷头吃饭的宫原。
晚餐快要接近尾声时,我才注意到她父母不在家。环顾屋里的一切,怎么看都像只有她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房子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妻子的父母早已离世,也不知道对于当时刚上高一的她来说,宫原的及时出现,给予她的那些温存,对她来说,就像是在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发现了北极星一样,是后来者倾注所有都无法替代的。
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近十一点,便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父母晚上不回来?”
樱子先是一愣,然后将杯里残余的红酒一饮而尽,三四杯下肚,她的脸微微泛红,但丝毫没有醉态。樱子的眼神落在空酒杯的某一点上,眉头轻微挤到一处又松开,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我的问题,好像我问了一个类似“说出π小数点后十位”之类的难题。
“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多么逍遥自在。好了,吃了差不多了吧?我们去侧廊继续喝酒玩游戏如何?”宫原抢答道,他喝了好几杯,却依旧面不改色。
“玩什么游戏?”樱子将双臂在桌上交叉在一起,看着宫原的眼睛问道。
“抽鬼牌。”宫原道。
“输了的人怎么惩罚?”樱子继续追问。
“真心话大冒险怎样?”宫原说着转头看向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连忙摆摆手说:“你不要看我,我连抽鬼牌怎么玩都不知道。”
“很简单的,陈老师你这么聪明,保证一教就会。”宫原说着便拉起我向客厅一侧的落地移窗走去。拉开移窗,外面是一处宽敞的侧廊,铺着打磨得光亮平滑的木地板,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尽收眼底。樱子的生日是在梅雨季过后的初夏,让人心情舒畅的晚风徐徐地吹着,头顶一串玻璃材质的风铃发出清泠的脆响(这串风铃之后去哪了呢?)。
宫原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扑克牌,开始跟我讲解起玩法。
樱子随后便拎着一打啤酒,也加入了我们,在身后对宫原说道:“你小子,连扑克牌都准备好了啊!”——没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正顺汤顺水地行进着。
我大概了解了玩法之后,宫原便说我们先试玩一局。我和宫原盘腿坐在木地板上,樱子则坐在廊下的边缘,双腿悬空垂到庭院里。那天她穿了一件束腰的水绿色连衣裙,齐肩的头发散落在露出半截的后背上,乌发丛旁的耳际,隐约可见一颗形状可爱的黑痣。她看着远处氤氲的月亮仰头喝着罐装啤酒,轻轻地甩动头发,散发出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那味道直到现在都未曾变过,我如今才发现,妻子其实一直都在用各种不经意的小细节,默默独自祭奠着那段过往。
第一局,宫原以压倒性的优势首战告捷。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在胸前交叉起双臂,说道:“你俩输了,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不是说试玩一局吗?”樱子甩掉手中的牌,愤愤道。
“牌是试玩,惩罚可不能马虎啊!快选快选!”
樱子用一副“小子你等着瞧”的表情看着宫原,转过头问我:“你想选哪个?”
“我都可以,看你想选哪个。”按照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默默活了二十几年,既没有说出来会让人跌破眼镜的秘密,也从未对冒险失去过兴趣。两个选项对我来说,区别不大。
“那就大冒险好了,我看你小子能想出什么花样。”樱子不甘示弱地说道。
宫原捏着下巴,摩挲着新鲜生长出来的青色胡渣,镇定地说道:“那你俩接个吻好了,法式湿吻的那种。”
突如其来的沉默。
“怎么?输不起啊?”宫原继续激将道。
我刚想开口骂他,樱子便像扑向食物的母狮一般扑在我的唇上。由于靠得太近,她的面容在我眼前氤氲成一团白绒绒的雾气,和那晚的月色如出一辙。然后在下一瞬间,樱子又迅速撤回双唇,恢复到之前的坐姿,洗牌,发牌,喝酒,将头发勾到耳后,叫嚣着“再来!”
宫原在一旁轮着腿捧腹大笑,而我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吻中,虽然不是宫原口中的“法式湿吻”,却足以动摇我业已溃散成无数碎片的心智。我的脸开始发烫,额头冒汗,不用照镜子我也可以感觉到,此刻我的脸肯定红得像一跟头栽进大染缸里过。我只能不断地灌酒,将无处藏匿的脸红嫁祸于酒精。
我还未缓过神来,新的一局就开始了。宫原和樱子表情愈发严肃,玩得格外地投入,眼看着两人手里的牌越来越少,我手里的牌越攒越多,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樱子取得了第二局的胜利。只见她喝着酒,也不说话,斜眼看向宫原,等待着他的选择。
“那我就真心话好了。”宫原将双手交叉在脑后,在地板上大字平躺开来,看着微光闪烁的夜空,随后又转向我问道:“你呢?”
“我也选真心话吧。”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的选择无关轻重。今天的我不仅是一个瓦力十足的电灯泡,更是他俩为了什么事而暗中较劲的筹码。
“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跟其他人睡过?”樱子问他。
“当然。”宫原答道。
“男生还是女生?”樱子立即追问。
“嗳,这可是第二个问题咯。”宫原支起身子,继续没心没肺地说着。
“那我问你”,樱子突然转过头来问我,“你觉得刚才的那个吻如何?”
“五味杂陈。”这真的是真心话,我还没能从他们信息量巨大的对话中回过神来。
樱子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滚下了泪。
宫原起身坐起说道:“不玩了不玩了,看你们一个个输不起的样子。为了喝酒助兴的游戏而已,谁生气谁就是小狗。”
“谁生气了。”樱子胡乱抹着脸,仰头又是一口酒。
“小樱,买的蛋糕还没吃呢吧?我想吃蛋糕了。”宫原居然对着樱子撒起娇来。
“不是刚吃过饭。”
宫原看了看手表,说道:这都快十二点了。“哪有将生日蛋糕推迟到生日过后再吃的道理。”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便对他俩说:“你们吃吧,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樱子抢在我之前起身,抓住我的胳膊,微笑着说:“吃点蛋糕再走吧,好歹是我的生日。”她掌心的温度传到我裸露的手臂上,不像是挽留,倒像是一种求救信号。她说完便起身前往客厅准备蛋糕去了。
樱子离开后,我和宫原并排坐在侧廊边缘,默不作声地喝酒。说实话,我有点气愤,感觉遭到了他的戏弄。转过头去,刚想问他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就看到他正眯着带了几分醉意的笑眼,仔细端详着我的脸。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像刚才的樱子一样,在我唇上落下了一个轻快的吻,又凑到我的耳边用说咒语般的语气对我说道:“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我看向他,他的嘴角扬起邪魅的笑,露出恶作剧的小孩诡计得逞后的神情。
多年后的我孤身一人坐在侧廊的木地板上,看着眼前被雨水冲刷得晶莹剔透的月亮,月光也将漫天的雨丝映衬得如同镶满碎钻的帘。夜雨和月亮,这样的组合竟毫无违和,甚至是一种再完美不过的交融。更何况较之眼前的奇观,宫原甚至在下着雨的白昼里看到过月亮。这轮月亮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会不会已经在天际挂了一天,抑或更久?世人忙于躲在各色各样的伞下匆匆赶路,也许谁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妻子在离开之前,是否也看到了这瓣淡淡的雨中的月亮?
我将手中喝完的啤酒铝罐捏作一团,甩进眼前的庭院里,又点上了一支烟。虽然妻子已经离开了这个家,但她的气味还是像挥之不去的经年烟草味一般,弥散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宫原的气味也在,只要我闭上眼睛,那晚他亲吻我时的气息及面容,便会一下子涌进脑袋,像宿醉醒来后横冲直撞的头痛。
我至今都没搞清楚宫原的那个吻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从妻子口中那句“男生还是女生”试着摸索出一些可能。我和妻子结婚后,也从未再提及过宫原,他成了我俩之间的一层心照不宣的隔膜,如同一只薄薄的避孕套,永远在我和她的内心世界之间,隔出了一段似有似无的距离。
我也没能明白宫原口中的那句“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到底是针对谁的。是惩罚我和他的女友接了吻?还是惩罚自己将女友推至我怀中?亦或是惩罚突然亲吻了我的他自己?也许都不是,又也许都是。
樱子生日那晚之后,宫原很久都没再出现在我打工的咖啡店里,却又在之后某日的凌晨,突然打来电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我这周末的中文辅导该如何安排。
我们再次约好时间,我在咖啡店里跟他讲解了两个小时的把字句和被字句。
——我们把那个秘密藏在了心里。
——那个秘密被我们藏在了心里。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可以真正藏在心里的秘密。”辅导快接近尾声时,宫原说道。
“为什么?”
“就像生命终将迎来死亡,秘密也逃脱不了被告诉的命运。秘密存在的价值就是被分享。”
“果然是学哲学的。”我不无调侃道。
“对了,你在下着雨的白昼里看到过月亮吗?”宫原突然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问我。
“你是说下着雨的白天,然后天上还能看到月亮?“
“正是。白昼,雨天,还有月亮。像等边三角形的三个角一般,缺一不可。”宫原逐一强调这三个要素。
“晴朗的秋日午后我倒是有幸看到过几次。下雨的白天还会有月亮?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其实我看到过。”宫原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看向宫原的脸,并不是开玩笑的表情。他正咬着笔帽,透过咖啡店的落地窗和窗外那棵巨大香樟树的枝杈,看向天边的太阳。
“现在也能看到?”我问他。
“在看不到,此刻阳光太强烈了。那谁不是说过,阳光越是强烈,阴影也就会越深。要等到光线没那么充沛的阴雨天才行。但毕竟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看到的现象——怎么说呢,就像深棕色衣服上的一小滴咖啡渍,必须睁大眼睛,全身心投入,关闭其他所有不必要的感官,才能看到它那躲在云层里淡淡的倩影。”宫原说着指了指我胸前滴落的一滴咖啡渍,只不过我穿的是件白色T恤,那滴深色的印迹格外地刺眼。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看到的?”我用湿纸巾擦拭着衣服上的咖啡渍,问他。
“大概是半年前,在我遇到了他之后。”
我听出了日语中表示男性的“他”,却没有勇气多问,只是转口问他道:“这也是你选择休学的原因之一?”
“可以这么认为。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所有内在原因融合为一体后,反射在大自然中的具象体现。”宫原继续看向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
“那你下次再看到的时候,能否通知我一声?这样的世纪奇观,我倒想见识见识。”
“没问题。”宫原转过头来,对着我灿烂地笑了。那笑容看上去一尘不染,如同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的月亮,没有一丝忧愁的斑驳隐匿其中。
而那次分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宫原在五年前梅雨季节刚开始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纵身跳进了电车进站时的铁轨,永远消失在了雪地中暗无天日的死角里。
我将思绪从暗黑雪地的死角中拉回,熄灭手中的烟,起身进屋,拉上移窗,将雨中的月亮关在屋外。这个被温柔海水团团围困住的国度,一到了梅雨季节,雨水就会下得没完没了。明天是雨,后天也是雨,后天的后天,似乎会就这么一直下下去。那颗月亮也会就这么一直孤零零地挂着吗?一直等到梅雨季节过去,整座城市被火热的艳阳和聒噪的蝉鸣插旗占领,或许都没有人注意到它曾经在漫长的雨季里孤独过。
我移步至卧室,音响里的Sia已经唱完了她所有的哀伤,只剩下微乎其微宛若呼吸般的电流声,整个房间又恢复到最为原始混沌状态的静。静。除了静之外空无一物。
我扯平床单,拉好窗帘,关掉阅读灯,重新躺回妻子曾经睡过的地方,躺在了由静和暗纵横交错编织的巨网里。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模仿胚胎在子宫里沉睡的姿态。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我想像着白昼的雨幕里升起一轮新月的样子,同时也想起昨晚在妻子体内的强烈射#精。
“就将它们留在我体内好了。”宫原在我耳边呢喃细语。
——发表于《香港文学》2021年第四期,稍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