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篇】
(二)
城东富庶地,坐落着几户贵潢人家。金砖玉瓦,一家赛比一家奢靡。
独属最里那户修葺得清朗别致。院落不大,又居城东高地,极富庶的地界,豪气将来往都城的风雾都吞做一团。一时间显得此地更加纯洁无瑕,烂漫而不烂俗。
廊芜尽头通着一汪湖泊,远远望去竟要比院落还大。
湖岸边两棵槐树长久没人打理,一老一小,一盛一稀。杂乱藤枝绕着树干错落生开,小的那棵看起来十分可怜,上苍恩泽不及,瘦削枝条一年比一年垂黄。枯败落叶随风飘零,尾随霜花跌进水面,与湛碧色苔藓痴绵交缠。
湖心有亭一点,连湖与天成一线。湖间小舟正居天地一线间,缓缓推波靠岸。
扁叶上立着位羽冠鹤氅的少年郎,泛舟排浊浪。
若不是墙头几簇高过墙头的杂草堆碍眼,看起来倒颇有玄虚仙境的作态。
前门上梁凿开两处破口,勉强瞧出是道漆金牌匾,被劈下半边,看刀法不像寻常兵卒能使出的,是给人正中切断,分毫不差,倘若有机遇得高人一指摁上去,还能再合拢似的。半开的匾苟延残喘地悬着,嵌刻的金粉墨书顺带遭罪,掉个精光,隐隐约约才瞧出上面四个大字。
“终南别府”
华冠少年仰面,鹅雪恰停落在眉睫,眼里一闪即逝的慌乱避之不及,迎了个满怀。
被这猝不及防的天外客惊了神,他抬手拂去,喜怒难测:“终南道,世家首。小山阿…长不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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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天下事啊,风云转瞬变幻莫测,一言两语也说不清。可是天下人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三两糙茶下肚,嘴皮子闲得慌,自说自话地也要嚼上几分舌根。
至于近来,坊间关乎“终南道世家子”的风评造极一时,荣登风评榜首。
提到终南道,不得不再多一嘴提到这晏国国观——相鹤观。
早前年里,不过是白荒山阴面一座破观,尘号相鹤。
观主与晏国王室有相佐之恩,主君承过人家天大的人情,不还也不是道理,故而世世代代,口口相传:“咱们晏国啊,有座国观,叫相鹤。”
传闻观主乃是九霄宝殿的一方尊神,至于到底是何方,建观何年,仙人法号为何,都已不可考。
说来也玄妙,山下村户从未见过山中人,只知道有座不一般的观庙。于是有群好吃懒做又胆大不怕死的货色,挑着自家半年收成,吆喝要入观拜仙人为师,学道法,上天做神仙。
不出两日,纷纷下山来,从此性情大变,活脱脱一幅幅的老实庄稼人模样。
问他山中景象,只说道:“深山内,万木中。有一观,名相鹤。”
再问观中具体遭遇,却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晏人尚商,本就对神明有超乎寻常的尊崇,加上仙观传言实在离奇。久而久之,全然信服山中有仙人的说法,纷纷奉白荒山为神山,尊相鹤观为仙观。
白荒山内,万木之中。重嶂叠岭,瘴雾笼罩。
相鹤观。
亏得晏商好本事,尤其了不起的口才,东奔西走一番吹捧,竟引五国信徒尊奉朝拜,在五国广建宫观,各国君主虽有忧虑,可内里盘算着毕竟小众信徒,难成大器,若是强力压制,因此失了民心倒得不偿失,索性放任他自生自灭。
而作为诸多附属小观的发源地,相鹤这座圭皋仙观自然更受欢喜,无形中带动白荒山周围一方水土财力,这下乐坏了晏人。
可惜好景不长。
倘使相鹤观愿如金身加持的佛象一般,本分活在信徒营造的虚幻梦境中,安稳享受尘世供奉,清名拿走,财帛留下,也不失为两全之法。
可是呢,人家偏不如你意。
要我做仙?要我上天?问过我意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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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按着晏地的皇历算,当是参阳十三年。
晏君治世百年余,传到这一辈主君已然第六代,时局可以说是分外紧张,毗邻吴国勾结东魏屡屡滋扰晏地,再三挑衅,欲行不利。
当今天下五国中,除了版图上几乎肉眼不可辨的晏国,北有周国常年虎视眈眈,西面阆国元胡异族觊觎这方风水宝地数年,只是碍着山高水长的无从下手,东魏居东绕北,近年频与边国交恶。南有吴楚傲视一方,是名副其实的五国之最。
而正中的晏地,脆如薄纱。一旦四方其中哪位制衡脱手,起了吞并念头,大掌一挥三军压阵,想要扫合晏地,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巧。
好在近十年各方安宁,晏人的小日子过的还算平稳,出于自保,晏国这一任主君在东面北疆两道边防下了不少功夫。
可为什么偏偏是与他们连年交好的南吴,晏君实在想不通。
是娇俏娘子不够柔美?还是仙芝不够延年益寿?
自觉脑子不大好使但做人还实诚的晏君采纳诸臣建议,约吴王秋后会面,场地不远不近,就约在白荒山。
晏君腹诽,见了面一定得好好问问。
这年暮秋,吴楚使者如约入晏,晏地多山脉丘壑,道路崎岖。吴人金贵,折腾半月才住进一早年前就安排好的驿馆,好不容易从车马颠簸的辛苦劳顿中解脱出一丝人气。拎着串西域购并的青提,安逸窝进美人香肩,油腻胖爪一手攀上软椅侧伶人的足踝,沉浸在温柔乡里如痴如醉。
手上青串一个没捏稳,脱手掉下,浑厚脂层跟着抖了一抖。来使十分好脾气地宽慰道:“小娘子别急嘛。嗯…晏君这老小子不错,有见……”
识字还来不及脱口,门突然教人从外撞开。
侍人被压在一堆如山高的行装后头,稳不住身形,踉跄了一下。
“大人,崩了!”
榻上肥头大耳的汉子才合上里衣,勉强维持住人前官威。好家伙,听到这话差点没气得背过去,举起腿刚要踹过去,却是晃了一晃,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吴使没忍住嚎了一声,吼道:“老子活的好好的,崩什么崩。”
侍人反应过来上前扶他:“山,大人,是山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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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刚转过山坡,明晃晃悬在头顶,愣是遮也遮不住。
躺在车舆里间的晏王觉着冒这顶大的太阳约见来使,简直不能更诚挚了。
虽说这番出巡委实苦了他老人家,随随便便晒上几个时辰,感觉活似阁笼里新出炉的包子,还滋啦滚和着肉香。
怪嘴馋的。
话说这山远看也不大,走近了来,却是得耗上足足一昼夜的功夫。这回挑的地儿偏偏又是大山背面,山坡陡窄,只能容下一顶轿子,没二话自然是要将这等尊荣奉给国君的。故而一众骑马行山路的晏国老臣,愣是累的够呛,连带马儿都跟着气喘吁吁。
没等到贵人们寻个落脚处安歇,山体骤然晃了一晃。起初是微微一颤,仿佛根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愈摇愈猛。有些担不住事的俨然颓在地上,一张脸吓得惨白,张口闭口都是完蛋完蛋咯,天要亡晏。幸地还有几位以相国为首的沉得住气的老臣们,支颐着老腰左右操持着溃不成军的人群和马群。
一行人马停在半山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半古老臣们怎样阵仗没见识过,偏被这一道地动山摇震成一堆热锅蚂蚁模样。
亏的做了大半辈子国君,临危不乱气度他晏君还是有的。不知道从何处攀了半截乱枝,胡乱抽在临近的老臣身上,身心遭受打击的几人不堪其苦地发出哀嚎,竟嚎出片刻沉寂。
听闻轿子间处变不惊的国君主子道:
“来人啊,迎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