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屋檐

韩文杰

山外的朝阳冉冉升起，光芒万丈，很快要潮水般漫过大山的凹口淹没小山村。游子连蹦带跳，一口气蹿上山脊，快要跨过凹口的一刹那，下意识地回头向自家房子望一眼：淡淡的雾霭中，檐下一对燕子自由快活地翩飞，阶前几位孩童忘乎所以地追逐嬉闹；门槛上，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正手搭凉棚，面向凹口翘首眺望……一切显得那么温馨、安祥。

斯情此景，伴随游子漂泊天涯，无数次魂牵梦萦在睡梦中映现——低矮、破鄙，遍布岁月皱纹的屋檐，爬满了乡思乡情，是游子心灵深处一帧永不退色的底片。寂寞的雨夜，百无聊赖的旅途，便悄无声息地在眼前显影。

徽州人做事循规蹈矩，有板有眼，房屋地基规划得平整周正，青石旗牌、门框为骨架，砖墙土壁为筋肉，马头墙高耸的前檐装饰得端庄秀气，熨帖匀称,是一蹙一颦皆文章的眉宇，恰如其分地折射出内心深处的温婉从容，即便游走四方、见多识广的过路人，也会对眼前的绝美映像萦萦于怀。

檐下墙角的水墨画可以洞窥主人的朴素愿望：几丛怒放的牡丹是对荣华富贵的渴望，几杆简约的翠竹是对恬淡闲逸的追求，拂拂柳丝中一对燕子斜飞而过是对自由浪漫的仰慕。爱美的徽州人，墙脚旗牌石也不忘雕上石榴、蝙蝠，寓意子孙兴旺，福泽绵长；或者灵芝、青松，寓意延年益寿，长命百岁；而雕上祥云朵朵，袅袅晨岚中，房屋仿佛天上人间，琼楼玉宇了。

檐下大门上方外飘的门楣是一把天然的雨伞，雨休时左邻右舍欢聚一团谈天说地，堂前狭促挤不下，延伸到门口水到渠成：说不尽的家长里短，道不尽的农时节候，乡土版的新闻发布会总是说者畅所欲言、滔滔不绝，听者意犹未尽、如痴如醉。两侧左右对称的窗楣苍幽、明净，像极了一位徽州遗老慈眉善目的笑容。夏日的午后，晴天霹雳一声惊雷，瓢泼大雨不期而至，过往商旅正不知所措，眼前这个柔情似水的笑容知会他宾至如归的感觉油然而生——顺便还可以喝杯热茶了……

徽州民房颇具特色，防火墙自下而上封闭，留门留窗之外，少不了在大门上方开个一米见方的檐口——堂前敞亮光明了，空气流通了，潮气挥发了，人们心中预兆喜气来临的家燕往来自如，也乐意携家带口来房梁下筑巢安家，“唧唧唧”呼儿唤女燕语呢喃，为平淡艰涩的农家日子带来几许生趣……墙洞遮风挡雨，房前屋后又多是遗落的谷粒、黄豆、芝麻打牙祭，麻雀也成群结队来檐下安家。这些叽叽喳喳的小精灵虽不似燕子那般惹人怜爱，倒像耿直热情，凡事喜好瞎咧咧的邻居老大妈，让人爱恨交加，善良朴实的主人多半不会赶尽杀绝。赶来凑热闹的还有蜜蜂，嘤嘤嗡嗡躲墙洞里采粉酿蜜、绵延子嗣，这预示着家族敦睦团结、人丁兴旺呀，好兆头！主人喜不自禁，乐得箍几个蜂桶供它们安营扎寨。

月朗星稀的夏夜，檐下竹凳上总是坐满了纳凉聊天的村邻，中年人热议农事，老人孩子嬉笑连天，“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山村的夜晚，浪漫而多情。月影中少不了几只敏捷的壁虎暗中潜伏，瞅准目标，舌尖一闪，一只蚊虫便消失在夜幕中。为主人保驾护航的还有猫狗，人们在大门边留个狗洞，让它们享受家庭成员的礼遇，穿行自如；自然，看家护院它们也绝不含糊。

一座砖瓦房犹如一台冬暖夏凉的空调，是一个老徽州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大多数普通农家，倾全家之力树好屋架已捉襟见肘，只好退而求其次，剥杉树皮摊平压实绕房屋包裹一圈。树皮隔音效果略逊一筹，一家的欢乐与哀愁稍不留神就传得邻里皆知，却往往否极泰来，总有热心的村邻主动找上门来雪中送炭，帮主人排忧解难。当然了，树皮同样挡不住屋中美食的香味飘散得满巷满村，诱惑邻家孩童的目光围着你家灶头滴溜溜转……

檐前檩条下挂满了一排排红辣椒和黄玉米，不为招摇户主如何勤劳富庶，只是徽州农家展示丰收和喜庆的最朴素方式，烟火味十足。间或几串甜蔗籽，一颗颗炸裂了枣红外壳的米白色甜蔗种子，辉映出苦涩的农家岁月里，年轻的父母许诺给孩子一个遥远的美丽憧憬。春节临近，年味渐浓，檐下赶趟儿挂满了腊肉、香肠、粽子……琳琅满目，像凌空打开了一个食品展示柜。

普通民房之外，其他徽派建筑的前檐设计每每各取所需，特行独立：以“让墙”美名誉满七里八村的休宁县鹤城乡樟源里村方氏宗祠树德堂，檐下墙面内凹缩进，形成一个由外及里缩进的梯形前檐廊，大门口显得宽绰开阔，映衬出宗祠的庄严肃穆，阶前四对象征宗族荣誉的旗杆墩也倏忽引人注目。毗邻的汪村镇山后村徽饶古道边高低错落铺排着一长溜客栈，清一色只砌半堵墙，裸露出半截板壁，客房清爽洁净，通透明亮，楼下街景也是一览无余，过往客商乐此不彼选择在此歇脚。有“旺街”美誉的万安老街房檐延伸前倾，鳞鳞青瓦覆盖了半条街面，得益于这个天然“天棚”，漫长的雨季，顾客过往气定神闲，从容而淡定。一幕雨帘敞开一道心扉，每每躲雨的片刻，一桩“计划外”生意就做成了。

徽州屋檐的大众化、独特性、代表性，让天南海北的文人墨客情有独钟，构思徽文化标签时，不约而同地萃取黑瓦白墙搭配、提炼、升华……鲜红的钤印般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徽学爱好者心头，让徽文化的光芒散发出新时代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