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5岁以前并不懂得什么是梦想,倒不是说我从来就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小学时常以“长大了想做什么”为题写作文,从医生、科学家到超人、蜘蛛侠,我的幻想随时在变,却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将来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14岁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父亲吵架。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时而的雷声让我的哭喊和父亲的怒斥都变得很模糊,我责怪他让我死读书,不培养我任何的兴趣爱好,他则骂我肤浅,爱与人攀比些毫无意义的特长。记得那天母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微微地叹气,直到父亲突然起身给了我一耳光,她才急忙把我拉开,让我认错。
如今再来回顾往事,我几乎在青春里找不到任何叛逆的时期。我的父亲是一位高中政治教师,他脾气很不好——至少在我的青春期是这样——打骂我是家常便饭。因此叛逆二字从一开始对我来说就显得太奢侈了,我能选择的只有服从。然而仿佛命中注定,我的梦想大门却是由父亲亲手打开,又亲手关闭了。
我在15岁时随父亲工作调动离开县城去城市里念高中。初到大城市的新鲜感令我每天下了自习就想去街道上走走,可时间长了却又觉得孤单。父亲很忙,每天到了我们租的出租房里已经是晚上11点以后了,相顾无言,唯有呼呼大睡。
第一个学期末,记得大概是十一月中旬一个礼拜六的夜晚,我与父亲去早在城市里定居的姑姑家吃饭。那天夜幕降临得很早,寒风一直在耳边呼啸,我裹着羽绒服跟在父亲身后,他的脚步向来很快,却少有声响,再加上我们也没什么可聊的共同话题,二十分钟的路程竟像是独自在家踩跑步机一样。穿过一个购物广场时中央时,他突然停住了,接着大声地跟一个中年人打招呼。
“老张啊,在这里买东西吗?”
“不是,我带我儿子来看个电影。你呢,老邓?”
“哦,我们路过这里,去我妹妹家吃饭。”
大人们之间的寒暄总是那些内容——工作、家庭、天气、交通,十有八九都没有半点意义,却难以想象地冗长。我百无聊赖地望着四周,那时天已经全黑了,不少店铺已收摊打烊,电影院在购物中心里显得特别明亮,当我的视线移到售票窗口前的一张海报上时,便怔住了。
“《哈利波特与火焰杯》已与全球同步上映,快来加入魔法世界吧,旅程已经开始了!”
我盯着这句我至今都记得的广告词,内心开始狂跳,仿佛落水之后看到了稻草,亦或是身陷沙漠瞧见了绿洲,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麻,直到父亲催我。
“爸,我想看这个。”我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脱口而出,刚说完,我就感觉到了恐惧,似乎责骂会马上降临。
父亲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同样盯着海报看了几秒,视线停留在左上角的“惊险、刺激”四个红色的大字,说道:“这不会是个恐怖片吧,学生能看吗?”
这种连托辞都算不上的借口让我的心如坠冰窖,转过头看着姑姑家方向的路,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我去问下你张叔叔,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啊。”父亲说完这句话便径直走进了电影院大厅,5分钟后他一边抖着身上的灰,一边拿着一张红白相间大概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一张纸走到我面前,
“去看嘛,挨着你张叔叔坐,看完再来你姑姑家,记得路吗?”不温不火的声音在喧闹的电影院门口显得那么渺小,可却震得我鼓膜发颤。
“记得,走了几次了,那条路有路灯。”我接过了那张纸——“哈利波特与火焰杯,7号厅,19:45,35元”。父亲说完便走了,他走得很慢,却转眼就没了影。
很难想象从小只接触过录像厅、VCD的我初次进入真正的电影院时而感受到的震撼。在后来参加的很多观影沙龙里,我都有提到这部把我带入电影殿堂的片子——《哈利波特与火焰杯》,可我印象最深刻的确是父亲当时脸上的表情,像是抱歉,又像是鼓励,总之,我第一次觉得他很慈祥。
从那一天起,电影成了我最大的爱好,我开始收集关于电影的杂志,开始关注有关电影和电影人的讯息,甚至开始尝试着写影评。高一高二的生活虽然百分之七八十都被学习塞满,可忙里偷闲地看看电影也能让我的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然而转眼就高三了,当生活只剩下背书与做题时,我终于感觉到了危机。
人最恐惧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死亡,有人说是失去,可究其根本,人最害怕没有希望。
当经过两年的沉淀,内心刚刚萌生出关于电影的梦想时,我却发现我的生活和未来早已与一场考试、一张志愿表紧紧地捆在一起,所谓的梦想不过是个笑话。恐慌很快占据了我的心神,我变得敏感、易怒,经常和同学起冲突,父母、老师都有找我谈话,我却不敢说出隐藏在自己内心的秘密,直到那天的到来。
我低落的状态终于达到了父亲所能忍耐的极限,在距离高考还有87天的那个夜晚,他对我大发雷霆,将我一屋子的电影杂志全部扔了出去,大声痛斥我是个没有理想、不负责任的人。我盯着他的双眼,两只手握得紧紧的,一字一句地说,
“你算是个合格的父亲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将来想干嘛吗?我不想高考,那样的知识我不想学,我爱电影,我想去学导演,我觉得我可以成功。而你,你除了会摧毁你亲生儿子的梦想,什么都不会。”
“你给我滚!”父亲的吼声很大,但却比不上他把自己十多年用来吃面的洋瓷碗砸得粉碎的声音那般震耳欲聋。那晚我去了姑姑家睡,第二天回家后发现父亲苍老了很多,我试着去找那些被扔出窗外的电影杂志,结果一本也没找到。母亲对于我和父亲还将再度吵架的担心纯属多余,我们整整两个月没讲一个字。
我屈服了命运,参加了高考,以一个不好不坏的成绩考进了一所一本院校的法律系。学宴那天父亲喝了很多,我也被几个同学灌得迷迷糊糊的,我记不清他在跟我喝最后一杯酒时说了些什么,就一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像一把铁锤狠狠地锤在了我的心上。在上大学后的一次跟母亲通电话时才知道,吵架那天我去了姑姑家以后,父亲坐在家里的那把老藤椅上不停地叹气,后来快到午夜了,他突然站了起来,拿了手电筒出门,把那些扔掉的杂志一本一本地捡了回来,藏在了自己的书柜里,而在跟我冷战的那两个月,他读完了所有的杂志。
大学是个自由的世界,尤其是当你有一两项特长时,这里完全就是个天堂。我在大一时参加的第一项活动就是一场关于《海上钢琴师》的自由讨论沙龙,后来我加入了学校的电影协会,并逐步成了骨干,总之,我很开心有天南地北的爱电影的朋友可以和我一起度过那些美好的时光,但我也深知此生要想以电影为职业,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大二的暑假,我结束了法院的实习,回到家陪父母度过假期剩余的时光。有一天晚上大约十点半左右,我靠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无聊地换台,母亲很早便睡了,父亲则在给这一届的高三补课,还未回来。突然换到了中央六台,正在播佳片有约,那晚放的是《教父》,这部经典而伟大的作品我早就看了起码5遍以上,可正巧在播,偏偏我又不是很困,便津津有味地从唐说的那句台词“麦克不在,我不照相”开始看起,快看到唐买水果中枪的经典段落时,一阵钥匙开门声响起,父亲走了进来,轻轻放下了钥匙,坐在了我的旁边,
“还不睡啊,看的啥?”他一边擦汗一边问。
“《教父》,第一部,你看不看一台的新闻?”我随口一问,毕竟他每天只有现在能看看新闻。
“就看这个嘛,这个好看。”他不紧不慢地说,然后缓缓地从茶几上拿起刚刚放下的眼镜。我有些惊讶,但也没多说,很快就沉浸在精彩的电影情节里了。
等到第三段插播广告放完,已经快凌晨一点了,父亲却依旧坐在我身边,甚至没有起身过一次,我说道:“你要不先去睡算了,这个片子长得很,中央台广告又多,你明天不是还上班吗?”
“哦,看完算了。。。。。。估计也不久了。”他伴着几声咳嗽,用力微笑着说道。那一天,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却怎么都描述不出来。
第二天,父亲依然走得很早,赶着去组织学生早读,我在和母亲吃早饭时问道:“爸昨天怎么回事啊,跟我看电影快一点半才睡,他平时都睡得不晚啊。”
母亲给我舀了锅里剩的最后一瓢粥,缓缓地说:“他说你一年四季就在家待这么十多二十天,想陪你完完整整地看一次电影。”
直到现在回忆起那件事,内心依然有一股酸楚。父亲在机缘巧合之下带我走入了电影的殿堂,又不顾我反对地替我选择了人生的道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从暴躁易怒到慈祥和蔼,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用自己的方式所给予我的爱。父爱是一座山,当我们无助、彷徨时,只需稍稍后退,就可以得到了它那有力而可靠的支撑,但却没人识得这座山的真面目,因为自出生起,我们就已经身在此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