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结束返程时,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堆零食,在我明确表示我都不爱吃的意思后,母亲从袋子里挑出了一包草莓味的小王子饼干。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怎么现在就不爱吃了呢?”
初雪后的南通,才刚刚在田间阡陌上积起的雪已经开始融化,父母讨好似的站在车门旁边,一遍又一遍跟我确认有哪些东西要带着走,有哪些东西留下。
不远处的堂屋门旁,身形佝偻的爷爷奶奶在明媚的阳光里眯着眼睛,老迈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们站立太久,他们只能远远地对我喊着:“都带着,饥了饿了还可以垫垫。出门在外没依靠,多带点没错的。”
沉积在心底的回忆瞬间翻涌出来,同样的话十六年前我曾听过。那时候说话的人是曾祖父,被叮嘱的对象是父亲,妈妈牵着我的手,目送爸爸骑着自行车的背影越走越远。
2002年,我6岁,刚刚经历了曾祖父重病一场的家庭还没来得及喘息,母亲工作的蚕丝厂在临近年关时倒闭了。那时候的工资一季度结一次,母亲劳苦小半年的工资顷刻间化为乌有。但那一年的噩梦还没有结束,父亲跟着去打工的建筑队在忙活整一年后没有拿到钱。
2002年的腊月二十七,在别人家准备年货、添置物件的日子里,我家格外的冷清。6岁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关心自己能不能穿上新衣服,吃到我在超市里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草莓味小王子饼干。
印象中最深刻的场景,是父亲一脸胡茬地蹲在门槛上,在他的上方是经历了一年风吹雨打,早已褪色卷起的旧春联。
“吾死了好哇,害子孙哦。”曾祖父躺在藤椅上老泪纵横,沙哑沉闷的声音伴随着撕裂般的咳嗽,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
年幼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生活艰难,但心底隐隐知道那一年好像哪里不对,妈妈没有带我去买新衣服,爷爷也没有贴春联,爸爸在一根一根抽烟,奶奶一言不发地在刷碗。
“还有钱吗?给孩子买身新衣服,再买点春联和肉。”妈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我什么话也不敢说,只能乖乖站在那里,心里想着超市货架上的小王子饼干。我可以传神地描绘小王子包装袋上的每一个细节,因为我曾经咽着口水在超市里拿起过一遍又一遍,也放下过一遍又一遍。
在所有人的沉默里,父亲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我跟工头一起去上海要钱,快的话除夕夜里回来。”
在快到年关的时候出远门仿佛是一种忌讳,但铁了心的父亲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叼着一根烟便骑着老式脚踏车去上海了。
临走前父亲把我抱起来,带着一嘴烟味的热气从他的口里涌到我的脸上:“新年你有啥愿望?爸爸拿到钱就给你买。”
我踌躇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吃草莓味的小王子饼干……”
“乖,明年好好学习,爸爸就给你带回来。”
在如今看来近在咫尺的南通和上海,在2002年那个还没有电话的乡下家庭看起来,跟西游的十万八千里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从南通到上海,要骑车,然后坐船过海,再然后坐车……
但父亲走得很坚定,所有人的阻拦都没有发挥作用。而在父亲走后,这个家庭开始按照春节前夕,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一步一步地进行着。
爷爷小心翼翼地用小锉刀刮去门楹上的旧春联,妈妈和奶奶则着手清扫着每个角落里的蛛网尘埃,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父亲,在往年必须由父亲张贴的堂屋春联被爷爷悄无声息地接过,在大年三十的一大早张贴上去。
2002年的除夕,距离父亲离家已经三天,妈妈在那一天步行四十分钟去工头家里,想看看工头家人有没有接到什么消息,除夕那一天去了三次,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
那是我印象里第一次有人缺席的守岁夜,桌子上没有丰盛菜肴,只有一块小的可怜的走油肉,和一碟荠菜油豆腐。
那块走油肉还轮不到我吃,因为首先得给老祖宗们吃,我只能巴巴在堂屋里看着爷爷把祖宗们的遗画像摆出来,点上一排白烛,再由一家之主把所有的贡品摆上去。
“这叫一代一代的传承,顺序不能错。”
强撑病体站起来的曾祖父接过爷爷手上的贡品,按照一代一代的顺序把汤圆恭敬地摆在列祖列宗面前,嘴里不断念叨着“团团圆圆”四个字。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年过得很没有意思,我突然不想要小王子饼干了,我想我爸爸回来。
直到十几年后,当我读到作家张小娴写的一句话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年幼的我在那一年里过得很不开心。
张小娴说:“我们所怀念的年味,也不光光是饭菜的美味,花的香味,朋友的相聚,情爱的滋味,家的温暖和故乡的水土,而是所有这些加起来。年味就是团聚的味道。”
除夕的守岁夜,曾祖父正在完成2002年最后的仪式,他颤抖着双手,郑重地将放在供桌上的灶神画像和阖家平安符揭下来,又用手指沾了点糖水抹在灶君嘴上,最后又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上天呈好事,下界保平安,来年诸事顺遂,阖家团圆。”
火焰慢慢吞噬画像,在黄色火光的映衬下,我看到曾祖父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新的灶神像和阖家平安符被恭敬地请上了供桌,在过零点的那一刻,寂静的黑夜里陡然想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偶尔也会有斑斓的烟火照亮黑暗。
我的家里没有鞭炮,在其他人家的鞭炮声里,妈妈说:“你有什么心愿吗?现在许愿最灵了。”
“我想要草莓味的小王子饼干……”烛火摇曳之中,奶奶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包被压碎的小王子饼干,“新的一年一定心想事成啊,你看你许的第一个愿望就实现了。”
一直坐在藤椅上的曾祖父也艰难地解开围巾,从内里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小王子饼干,有些难为情地说:“你买了也不告诉我,我还让人家带了一包……”
我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扔掉了手里的饼干,哭着说:“不算,这不是我的愿望,我要我爸爸快点回来……”
那一年的守岁夜过得很艰难,印象里所有的人都在哭,只有曾祖父在强颜欢笑地哄我:“灶王菩萨上天咯,我跟他说好了,爸爸明天就回来。”
2003年的正月初一,我家过得很冷清,父亲还没有到家。
一大早刚起床,母亲在我刚醒还没说话的时候,把早就准备好的蔗糖塞到我的嘴里,然后问我:“甜不甜?”
“甜,特别甜。”我乖巧地按照母亲昨晚教的回答。
“新的一年,甜甜蜜蜜,苦尽甘来。”
起床后的第一顿早饭,是昨天祭祖用的荠菜油豆腐和汤圆。
“荠菜是聚财,豆腐是多福,汤圆是团圆,你快吃,爸爸马上就回来。”奶奶站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间里,笑眯眯地说道。
一听到父亲很快就能回来,我赶忙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东西一扫而空,心里默念着爸爸的名字,再狠狠跺了三次脚。
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说法,这样许愿的话,就一定会实现。
正月初二晚上,风尘仆仆的爸爸终于到家了,一脸憔悴的他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新衣服和鞭炮。
“爸,妈,新年快乐。”父亲郑重其事地补上了往年惯例的磕头礼,然后给爷爷奶奶送了两个红包。
“爷爷新年快乐。”父亲又拉着妈妈一起给曾祖父行磕头礼,所有人的脸上终于都露出了笑容。
正月初二的深夜零点,已经钻进被子里的我被父亲抱起来,一家人在寂静冷清的夜里点燃了本该在正月初一燃放的鞭炮。
“呐,爸爸给你买的饼干,你看是不是这种?”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早就被压碎的饼干,在忽明忽暗的鞭炮火光里,我嚎啕大哭起来。
模糊的泪光里,一家人都站在贴着崭新春联的堂屋前,看着不远处上下翻飞的鞭炮火光,这样的画面从我7岁那年就永远定格在我的心里,那是我度过的第一个不团圆的春节,也是我第一次明白了团圆和家人的意义。
如今已经是16年后,曾祖父辞世8年,爷爷奶奶已经年迈,父母的鬓发开始如雪般染白,而我也大学毕业两年了。
在离家之际,突然想起曾祖父在弥留之际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们都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张嘉佳在《云边有个小卖部》一书中说:什么是故乡?祖祖辈辈埋葬在这里,所以叫故乡。
那什么是年味?散落天涯的人们回到同一个起点,团圆的味道就是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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