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霏鱼
冬日的雨夜,总是带有一丝凛冽,寒意从各种缝隙中钻出,侵袭着一个个迎风而去的人们。下班从地铁口出来,我伫立了一会,看雨水不大,打起了伞就匆匆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
沿着这城市熟悉的道路边缘,我踏上一个被鹅黄色灯光笼罩着的天桥,光影的照射下,只有我跟那个打着伞的自己的影子。往两侧望去,只见来往的车辆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灯火,淅沥沥的小雨将路灯浇发了芽。灯光下的夜像是披上了一层迷雾,变得空灵灵一片,我的心灵瞬间被触动了,止步凝神闭上双眼好似忘却了一切,静静地沉浸到这份久违的宁谧和美妙中去。
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经意打了个寒颤,这丝凉意也即刻把恍惚的自己给拉回到现实中,忽感到一丝倦意,不敢逗留便转身向不远处的小区走去。我莞尔一笑,不禁想着生活不也如此吗?我们总习惯了在琐碎的疲倦中前行,而那藏在秋梦冬雨里的一点点诗意又瞬息将我们乏累的心得以暖化,舒缓过后又被卷入新的忧愁当中,却从未停止过这般的轮回,生活也便日复一日地继续着。感慨之间,一晃已到家中。
夜半深沉,雨依旧下着。起伏的心,在冬日雨水的洗刷下渐渐变得平息;淡漠的冷风,罩着窗外高大的杉树,只剩下窸窸窣窣又交杂着滴滴答雨水掉落窗台的声响。我拉上窗帘,在床头点亮一盏淡黄的台灯,手执一本《巴金作品精编》,读起这十几年前买的、页角早已微微泛黄的旧书,那漫无际涯的感伤却不知何时浸入我的心头,思绪跟着缓缓远离,关于巴金的文字与记忆,一波一波在脑海中荡漾。
01
那是2005年的初秋,我不能再记得了,101岁的巴老走了,整个上海都在为他哭泣。现在想来,他与萧珊的骨灰在一同被撒进东海的那瞬间,或许他是无比幸福的,大海和妻子都是他的挚爱,终在生日那天相聚,此生的夙愿都得以了结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依稀想起那时的自己早在半年前就将《家春秋》完完整整地读了两遍,家里订阅的《青年报》在他走后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关于他的专栏,看得我是既难过又激动,因那些报道让我了解到小说之外真实的巴金,而从他的每一个文字中,我看到了真诚,还感受到一种渴望的激情,我知道,那一定是对新时代的即将来临却无处宣泄又歇斯底里的呐喊!他在《家》中流露出的情感就如燃烧的火焰一般,滚烫、炽热又不失真切,而这本现世版的“红楼梦”也给了当时少不更事的自己印烙了太深的对人生与世界的感悟。如果说,那时的我读《复活》的托尔斯泰让我认识到西方社会制度的有多不公和黑暗,那么控诉封建制度礼教悲哀的巴金,便是激发我热爱文字和享受阅读的启蒙人。
我太爱他那种用心灵交流般的表达方式,我仿佛能感觉他越写,就好似越在努力挖掘着什么,是罪恶?是腐朽?不,是自己那敏感而激烈的灵魂!这样的灵魂越被挖掘,他的悲与痛也便越是刻骨铭心。读他的文字,你会不知不觉地受到一股力量在召唤,催促着你更迫切地想要改变些什么,或者是现在的自己,亦或是这个百无聊赖的世界。总之,这样一个让人既心疼却欢喜的他,带给我们的,更多的是那热泪盈眶的感动与钦佩!
法国留学期间,巴金在巴黎拉丁区的一家小公寓里,用着被他握得滚烫的笔,将他过去的爱和恨、悲伤和欢乐、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挣扎都一齐汇集到他的笔尖,而后书写到一张张纸上,笔尖在不断燃烧,而他心中的怒火才得以渐渐熄灭,而后获得自救和平静,正如他在《激流三部曲》的序言中写到的,“我二十三岁从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一条救人、救世的路,也是自己的路。说救人、救世,未免有些夸大,说救自己,倒是真话。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有情感无法倾吐,有爱憎无处宣泄,好像落在无边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颗心无处安放,倘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静,我就活不下去。”是啊,他的心太痛太苦了,还好有文字让他得到暂且的解脱,回国后不久,那些曾经的思绪与书稿很快便诞生成一部部惊人的经典作品。
忽然想起巴金在《灯》里的一句话:“几盏灯甚或一盏灯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彻黑暗,可是它也会给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带来一点勇气,一点温暖。”而巴金先生自己或许就如同那淡淡的烛光,即使再微弱,却也能指引着上一世纪迷茫的人们,还能继续发着余光,去鼓舞这一新世纪的人们去往更远的地方。在黯然失色的时候想起他,你便好似心间有个摇摇晃晃的灯光在闪烁,温暖而坚定的力量瞬间被爆发,让自己去冲破人生种种迷茫的桎梏。你说,这样暖了两世的烛光,怎会轻易被熄灭呢?
02
时隔14年有余,我方知他最爱的大哥就是书中“作揖主义”、“无抵抗主义”的“觉新”后,便知道巴金为何能把《家春秋》写得如此悲痛了,在几次挣扎后,他没有把觉新杀死,但他大哥的死讯却在小说刊登过后的一天噩耗般地到来,大哥真的就这样成为了那个时代不必要的牺牲品。
他的大哥跟故事里的“觉新”一样,曾爱过一个少女,又被父亲用抓阄的办法决定了命运,去跟另一个女孩结婚;他含着泪忍受了太多一切不义的行为,从未有过一句反抗的话。最后仅留下那句,“觉新没有死,但是我大哥死了。”读这本书,我不知书中还有多少影子映射了巴金所经历的一切,但正如他本人却做了最好的回答,“这本书所叙述的并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虽然有许多都是我看见过或者听过的),然而横贯全书的悲哀却是我自己的悲哀。”他本人读这本小说,也是既喜欢也忍受着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更何况我们呢?
再读《家》,细思书中人物截然不同的命运,不由得惊嘘不已。想起年少时读到鸣凤的死、梅表姐的哀愁离去还有瑞珏难产而丧命的结局,泪水止不住地浸透了书卷,却早已忘了是自己在哭泣,还是作者哭着向自己来诉说他那些深刻与悲怆。高老太爷还有那些封建老派们用着无形的刀子,刺进那几个可爱的年轻女性的胸膛,像狼一样吞噬着无辜的年轻生命和受苦、受压迫的“奴隶”们。而这些不堪的故事,让我想起了《红楼梦》开篇第一回写到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没人会给予理解,作者却痴迷于此,就如书中像极了真实的巴金的觉慧,他满腔热血的内心深处充斥着的都是对封建礼教无情的控诉,他无时无刻地渴望着自由与平等,而那些高老太爷们又怎会懂得或是理解呢?
对于觉新和觉民,封建规则的镣铐像是个沉重的铁笼,囚住了这些背负着家族太多使命而无奈前行的年轻人,最终,生活中的“觉民”也死了,曾经有理想有才华的三哥李尧林在大哥李尧枚去世后,代替大哥挑起十几口人大家庭的养家重担,最后积劳成疾不幸英年早逝。而在三哥离去时,巴金如是说,“我没有一滴眼泪,却觉得有许多根针在刺我的心。”为此,他用了大量心血去书写自己愧疚与自责。而觉新、觉民、觉慧就如同他与大哥,三哥一般有着不同的性格,必然也有着不同的结局,而他描述自己的未来时却是十足地坚定,“我是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写,我要用我的这管笔写尽我所要写的。”
03
武康路113号,是巴金住了半个世纪的地方。一个初冬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走在悠长的武康路的街上,在梧桐树荫的深处意外地发现了一扇不大不小的铁门,大门旁写着“巴金故居”几个不起眼的字,满是惊喜。这院子伫立于此,并不显眼,走进去像极了拜访街坊邻居的家一般,十分亲切,又觉得是踏进了一块文学圣地一般,想到这儿曾交织着他后半生的悲欢与离合,烙印着他与妻子萧珊漫步这洋房与花园的幸福足迹、还有他在此用毕生最后的光阴与心血创作《随想录》时埋头伏笔的模样,我的心怦怦直跳地激动不已。
进入院落,青绿色的藤蔓爬满了灰色细鹅软石的外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主人当年亲手栽种的,显得格外静谧又有古韵,想着此生能踩上巴老曾留下思索的脚印,也是弥足欣慰的。
巴金的家有三层楼,一二层楼有随处可见的生活场景,处处都在还原着他的真实生活:接待室里有他和作家或领导人的畅谈与欢笑,陈列室里放着他生前写作的所用之物都倾注着他的专注与沉思,卧室里的一切烟火气息也是十足地温馨。看着这一切,我恍惚间觉得这房子的主人依然还住在这。
而这一切所见,都抵不过我对他惊人藏书量的叹为观止,一楼、二楼已是藏书众多,三楼整整一楼都是各种藏书,不对外开放。而我对二楼楼梯口摆放的大书橱望了半天,里面各种工具书、各种语言的翻译大字典,还有文集几乎都被翻得破旧让我起了兴。听讲解员说,这儿曾被文卫兵抄过多次家,而这些书在历经岁月后依然被保存完好,可见有他爱书如命般的呵护,更是燃起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敬仰与感动。
风风雨雨的一生,唯有写作永不停歇。青年的他从沧桑的封建旧社会走来,历经了20世纪的跌宕起伏后,成为了一个在21新世纪满头苍发、病魔缠身的孤独老人。烛光摇曳,他的作品却也在每个喜欢他的人们心中依然散发着光和热,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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