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时记录

封面来自Pexels作者Sangeet Rao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01

“列车即将进站,请上车的乘客往车厢中部走,小心列车与站台间的空隙……”

广播中的女声重复三次报站语言,随之而来的是伴随金属急遽撞击摩擦的轰鸣。

一列银灰,像是温度计中横延拖长的水银线,瞬时移入方境的两眼,隔一层热流在她眼前滑动,缓慢归于静止。

杂沓的人群很快汇成浊流,汹涌灌满整个车厢。报站提示随车门闭合再次响起,人们开始一齐左右晃动,黏腻潮闷的汗水味在灰色空间里发酵。

方境将将好挤上这趟地铁,勉强在门边获一处落脚地,鼻尖几乎要触到面前的车门玻璃。黑色半透明玻璃映现一张年轻脸孔。那张脸既无情绪也无生色,眼下浮泛淡薄阴翳,瞳仁青黑深不见底,好像一滴光也掉不进去。

感觉到上衣口袋有轻微震动感,她摸索着掏出手机,锁屏显示来了两条短信。


【贝斯 阿海】-4月26日 22:01

好久不见了,阿境。最近怎么样?

本来想着这件事还是要当面转达比较好,去你住的地方找过你,可惜你没在。那么只好像现在这样发短信告诉你了。

小昆,没抢救过来。失血过多。

撞人那个混蛋肇事逃逸了,暂时还没抓到。


【贝斯 阿海】-4月26日 22:05

老实说,我很后悔。

后悔当初我们乐队解散之际,我还跟小昆吵架,大打出手,把排练室闹得一地狼藉,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小昆家里人已经在准备后事。葬礼,我和七七都会去。

请你务必也要来。


方境反复看好几遍信息,指尖颤抖,写回复,在对话框打一大段字,又全部删除,最后发送[我会去的]四个字。

发一条短信就占据了乘坐地铁的全部四十分钟。出站后她蹲踞在地铁口看人来人往语笑喧阗,用力呼吸,缓了好一会儿神。

下了地铁再转公交。搭末班车,又继续像颗弹珠在车里摇晃。车子拐好几道弯,车窗外的街灯与车流愈渐薄弱稀疏,街道逐渐呈现拥挤逼仄。车停在倒数第三个站点,她做最后一名下车的乘客,穿过车站后摆满小吃摊的街市,深入扎堆的错落建筑。两栋低矮楼房切割出一条窄路,尽头处的楼道口亮一点灯火,很快又熄灭。

方境现在住的出租屋是一个没有阳台的单间,仅靠书桌旁一扇窗户获取外界的自然光线。所以她喜欢夜晚。到了夜晚,大家都平等地失去阳光。而月光是大多数人都察觉不到的。

此刻她略微探出窗口,抬头试图看月亮,只望到生存在房檐缝隙间的一点夜空。她不自觉开始回想,想那些信息中的文字,想身在此处的缘由,想本应淡去的旧事。

两年前的今天对于方境来说是灾难。乐队解散,成员各奔东西,随即她又收到原房东租金大涨的噩耗。迎接她还有惘然、窘迫、亲友离散、浮萍般的生活、流离失所。

她独自带着没舍得扔的乐器和录音设备寻找下一个容身之处。然后,她找到了这里。

夹杂在这片城市的,衍生物。

远离市中心,隔不住声音的墙壁,老旧的家具,这些都不要紧。因为仅需每月300的租金。

后来她才从周遭住户口中听说,这间房之所以过分便宜,是因为曾经死过人。

方境不在意。与其说胆子大,不如说是无所谓。

她那时一门心思只想,兴许暂且安顿,日后还能再寻时机重聚。她靠四处兼职度过时日,也疲乏也流泪,一待就是两年。现在再回首这两年,就好像时间开的裂罅,地面坍塌陷落,好多泥沙流进去,怎么也填不平。

邻居曾对她提及死去的上一任住客生前疯疯癫癫,死后想必也不得安宁,劝她没事求神拜佛,或找大师上门驱驱邪气。

方境不信邪,不信有鬼魂。

就算这间出租屋里真的有一个没有离开的灵魂,那又意味着什么呢?相当于又活过来吗?

死去的人,可以复活吗?怎样去复活?

那个人的死亡带着怨念吗?还是活着的时候留了遗憾?

如果真的出现什么恐怖电影桥段该怎么办?那就直接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吧,方境想。


室内落地灯散发微弱黄光。思绪像沉淀物般堆积,让身体变得愈发沉重,方境窝进沙发,腿间压一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放映一段演出视频,拍摄时间显示两年前的4月13日。

视频中,迷蒙一片雾紫色灯光浮动黑色人群剪影。而那海洋般流淌的光晕包围着的立麦吉他架子鼓贝斯和所有随音乐波浪起伏的身体,她和他们的身体,阿海、七七、小昆,全都变得流光溢彩。然后,整个舞台,就像火山口喷薄出的岩浆,在灰黑岩石上睡一片耀眼的橙红。

“下面为大家带来《漩涡》。”她听见视频中自己的声音说。

下一秒,屏幕熄灭了。

四周仅剩昏暗与静寂。

方境倏地清醒,坐直身子。她确信自己没有误触任何按键。

这时刺眼的蓝色光亮打在她脸上。她看见电脑骤然出现的蓝屏上乱序排列一长串字母,布满屏幕,同时发出类似于通话连接的滴滴声。

“这电脑,坏了?”

她困惑地注视这一切,那些字母在她眼前一个个消失,以超出她反应的速度。

最后一个字母不见了,弹出一个提示框:


[请输入您的通讯名:_____________ >确认]


她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得出一个结论:电脑中病毒了。

置之不理,明天拿去修。她很自然地这么考虑。然而,合上电脑的那一刻,方境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奇妙的事实,不,说是事实也不准确。她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那一刹那她感觉她不是一个实体,而是某一种轻飘飘的、游离的、滞空的分散在宇宙各处的物质,所有时间和所有空间,都被放进她的身体。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随着页面恢复正常而消失了。


“你是说,这部电脑没有坏掉吗?”

“是啊,除了些微老化,没有任何故障迹象。”维修店工作人员回答。

方境回想昨夜情形,疑虑仍未消除。

从酒吧兼职完回到出租屋,她一整晚亮着电脑插着电。

再次,同样的蓝光、同样的字母。

以及,同样的,近乎虚幻的知觉。

然后是,同样的像软件登录提示般的弹窗。


[请输入您的通讯名:复活漩涡>确认]


指尖敲下四个字,弹窗旋即消失。蓝色屏幕底部冒出长条形的对话框,最顶上出现两行陌生的白色小字。


【早报04】-4月27日 23:01

莫名其妙。


【复活漩涡】-4月27日 23:02

你是谁


【早报04】 -4月27日 23:02

你是谁?我才要问你吧!


“这人看起来很不友好啊………”方境自言自语,紧盯着眼前的聊天界面,屈起指节在太阳穴处按揉两下,仍然感到隐约跳动的胀痛。

她突然意识到对话展开的突兀与荒谬,从她输入“复活漩涡”四个字开始。

不过她并没有停下。


【复活漩涡】 -4月27日 23:04

所以现在是怎样

我也想搞清楚是什么状况

从昨天开始 我的电脑不知为什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然后就是我跟你在这里对话


【早报04】 -4月27日 23:05

我说你,讲话不带标点符号,看得我很难受。

我同你一样,也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我本来正在电脑上写稿,稿子都还没有点保存,就变成现在这样。你知道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文稿丢失有多痛苦吗!

果然,还是写在纸上最好……


【复活漩涡】-4月27日 23:06

不好意思 我这个人平时讲话就这样

【复活漩涡】 -4月27日 23:07

所以说 你是作家吗

看你说话还看不出来呢 我是说不太符合我对作家的想象

希望你的书稿没事


【早报04】 -4月27日 23:09

[不太符合我对作家的想象]

想法很老派呢,哈哈哈哈^ ^

不过,说是作家,倒也不算。我写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无人问津,手稿倒是堆了满屋子。作家这称谓实在抬举我,谢谢你。

等等,你是在套我的话吗?

不要只说我啦,关于你的情报,多少也提供点吧。


方境顿住敲字的手,思索如何回复。

至少现在,她并不迫切想要了解对面是谁,也无倾诉欲望去告诉对方关于自己的任何事。

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出结果,那些文字,倏然间,一片一片,在她眼前争先恐后地漂浮、拆解、散失。

而这如同幻觉的图景只是一瞬。方境脑海掠过无数假设的念头,甚至怀疑自己的精神出现某种错乱。

屏幕跳回到电脑桌面,右下角的时间停在23:11。


/02

下楼取完信,往回走,姜与说远远就瞥见一个小孩,光着屁股站在楼梯口撒尿。

臊臭的黄色液体顺着楼梯口拐角,流到旁边巷子里一条污水沟。

那小孩一家子她都认得,就住她对门。他们家小孩有两回还朝她屋铁门上扔石子玩儿,吵得她不得安宁。

她走过去,蹲在后边看那小孩尿完,接着起身,上去就是一脚。

“不会去厕所尿?”

小孩一个踉跄差点栽进尿里,他回头恨恨地瞪过来,脸皱成一团,而后干嚎着跑上了楼。

“踹不死你。”

她转个身,再度蹲在原地,开始一封封查看今天收到的信件,目光迅速转动,摘出些显眼的字句。

“风格和题材不符合我们社的要求,还请另投他家。”

“经再三审阅,决定不采用,很遗憾。”

“恕我直言,通篇读完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

看了不知道多久,眼睛发酸。她把信收好揣进兜,顺手摸到一盒没抽完的烟,索性点一根。

烟气和灰尘不断钻进她身体,很快在她脑中漫成一团雾,令她愈发感到头部坠胀沉滞,便将脑袋埋进两腿间,注视路面,双手搭在膝盖上,任其垂落。整个人像是枯死了。

大水猛然间降落,漫灌一株枯草。路面长出一潭深色,四散开来,支流也去到那条深巷里的污水沟。

姜与说迟钝两秒反应过来,一盆凉水从她头顶浇落了。结结实实一盆凉水。她湿了个透,脊背冰凉,发丝被水胶在一起,指缝那根烟变得湿漉漉、软趴趴,火星子灭了,不再掉烟灰。

“你老母的找死阿!谁叫你欺负我家小孩!”

楼面伸出几截铁栏杆,杆上晾晒内衣裤。姜与说抬头,隔着一排排挂满杂物的黑线,看见那小孩的妈,抱着脸盆撑在窗台,扯着嗓子吼叫,脸皱得跟那孩子一个模样。

姜与说抹了把脸上挂的水,又仰起脸,朝楼上的人大笑起来。

“还笑,神经病吧!疯女人!怎么不早点去死啊!”


天花板角落生长一处乌青色霉菌,姜与说躺在地板上盯着它看了好久。

她身上还湿着,衣服没换,水气渗进皮肤带走体温,但她毫不在意。那沓已经湿成纸泥的退稿信还在牛仔短裤后兜里。

倦意渐浓。她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中偶尔闪过一些文字。

“写的什么垃圾!”

“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东西,吐了。”

“……”

四周墙壁胡乱张贴一些废旧报纸与书刊撕页,窗外的风闯进来,它们翘起边角相互摩挲发出沙沙声。桌面散乱的稿纸被风吹起一张,盖到她脸上。

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在白天写作了。

原因她也说不清。

坦白讲,她一直是个不太懂得放弃的人。尽管最初收到的负评确实曾将她推入谷底。那是来自她父母的言语。

逃离之前,她有想过她父母说的大概是对的,证实了那些数不清的废稿,堆积的拒信,以及她如今的潦倒、困窘与颓落。

而那些挫伤、碰一鼻子灰、节节败退、眼泪、杳无回音,竟让她渐渐习惯于此。不是缘于奇迹、逆转抑或是自尊变强大,而只是习惯。习惯去写。

同时进行的是屡次辗转,见识一些冷眼与破败,然后长时间委身于天空稀少、人声繁杂的城区角落,深陷孤寂并开始主动沉溺于痛苦的泉水。像是一种瘾症。香烟,酒精,颠倒昼夜,封闭,自我损耗。喧闹时分放逐,夜深人静书写,成为习惯。


[不这样活就不行吗]


半梦半醒之间,世界变成蓝色,白色的字符落下来,首先组合成这么一句话。

她恍惚想起一个人,未曾谋面,更不知其姓名,只在每天夜里的十一点钟,与她隔着屏幕,产生短暂连接。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她很快疲于试探身份,开始习惯性用文字倾吐平日里的绝口不言说,没料想得到回音,也得来一些劝慰,劝她戒断烟酒、好好睡觉、回归现实、出门见日光,劝她停止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然后她再回嘴,说对方好管闲事,内心却不拒绝。

短短几日,或许二人都讶异于彼此谈话似有共鸣,互传的文字讯息愈渐艰深,有时吐露心底事物,而对于尚未触及的深处,则一同保持默契,你不问我也不说。

她偶尔会觉得对方古怪,包括偶然的出现,包括“复活漩涡”这个名字,也包括不经意带过的一些她毫无印象、仿佛还不曾发生于这个世界的事。譬如有回谈及灾难与生死,对方谈到两年前三月份老家发山洪,洪水卷走家人,令其后悔出走。

然而姜与说读完信息,翻阅事故时间所有新闻报刊,皆无关于当地洪灾的报道。

对此她感到疑惑,却更觉得那些言语中透露的真挚无可撼动,也深知有些事不必再追问。


窗外天色已暗,姜与说被石头砸门的响声吵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睡了一下午,身体自然风干,头痛欲裂。

夜晚是她的活动时间。她昏昏沉沉晃着出门,任谁看都要以为这副模样是醉鬼。不过她本来就是要出去喝酒的。

这家酒吧她经常来,人不算多,总放些她喜欢的歌,这会儿正流淌歌词[To be away from all.../To be one/of everything]...

她旁边的座椅不知几时多了个面生的男人,敲敲吧台,指着她面前的酒杯:“要一杯和她一样的。”

[I wanna be/I wanna be just like a melody...]

她听见男人搭话“你也喜欢这酒”,抬起眼皮瞥一眼他无名指的婚戒,又侧过脸看他两眼。服务生把另一杯酒推到跟前,男人继续说话。她任由他一只手臂揽过来,也顺势去攀对方的脖颈。后背抵在卫生间墙缘时,一颗毛发旺盛的头颅在她肩膀滚动,她闭上眼睛,摸到面前的人后脖颈一处柔软的青茬,在想那是汗毛还是没剃干净的须发。

毫无预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睁开眼,问:“哎,现在几点了?”

门外刚好有个人在等那格厕所,愕然见她猛地推门出来,男人皮带松垮拉链大开,在她身后大骂:“你神经病吧!”

末班公车走了,姜与说无奈伸手拦一辆的士,刚钻进去就把头探到前座:“师傅,赶时间,麻烦开快点。”

一切杂音如被抽空,她瘫软在后座的皮质软椅,平静地看车窗外的街景移动,窗玻璃若隐若现摹出她的脸,她向那片虚像投去疑惑,好像她也看不懂自己不照常理的行动。困惑着什么是要紧事,什么时候无所求。

出租车内放的竟是和刚刚酒吧里那首同样的歌。

[I wanna be just like the wind/

just flowing in the air/

through an open space...]


【早报04】 -5月8日 23:03

怎么不说话?

我可是火急火燎跑回家守着电脑啊^ ^


【复活漩涡】 -5月8日 23:03

对不起 今天有点累

刚参加完朋友的葬礼回来


两秒的呼吸停滞,键盘又接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早报04】 -5月8日 23:04

希望她在天堂过好日子。

啊 是她还是他?


【复活漩涡】-5月8日 23:05

是以前我们乐队的鼓手 大家喊他小昆

人很瘦小可爱 打起架子鼓却很有爆发力 对音乐也很有坚持

我跟他中学一个班 那时就一起梦想着组建一支乐队

后来考到这座城市的大学 认识了更多做同一个梦的朋友

对了 葬礼上播放了我们大学时期练习的影像

很想念那时

(你现在讲话也开始缺标点了?)


【早报04】 -5月8日 23:06

第一次听你跟我说这些。

乐队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可以看到你们的演出?

(标点什么的都无所谓!)


【复活漩涡】 -5月8日 23:07

不重要啦 哈哈 那已经是过去式

我们是underground 应该也没有多少人听过


【早报04】 -5月8日 23:07

为什么没再做下去?


【复活漩涡】 -5月8日 23:08

因为看不见未来

【复活漩涡】-5月8日 23:09

自我收到老家洪水的消息 无法调整心情 开始频繁缺席排练

我后悔可能是我影响了其他人

同队叫七七的吉他手 当时就说没信心再继续

最终 阿海丢弃陪他流落多年的贝斯 妥协回家接手饭店

只有小昆还要坚持 不停在哭 喝醉了砸乐器说胡话 还和阿海在排练室互殴

那之后我们各自讨生活 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打照面

【复活漩涡】-5月8日 23:10

说得有点多了 对不起

希望你别挂心

记得 早点睡觉


屏显关闭,窗外流荡漫长的漆黑。

当天夜里,姜与说兀自失眠,熬通宵记心事。

她提笔,头两行写:


[一些活着犹如死去,而一些死去在我们记忆里复活,告知我们二者并非对立也无边界,却未明示我

——我们为什么存活?]


/03

方境回忆起大学时期乐队参加的一场喷泉音乐节。那是他们的第一场演出。盛大的开场,此前从未有过,此后也再不会来。

那天的黄昏延伸到天空远处望不到的边际,望得到的只有环绕在被打湿的人群背后那些树丛绿海,风穿过枝叶间隙宣告自由与热烈。


[世界旋转成梦境/卷走我们

两条灵魂/在最深处相遇...]


歌声在那个夏天的暑热里迷幻、流动又失真,歌词她到现在还会时不时哼唱。那是她写的第一首《漩涡》的副歌,第一场演出唱过,最后一场演出也唱过。

此刻方境面前的女孩正好就播放到这一段,手机屏幕放映的是他们最后一场演出的视频。解散演出。

方境看过这个视频,看过无数次。由匿名人士上传到一个不知名网站,拍摄时间在二〇一五年四月十三日,发布于同年四月二十六日当晚。

方境有时遐想自己早在解散之前看到这段拍摄,会不会还能再振作多一天,哪怕一天。

视频在相关tag下获取过小小热度,评论第一条问是哪个乐队,底下回复:月光森林,可惜已经没了。视频很快又淡出淹没于茫茫的信息海洋。

播放视频的女孩扎高马尾,皮肤素净,模样还像学生。她坐在吧台前,时而抬眼打量正在擦拭玻璃酒杯的方境,不掩些微好奇神色。

女孩问:“你是这个乐队的主唱?”说着把手机截屏伸到方境跟前。

“是吧!果然没认错,”得到肯定回答后,女孩继续说话,“我姐姐以前经常来这个酒吧,拍下了这个视频,我反反复复看,里面每张脸都清楚记得。”

女孩盛了点醉意,话匣子打开掉落语句,关于姐姐的事讲起许多,包括如何痴迷于文学与写作、如何逆反不顺从。方境全部听了进去,自觉联想一个通讯联络数月而结识的神秘朋友,惊叹世界原来不乏如此相似的人,同她一起度过许多没有月亮的夜晚。

方境再去看那则视频,又凭空生出诸多感触,于是问高马尾女孩,是否方便留视频拍摄者的联系方式,却得来沉重的一句:“姐姐不在了。”

“不在了是指……”

“病逝了,”女孩眼里泪水涟涟,“在断联很久之后。”

空气凝固,二人哑然。方境低头注视女孩杯中的酒,颜色暗而浓稠,直到杯子里的液体消失,才说话:“那么或许留下书籍作品可以拜读……”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女孩回,“我们家收到消息,通知去姐姐生前住所整理遗物,到地才发现,姐姐几乎把一生所有记录清空,书稿全部烧个干净。”


不知怎地就要捱过今年,等方境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年末最后一天。

这几个月她偶尔会想起在酒吧邂逅的高马尾女孩,想起女孩言语中的悲叹,想人生短促易逝。最近她又翻出从前的音乐设备,重新试着创作歌曲,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得可快。只不过由于行将就木很久,灵感才思枯竭,她不得不承认创作力大不如以往。废曲一首首,她还每天和屏幕那边的早报04半开玩笑,说废稿堆积的心情她也懂得。

跨年夜的庆典氛围愈发浓厚。城市的灯火、车流与喧哗比平日更甚,商场做活动的宣传语和贺词播放整晚,平时穴居在办公楼里的人们以情侣形式出没,倾巢而出随处可见。方境有时想不通这世界怎么会这么多人,并且源源不断地生息,于是一两个人的离去好像更显得无足轻重了。眼下只需要约定俗成的仪式,不狂欢即是异类,不过合乎情理的是我们似乎本就靠一个又一个的仪式来生活。

酒吧提前打烊,方境换下工作制服,推开玻璃门,一团熟悉的人影蹲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呕吐。

“阿海...?”

人影晃晃悠悠起身往后跌,方境上前去扶了一把,用略带质问的语气道:“你怎么跑这来了?老家的饭店呢?没活干?”

“什么破饭店不饭店的……”阿海咧开嘴笑嘻嘻,“你咋在这?”

“我在这家酒吧打零工。”

“喔,巧了,我们最后一次演出就是在这来着……”

“别说了。”

阿海没再说话,呼吸灼热地贴到方境身体拥抱了她,方境感觉像是有一摊沼泽里带湿气的淤泥扒到身上。她愣神地望着阿海拖沓步子挪到马路边,不顾红灯闪烁和尖锐的汽车喇叭鸣叫,歪歪扭扭向前移动。

“你发什么神经哦,”方境拽着他去到马路对面,“喝大酒?耍酒疯?你喝太醉了。”

“我没喝醉,”阿海甩开她,“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鬼东西?”

阿海的酒气擦过她肩膀。

“在想……想到小昆……想小昆是意外,还是自己跑到平时没什么车的马路中间去的……”

方境咬着牙上前掐住了阿海的脖子:“你喝醉!跟小昆一样说胡话!”面前的人没反抗,依旧笑得松垮垮。

她松开了手。

“保重咯,阿境。”


一直到阿海走远,灰黑的身影隐没于街灯,方境仍觉得周身被沼泥所包裹,紧紧抓牢她往下坠落,再从鼻子眼睛钻进她内脏和大脑堵塞感官。

那塘泥附着于她,跟她到出租屋的窄路。薄暗中的巷道深处蔓延柴木燃烧般的味道和血液的腥气,她瞬间感到目眩头晕,开始撑着墙体狂吐,恨不得要把身体里的泥全部呕掉。

住对门那家小孩玩烟花炸伤了手,手臂开个大洞,血从洞里汩汩往外流。小孩倒是呆愣着没反应,他妈妈哭得撕心裂肺,爸爸不晓得去了哪里。救护车很快来,开不进窄路,只能停在路口。小孩被抬上担架。周围人凑热闹、打寒战,不久又投入到跨年夜的欢欣。

方境坐在屋里听救护车鸣笛音,在那之中突然爆发一阵来自远处的烟花炸响,玻璃窗开始变幻又粉又紫的光,推开窗,却看不见受限视野之外的焰火。她闭上眼想象城市上空升起的绚烂,却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下沉。她扯下床单悬在房梁,绳结怎么也打不好,她甚至想到上网搜打结的教程,不由感到荒唐地发笑。

就在这时,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亮起蓝色,她知道又开始了。

“今天没有心思,对不起。”她轻声道,手中仍抓握一截垂落的床单。


【早报04】 -12月31日 23:00

我好像时间不多了。

脑袋里长了个瘤子,医生说的。


那些白色字体刺痛她双眼,叫她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的手臂从绳结上滑下来,移到桌沿。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1

手术还是化疗


【早报04】 -12月31日 23:02

那样好像也撑不了多久,已经很迟了。

与其吊着,我想还是不做挣扎,就这样过吧。

最后的时间,我想尽可能多写些东西,虽然可能没有什么价值,但是这样的时间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顷刻间方境想到很多,想生命太脆弱,经受不住痛,也抵抗不了死。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3

你说如果我们死了

意味着什么呢


【早报04】 -12月31日 23:04

意味着我们死了。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4

为什么要有死亡


【早报04】 -12月31日 23:05

可能是为了活着吧。


【复活漩涡】 -12月31日 23:06

活着就去向死亡啊

那么为什么要存活呢

我们为什么而存活呢


她等待回答,想象屏幕彼端的人思考与沉默。暗哑的夜晚,那段沉默是如此苍白,直至烟花即将寂落,一字一句,同那些响彻夜空的梦幻一起,长长久久萦绕回声,


——[那么我们为什么存活呢...

可能是为了寻找。

寻找某种,连死亡也无法消解的存在。

我们通常称之为永恒。]


【早报04】 -12月31日 23:10

对了,这边现在有人放烟花哦,你那里也是吗?

可惜我房间窗户太小,等下要跑到楼顶天台去看才行。

你在和谁一起跨年吗?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和我一起吧。

我们一起看这片跨年夜的烟花。


/04

从医院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姜与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也没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什么变化。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白日累了倒头就睡,入夜了跑出去喝酒,熬深夜坐在书桌前用功。

她写得比以前更勤恳,可是状态却不好,像在耕耘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半天也耕不出什么来。文字阻塞时,她就读别人写的,读到印象深刻的部分,就将那页纸撕下来,贴到房间的墙壁上。

除去书籍也撕报纸,她还保留着读报纸的习惯。出租屋里没有电视,报纸是她为数不多的信息来源。虽然有网络,但她更偏好纸质的东西。从这点上来说,她自嘲自己才是那个老派的人。

城市如今少有报刊亭。这一带就见着一个。暗绿色的亭子里挂一顶吊扇,吹出昏昏欲睡的风,里边的人半躺在摇椅上打盹,你就算偷拿一本他也不会发觉。姜与说有时经过,倚靠在一旁边抽烟边翻动书册,有条小狗蜷缩在路边一叠旧报纸上,她翻完书就蹲下身给它斟一口水喝。

二月,楼上401搬来新住户,一个青年小伙。有一回姜与说同他搁楼道里碰见,他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土黄色流浪狗上楼。她一眼就认出是报刊亭旁边那只被遗弃的小狗。姜与说当时就想,这狗待不长,因为出租屋不让养宠物。果然没几日房东就找上门来,小伙哭着求情,说养熟了不好丢。房东也犯难,说我也没办法啊,之前有养宠物的租客,拉屎拉尿不收拾,还搞坏家具;又说你这不是赖皮吗,当初说好的不让养,你这属于违约;接下去说实在不行你给它送人吧。小伙不情不愿照做,将小狗送走。后来那狗又自己跑回来,却不上门找主人,见人就跑,喂它东西不吃不喝,没几天就饿死了。姜与说在楼底下转悠时瞧见它,从新鲜到手那点可怜的稿费里抽大半,联系了宠物殡葬。

这事传到住她对面那家的撒尿孩子妈耳朵里,又通过嘴巴大张旗鼓地跑出来。姜与说印象中,这位阿姨爱好闲谈,且总能将生活琐碎串讲得有声有色,譬如有回还站在楼梯口跟人大声抱怨她老公那方面不行,惹得听者又想笑又不敢笑,加上阿姨对这片街区大小八卦无所不知,邻里都爱听此人说故事。这会儿听阿姨讲完,小伙当场就掉泪,愈哭愈凶哭成一摊积水。大家先是愕然,问他一点小事哭来作甚。然后哂笑,笑他哭得不像个男人。

姜与说每日记述这些事,记这些或远或近的冷暖,写在纸上,再叙说给屏幕那边的复活漩涡。

她偶尔回想以前曾给人当枪手,按照陌生的大纲和要求完成别人的故事,想不通怎么轮到写起自己的故事总也写不好。

某天晚上复活漩涡对她说,希望你的文字里也会有我。她忽然感觉血管里都像是流进了清泉,决定了最后的时间要将自己的文字交付给自己的记忆。从那天开始她连白天也会坐在书桌前,坐到脊椎都变脆。这样下去病情说不定会加速哟,她想,可她又感到自己永远不会死了。

她总觉得与复活漩涡的连接很是奇妙,类似于在广袤的宇宙里两颗距离不可测量的行星产生同样频率的振动。

她总思忖着要去见对方,但这对她来说不是一件随意决断的事。而且这个见面的机会宁缺毋滥,因为她深知两个人都保有一份不愿展露于人前的艰难。她想了很久,决定把这个机会留到最后。最后的最后,如果她真的不得不离开,希望那一面,那个人会来。

她于是半玩笑半诚心地说,如果她留下一句“你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吧”或者“我在这里,你能来找我吗”之类的见面邀约,那么那就是最后了。

约在哪里见面好呢?——或许是书店那样的地方,带一枝白玫瑰作暗号。


姜与说一连熬几天夜,某日睡到下午五点还没有醒来。敲门声侵袭她的睡梦,她积蓄十二分怒气去开门,门外站着的青年一脸迟疑紧张,正好给她撒气。

“你谁啊?!”

“呃,我是住你楼上的,401...”

“你干嘛?”

401低头,手上抓一沓报纸,半天不说话。

“哑巴了?没什么事就走吧。”

“那个,你之前给我的狗安葬,多少钱……我还没给你……”

姜与说皱着眉头发出不耐烦的啧声,回:“不要钱,没别的事就快走。”

“那怎么行,毕竟是我……”

“哎呀你烦不烦!”姜与说大吼起来,瞥见他手上的报纸,扬扬下巴:“今天的?”

“是,路过报刊亭,没想好买哪家,干脆都买了……”

“那就给我吧,安葬费用这些抵了。”

姜与说把报纸全拿过来,趴在地板,一张张铺开,社会文娱体育板块一个不落地看。快看完也没发现什么值得贴的。她换个姿势躺下,拎起最后一张报纸,目光在第一版锁定。她坐了起来。

一则关于某地洪水灾害的新闻报道。


[该地三月以来出现罕见的持续强降雨天气,引发洪涝和山体滑坡……目前107人遇难,7人获救……救援工作持续展开……]


那个地区,谁人的故乡。

过载的感知力使姜与说眼前不受控地浮现那些路面淹没、房舍被冲刷撞碎在枯树上的场面,而这一切与她从别处得来的记忆紧紧相关联。

她再去看,看那些句读,看那些数字,认为灾难面前那些文字那些叙述那些表达是如此贫瘠无力。

她还去看,遽然清醒,内心下暴雨,连同想象中的那枝玫瑰,也被洪水席卷而去。

时间流动好像愈渐感受不到,姜与说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书稿的,只记得在那滚烫熏黑的浓烟之中,好像长久以来的意志也被烧焦了。


/05

二〇一八年六月三十日,方境时隔数年再一次完成新曲,此前先录制了一小段demo发送给原先成员,很快收到一则来自七七的简讯,讯息里写期望听到全曲。未收到阿海的回复。

当晚方境给旋律增加一些和弦并填入歌词。夜里十一点她照旧坐在书桌前,屏幕依然无变化。

再也没有复活漩涡,没有早报04。

她回想到不久前四月二十六日,那晚的早报04变得话很少。她问对方在做什么,得到答复说在忙着写东西、接下去又突然说到很想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跳跃话题。最终在屏幕关闭前一秒,方境收到一句:


【早报04】 -4月26日 23:10

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面。


不是“我们在哪里见面”抑或“我们什么时候见”,而是希望、再见面。

比起解读从未见过的人说出“再见面”蕴含的意义,令方境更难受的是“希望”二字,这不是一种恳求一种祈愿一种明确的目的,而只让人感受到离去前的释然。她是不愿意看到这句话的。

她在歌词本里写下“书店”、写下“白色玫瑰”这样的字眼。

次日,深夜。


【复活漩涡】-4月27日 23:00

希望你和你的文字一同保持存活


发送完这句话之后,方境闭上了眼睛。那里是一片虚空,没有时间流逝,没有边界,甚至没有重力和空间感。她感到有什么光亮流泻进来,照到她脸上,进入她的呼吸。那光并不强烈,柔和至极,带凉意,像银色的溪水。方境在黑暗中笃定那是从窗外流进来的月光。

她于是睁开眼睛,如她所料也令她失望,什么也没有发生。至此之后再无发生。

睡前方境躺在床上凝望压得很低的天花板,开始宽慰自己抹去那些记挂,毕竟持续对话一年双方在现实中也毫无交集,可是为什么会有比现实中遇到的许多人更让她感到深刻的羁绊呢。


说起这一年间,好像什么都未改变,又好像所有事物都被洗涤变得崭新。

对面的小孩自从炸伤手之后好像换了个人,顽劣品性有所收敛,不再随处排泄或是扔掷碎石。不过方境还是不喜欢他,确切来说是不喜欢他们家人,因为总能在睡得迷糊的大半夜听到他们家吵架吵得很大声。

方境打工那间酒吧上个月倒闭,她无奈又换了一份便利店的临时工,偶尔兼职上门喂猫,或者在游乐园门口当玩偶头套里的人。

有回在街边偶遇大学同学问她近况,她回应说在混日子。同学劝她尽早选个稳定的路子,实在不行找个伴侣搭伙度日。她歪着头思索自己摇摇欲坠的今天、明天,又看向面前翕张的口舌,还是觉得每个人的未来都别无二致地通往同个模糊又明确的终点。每到这种时候方境总会想起早报04,并且愈发懂得了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她。

租房合约即将到期,方境决定搬走换个城市生活。她提早开始收拾,也顺便给房间做做清洁,毕竟这回的房东对她还算不错。

那天方境大开着铁门搬进搬出。对面的小孩杵在门边观望她。方境听到他家门缝里又传出吵嚷,就任他在那望。

望着望着小孩走进来,托起厚床垫的一角,和方境一人一边将床垫撤出去。然后小孩又钻进房间的杂物堆里。他身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浮显肋骨形状,上面的酱油渍和他的皮肤一样发黄。他走进那堆杂物,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杂物,和它们奇怪地融合,最后被淹没于那堆杂物里。

“你别乱动我东西。”方境头也不抬地继续自顾自收拾。

房间渐渐空阔,除了仍然拥挤在四面墙壁上的书报撕页。然后那些凌乱的杂物也被一件件清走,露出一条小孩的身躯,就像潮水褪去裸露在岸边的礁石。

床边,小孩屈腿侧躺在地,目光直抵床底下的幽暗,那里应该有几只死蟑螂被啃食不完全的残骸。

“你躺着干嘛。”方境问。

小孩努努嘴:“有东西。”

方境也趴下来,脸贴着地,还是看不见。小孩就往床底挪两挪,半边身子没入幽暗,手往斜上方指。循着他手指的方向,隐约可见一叠纸张夹在床板和床箱木架子的缝隙间。

小孩突然爬起来,两条胳膊交叠在胸前相互摩擦,嘟囔着走开:“再不来你这屋了。”

方境没觉得有什么,她其实对这间屋子还算有感情,可能是因为住了三年。

她费死劲抬起床板,取出那叠纸,惊讶地发现似乎有些厚度,也不晓得是怎么塞进去的。纸面泛黄,看着有些年岁,不过完好地封在透明塑封袋里,免于被蟑螂和回南天侵食。

纸页打了小孔用绳穿在一起。粗略一翻,满满手写字迹,想必是谁的手稿。

方境坐在床边仔细阅读。扉页写一行:


[致三年后的你。]


下一页空白,继续翻:


[二〇一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二十三点,我收取一则讯息:希望你和你的文字一同保持存活。

这是我从通讯名为“复活漩涡”的陌生人那里收到的第一句话。

我当下感到莫名其妙,未预见到这句话语于我烙印之深,以至于在我后来万念俱灰、意图清空所有、抹去一切存在痕迹之时,中断焚毁所有书稿,挽留现在这部可能微不足道、不堪卒读还罔论生死的手记。

回到那晚,当时我正坐在书桌前,抬眼不经意瞥见墙面上张贴的早报,一篇文娱版块关于城市喷泉音乐节的报道映入我眼,我取其中版号04,用作我与复活漩涡通信的名字。

故事从这里开始。]


方境登时出神恍惚,整理心绪后再往下读,读到序章最后一节,眼眶和鼻腔已涨满酸涩。


[直至我读到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日那场洪灾的报道,再稍经推算,才得以明确我们之间存在三年的时光间隔。

此前我并不知道,不知道我们无法在同一时间线相逢,更不知道宇宙缘何为我们打开这样一条通道。只知道在这个庞杂的世界,我们都共同享有一段晦暗的过往、残酷的青春,一处潮湿黯淡的角落。共享一场叛逃、一些失散,一个又一个幽深寥落的夜晚,行走在边缘,一起思索如何拒绝明天。

也共享,一块被切割的天空、一条铺设月光的巷道。共享一年四季轮换、一片跨年夜绽放的烟花、一曲流动在白葡萄酒香气的音乐,共享眼泪与脆弱、邂逅与重逢,再共享一次又一次意志熄灭又重燃。不错过那些稍纵即逝的十分钟,然后两条短暂相汇的灵魂,又各自漂泊着等待明天。]


很多记忆碎片从那些文字里争先恐后地上浮,它们连成一片森林,一条白闪闪的溪流从中穿过,方境说不清这是什么。

大半纸张被翻动过压在臂肘底下,有一页方境反反复复读,怎么也不舍得翻。


[二〇一五年四月十三日,我在附近的小酒吧里看了我人生中第一场音乐演出。

我原先是个不喜欢吵闹的人,但那天很特别。

病痛给我的感觉愈来愈确切,酒精也无法麻痹抹除。眼前红红绿绿的人影晃得我眩晕,厌弃的念头也从我脑中晃过——找一格洗手间,或者别的什么角落,试图停止脉搏的跳动。

我觉得那晚我的脉搏其实是跟随那支名为月光森林的乐队、那首歌曲、那些鼓点与吉他的弦音与台下的噪声跳动的。他们出场前一秒我分明已经摸到兜里的安定(或许我此前尚未提及,我的生活恶习依旧,口袋里经常不是烟就是药。),只是前奏响起、场内欢呼的时候,我暂且不想抽身。我意识到我还不想离去。

在场所有人和事物和瞬间,我们平日里的不如意似乎都暂时悉数作废,我想我们享受这样纯粹的片刻总好过没有。纯粹的向往,纯粹的热望,纯粹的燃烧,纯粹的浪漫,纯粹的生,纯粹的死。纯粹地向死亡迈进,然后再复活。

乐队的主唱给我印象很深,眼底溢出闪光,声音穿透全世界传到很远很远,唱一首名叫《漩涡》的歌。

我想到复活漩涡。

我想到把今天听的这场演出转化成文字分享给复活漩涡,又怕牵动过往不好的记忆,思虑再三,小心翼翼发一句:今天还活着,很幸福。

得到带标点符号的回复:你幸福的话,我也是。

此刻我脑海里闪现那位主唱的脸庞与身姿,我像是被什么击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过于迟钝。但没有关系,我不再失去,我已经满足。]


读完所有,方境深深地呼吸。

最后一页纸右下角署名“姜与说”三个字。

方境软磨硬泡从房东那里得来一串电话号码,拨号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方境认得这个声音并确信不会有错,是曾在酒吧遇见的高马尾女生。她将姜与说的手稿寄送过去,并在底下留了张字条:她说她很想家。


二〇二一年四月一日,姜与说遗作二十万字中长篇小说《二十三时手记》正式上架,由作者妹妹联系了出版社自费出版。

妹妹本意仅留作纪念,不成想这本书很快形成传播,其中一大缘由是这本书存一奇异之处:无论按顺序从前往后读,抑或从最后一章开始倒着阅读,都能够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吸引一众读者的同时也得来一些不好的评价,诸如过于晦涩沉郁、有故作深沉之嫌等等,亦有人不知从哪扒出作者生平,指责其私德没落。

妹妹难以接受姐姐的心血引来负面的声音,化身一二三四个小号在网络上与人争辩,方境在电话里开导:“没关系的,你姐姐要是还在,指不定要笑成什么样子。”

方境有时也暗自琢磨姜与说为何将这本书稿留下,又塞在难以被发觉的木板床夹缝里。她试着想象姜与说当时的心境:“靠,我写的东西为什么没人看,可要是又给人看到了怎么办?”她想到她曾经戴着“复活漩涡”的面具诉说过的心情,怕乐队无人倾听又怕有太多人听到,早报04即回复:我们两个,做大头梦啦!这时屏幕两边的人都在狂笑。

有天方境又在网络上与几年前那段演出视频碰面,大概是姜与说的社交账号也被人扒出,那条视频也随之再现,底下评论翻了一番,有几方势力在进行骂战:

-可不可以不要再传播了?这是盗摄,盗摄知道吗?乐队不火就好欺负是不是?

-就录了那么一小段啊,而且这个乐队只做LIVE又不发歌,视频对他们没影响还免费做宣传了啊,懂不懂啊。

-一群草履虫不知道演出现场拍照是禁止的吗?

-都解散了吵屁阿,有本事就别看。

-这个主唱长得蛮漂亮哦,可惜啊...

-有些不懂音乐的不要出现在这里好吗,我上网不想看到你们。

……

翻完评论,方境拜托高马尾妹妹登录姐姐的账号,将视频下载传送给她,并将它从网络上永久删除。


方境依旧住在那间出租屋里,坚持写歌作曲,偶尔得到酒吧驻唱的机会。除却音乐,她的生活里也增添了书刊。结束工作后她会抽些许时间看书,有时像姜与说那样用纸笔写手记。比起小说她似乎更喜欢诗。

附近新开一家书店,在一片喧闹冗杂中难得寻一处清净。店面基本由木材与玻璃打造,门外种一棵梧桐,碎开一片斑驳光影投落到木墙与石纹地面。门口总停留一只橘黄色的猫,后来那只猫大抵是被店主收养,日渐肥厚光润,猫毛起蒜瓣,每天眯着眼睛趴在门口晒太阳。

又一年四月二十六日,方境听见楼下有一小女孩叫卖花束,便下楼全部买了去,在这栋楼每间住户门上全都插几朵,给自己留一枝白色玫瑰,踩上单车出了门。

推开书店门见到的不是书店老板,而是个寸头小伙,生面孔。小伙说自己是新来的,以前住在这一带,最近又搬回来,然后问方境要什么书。方境回:“就你手上这一本。”

蓝色封皮,精装版的《二十三时手记》。

小伙把书递给他:“我也总看这本书,让我想起些以前的日子。”

店里正在放《漩涡》,方境找一处角落,翻开书,从最后一章开始,重温已经反复读过无数次的文字:


[某次对话中我讶异,我们都曾为同个谜题所惶惑动摇。

那时我经过日日夜夜的思索,勉强告白一个模糊的解答。

我们之所以存活,是为了寻找某种永恒的存在。

不跟随着死亡而寂灭、不跟随肉体消亡而丧失的永恒。

我的思考力不足够深刻,很难深入洞见到这一永恒具体是什么。我只能凭借感受。

当我坐在天台,用眼睛去追逐那片瑰丽的夜空时,烟花燃起的瞬间,我希望此刻就是永远了。

当我身临月光森林的演出现场,世界和歌词中一样流入幻境,我肖想那个世界就是永远的。

当我幻想一枝来自未来的玫瑰,我觉得那枝玫瑰就意味着永远。

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是过往、是瞬间、是无限的宇宙、还是无尽的想象。

是如约恩•卡尔曼所说阻止我们破裂的文学与音乐:艺术,抑或是梅瑞狄斯说的在炉火熄灭之际渴盼的星辰。

是爱。

是一滴月光、一捧碎裂的旧报纸、一次楼道里的擦肩,一条简讯、一片焰火、一段唤起记忆的影像、一些坚守、一场盛夏里被淋湿的黄昏,以及横跨遥远距离的思念。是文字中的那些时刻,是我耳中你的声音,是所有所有无言静抑的夜晚、都能听懂彼此的眼泪。]



-

(全文完)


注:

*本文02部分英文歌词出自《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的歌曲《グライド》by Salyu

*本文中月光森林乐队及其歌曲《漩涡》均为虚构。灵感源于佩索阿《音乐》:

……

一点一点,我浮现而出,从自己的苦闷中……

两条身影在湖畔的林间空地相遇……

……两条身影皆在梦中,

因为这发生于月光下,是我的诸多悲哀之一,

一种对别物存在的假设,

存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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