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的一生

小景活到十八岁,家里待不下去了,他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跑到省城,第一件事就是吃饭。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为了吃饭,先要吃饱了饭,才能谈得上出不出状元,出什么状元。

小景一无所有,只能卖力气,可卖力气有卖力气的道理,他不想卖傻力气,他想去那光鲜靓丽,让人目乱神迷的地方。

第三天,他就找到一个当初的朋友,两个人进了一个哥们开的酒吧。

刚坐下,外面门就被撞开了,二十多号人,手里都拿着铁管、片刀、匕首,进来就砸,见人就捅,客人们都缩到一起。

小景第一次看见这个场面,还没等他站起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黄毛就冲了过来,他似乎没想到小景不让不躲,冲到跟前还愣了一下,眼睛里有着一丝犹疑。小景根本是吓傻了,他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人,根本没记住长得什么样,只能看到一把长刀,雪亮夺目。

刀划在他的肚子上,黄毛冲过小景的时候,根本没有回头再看已经倒在地上的对手,他喊着什么,又向前冲。

小景躺在那儿,感觉不到疼,就感觉手下面,血一个劲儿冒,止不住,他想:我是不是要死了。

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怕死,他只嫌自己不能风风光光地活着,从没觉得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甚至在内心默默认为,只要能开上车、泡上女人,死也没什么。但现在,他怕了,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他也没有想起任何人,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谁救救我。

那天,场子里的人都被狂殴,最好也断了一条腿。这个断腿的倒霉蛋,或者幸运儿就是带小景来的那个朋友。他拖着伤腿,把小景拖离了主战场,找人把他送进医院。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小景变得少言寡语,经常一个人默默低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朋友比他下床早,拄着拐来看它,两个人都说话,只是背着人抽了一盒烟。

“味还挺冲!”这是两个人间说的唯一一句话,谁说的,二十年后他们都记不得了。

出院后一个月,复仇已经进入尾声了,这次冲突导致整个街区最强大的两伙人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被争夺的那个场子拆掉,建成了一个高档小区。

小景的兄弟们喊他出去,结果在街口他看到了那个黄毛,躺在地上被四五个人来回踹,都是军钩,鞋尖够硬,黄毛头上全是血,却没有死,只是过上四五分钟,哎呦两声。旁边站着一个女的,被两个人拉扯着,脸上全是惊恐。这是个僻静的巷子,两边的房子都是拆迁房,人早就搬走了。

身边一个人递给小景一根棍子,结实、冰冷,小景挥了挥,有份量。他走上去,旁边的人都停下来,黄毛也停止翻滚,费力扭头看他。

小景用棍子捅了一下黄毛的脸,踢了一脚他的肚子,没说什么,就走到那个女人旁边。

“他女人?”

那个女人战战兢兢,腿一个劲儿抖,傍晚的光线似乎碎在她脸上,路灯突然亮起来。小景说:别动。他抓住她的胳膊,带她向巷子深处走,那里黑洞洞,仿佛是个深井。其他人笑着,又开始踢黄毛。黄毛使劲护着头和肋骨,可脸却朝着小景走去的方向。他们踢得更起劲儿了,黄毛闷哼着,然后求饶。

那女人一脸浓妆都花掉了,走到半路就开始挣扎,撕扯着小景的手。

小景用力抓着她的胳膊,忽然说:“别动,我救你走,你知道回去什么结果。”

那女人惊恐地看他,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身体挣扎了两下,又跟着他走,又挣扎一下,但力气不像刚才那么大。

巷子的尽头是另一条大街,很多车,也有行人,还有几个大爷大牌,他们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看牌去了。

小景松开那个女人,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就去坐公交车了,一路上都是路灯的光,不是那种新灯惨白的色调,淡淡的暗黄,温暖而颓废。

第二天,小景约朋友吃饭,只能在街口的馄饨摊子,馅大量足,味精放得多,够鲜,但吃了口渴。

小景低着头大口吃,然后他听到一阵风,很快。

他醒过来的时候,后来还有人在踹他的背,他挣扎着翻过来,肚子就挨了一脚。他蜷缩起来,然后就看到一头黄毛的小子,正凶狠地看他。其实这个黄毛是在笑的,但小景能看到他眼里那点残忍和得意。黄毛踢两脚,又歇下来看他,又笑着踢。旁边是他带来的三个兄弟,抱着肩膀笑嘻嘻地看着,那个女人也在那里,很开心,还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小景又转头,那个朋友已经不见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场子里看见黄毛的时候,黄毛的脸上还有这一丝犹豫,那时候的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廉价地出手,然后让另一个人的生命更加廉价。

现在的黄毛——

他想:这脚还很重,可还是差了一点。

馄饨摊主站得很远,可他的摊子带不走,他摊子的凳子也在。

黄毛看着小景,然后脸上扭曲地“啊”了一声。小景忽然觉得自己是在敲打肉泥,那是家乡的一道美味,可他从来不想吃。他这时只是想到了做,没有想去吃。他厌恶到想吐。红色和黑色好像在他手中的凳子上开花。

身后的那几个人没有上前,反而开始后退,那个女人喊得最响。

小景说:闭嘴。

他忽然哭了,看着脚下的黄毛,他狠砸着,然后哭;哭,然后再砸。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混混在干什么,他哭得那么狠,打得也那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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