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萧瑶夕
图|来源于Unsplash
二〇二二年的第一篇文章,是一个小小的短篇,与《湖泊》归属于同一条脉络。希望你喜欢。
如果想看见末日的模样,一定要去花烟港囗,那是我十三岁,还不了解家族使命时,父母每次将莫名其妙登门拜访的客人送出门前都会说的话。
不知为何,那年家里的来客特别多,但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是脸色苍白如薄纸,咧开嘴,笑得碜人,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伤痕累累,浑身散发浓郁的血腥气味,只是目光清澈得让人匪夷所思。经常是在下午,父亲读报,母亲织衣,淡薄的阳光淌在客厅的瓷砖地板上,泛着冷冷的白光,敲门声窸窸窣窣地准时响起,父亲放下报纸,像迎接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笑盈盈地将客人请进来,母亲端出糖果和瓜子,把我锁进房间,我紧贴着门,试图窃听他们交谈的内容,厚厚的木门从未让我成功过。我被释放出来时,天已经黑透,父亲用力地用拖把拖地,母亲在浓重的消毒水的气息中招呼我吃晚饭。
我在被关进房间前,会偷偷看一眼来客,发现没有一张面孔是重复的,也就是说,每一个客人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常常趴在窗台上,透过钢丝密封但依旧残存的缝隙,望着模糊的人群。母亲教会我识文断字后,在父亲的引导下,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涉及文学、艺术、天文、物理等种种方面的书籍,心中勾勒出世界的潦草轮廓,我抱着一位客人临走前留下的大黑猫,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想象告诉父亲,父亲严肃地说,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世界了,现在到处都是欺诈和暴力,血液以及死亡笼罩一切。母亲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一如既往地摸摸我的头,莞尔一笑,拉着父亲去阳台料理我们用以自给自足的小小的生态系统。
这样的生活虽然时而寂寞难耐,但安安静静,未尝不好,直到有一天,敲门声已经熄灭许久,母亲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温柔地对我说,如果想要看见末日的模样,一定要去花烟港囗。然后和父亲一起沉默着离家而去。
他们没有再回来。
大伯接我去他的家。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七年前。他中等身高,但是很健壮,站在我面前如同一堵墙,两鬓微白,时常皱眉,目光炯炯有神,认真注视什么东西时,仿佛有刀子在飞出。我以前在父母的闲谈中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他的故事:战争年代时,大伯当过总司令,指挥千余号人夺下七座数万士兵守卫的城池,为耐黑里斯蒂克(Nihilistic)王国的建立立下显赫功勋,却在将要论功行赏时发了疯,众人都流传他是被那些孤魂野鬼缠身,父亲笑着说,他那叫金蝉脱壳,才过了几年,那批功臣就死尽了。
他慢悠悠地在家里转了一圈,说,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老样子。
我说,对。
他说,你待在这样的家里不会害怕吗。
我说,平常是不会的,但是这几天不一样。
他说,那你会害怕和我生活吗。
我说,你是我大伯,你不会伤害我的。
他眯起眼睛,说,七年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嗯?
我说,是的。
他说,你还记得见面的缘由吗?
我说,不知道,可是我记得你最后送给我一枚银纽扣,妈妈把它缝到我现在穿的这件衣服上了。
他端详着我衣领上的那枚银纽扣,说,很配。
我没听明白,说,什么?
他说,你想知道你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吗。
我点点头,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他却说,我要是知道的话,何必来带你走,你爸爸妈妈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我保持沉默。
他说,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拿走吗?
我想了想,说,那么你会允许我养一只猫吗?
他说,是那只黑猫吗。
我说,对。
他说,我无所谓,只是它已经死了,就在你的房间角落里,都快腐烂了,你不知道吗。
我眼含泪光,想去收殓它时,大伯已提起行囊,攥着我的手,离开了这个我待了十三年的家。
我第一次走在街上,造型奇特的高楼大厦几乎遮蔽天空,各种红字横幅在风中翻飞,行人寥寥,都戴着口罩,护着腰间的手枪,眼神警惕。我心脏怦怦直跳,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大伯捏捏我的手,低声说,别怕。话音刚落,两辆车分别从角落蹿出,如离弦之箭一般朝大伯冲来,大伯一旋身,我便听见炸裂的巨响,大伯消失在我的身侧。我颤抖着站立在火圈中央,瞥见那只满是硬茧的给予我安全感的大手,无力地挺立在汽车残骸之间,却依然保持着紧握的姿势。我浑身战栗,看见鸽群如同灰尘撒向天空,填满了残云的漏洞。
我尖叫。
我的耳边再次响起母亲温柔的声音:如果想要看见末日的模样,一定要去花烟港囗。车祸现场没有人处理,我毫无知觉地遁逃,闭上双眼,黑暗便将我吞噬,然后一些细小的字符出现,它们仿佛雪花,纷纷扬扬,杂乱无章,我分辨不清,但唯一清晰的念头是,我要前往一个叫作花烟港口的地方,在那里,我或许能够看见末日的模样,或许能够找到父亲母亲。不过,这注定是场艰辛而漫长的旅程,因为我没有方向。循着记忆中曾经读过的侦探小说提供的参考,持着某种莫名信念,我沿着大伯的手所指的方向出发。
霎时,起了蓝黑色的浓雾。
从此,我丧失饥饿感与睡意,也不觉得疲惫与悲伤,在路上看见饿死的人,被抢劫之后又被刺死的人,他们的尸体呈现肿胀的浅绿色,甚至碰到一场小小的战争,枪林弹雨却似乎与我无关,我仅仅是鼓住一口气,踏踏实实地走下去。或许唯一需要抗衡的,就是频频出现在眼前的黑暗中的雪花,我一点点辨识它们,最终肯定,它们隐藏着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某天,我来到一片桦树林,林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呆愣地坐在一张破旧长椅上,他的肩上栖着一只漂亮的夜莺,它正吟唱婉转的小曲。
我叫他,爷爷。
他把头转过来,眼睛闪一下,笑着说,小朋友,什么事。
我说,你知道花烟港口在哪里吗。
他说,港口是什么东西?
我便知道自己不会从他的嘴里得到想要的答案,打算走,他却拽着我,说,小朋友,坐一会。
我说,我还有事。
他说,你这么小,能有什么事?你爸爸妈妈呢?
我摇摇头,他说,我知道了,你要去花烟港口找你的爸爸妈妈。
我说,对。
他红着眼睛,叹息地说,唉,真是可怜。
夜莺也点点头。
我说,爷爷,你见过末日的模样吗?
他说,见过的,你想听听这个故事吗?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讲吧。
他说,我十岁的时候,我爹参军,还没上战场就水土不服,死了。我娘不管我,我在村里混得厉害,领着一帮人东闹西闹,直到遇见邻村的一个姑娘,她唱戏,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对了,你看过戏吗?
我说,在书里读过。
他说,你想听一段吗?《霸王别姬》怎么样?未及我回答,他就提着嗓子,用细细的女声开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然后他羞涩地笑,说,献丑了,我们继续那个故事——我听完她唱,很愣,却感觉舒畅,等偷偷看到她在台后卸妆,简直是天仙下凡,我就知道,我中意她。然后我不闹了,安安静静地守在她身边,她在后山吊嗓子,我给她送些新鲜果子,痴痴地听她唱戏,她似乎也知道我的心意……但是后来,我服役去了,她也随戏帮子辗转各地,再也没有音迅,我日思夜想,然后,战争终于结束了,王国建立,我在朝廷上等待封赏,发现国王身旁的女子就是她,她华服压身,端庄威武,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只觉得天要坍塌了……我回乡不久,就听到王后驾崩的消息,那一瞬,我看见了末日的模样。
我说,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说,仿佛看见一片金黄色的大海,巨船排列,岸上的人密密麻麻,我跳进大海……
我打断他,说,那就是港口。
他说,哦。
我说,谢谢你,爷爷。
他流下一滴浊泪,说,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听我这个憋了好久的故事。
他肩上的夜莺又开始歌唱,我说,爷爷,你为什么会有一只夜莺?
他说,在暴政时期,人心转恶。一个学生想邀教授的美丽女儿在宫廷舞会上跳支舞,那姑娘索求一朵红色玫瑰,学生遍寻不着,夜莺听说,便用鲜血染红一朵白色玫瑰,学生拿去送给姑娘,可姑娘已收到贵族送来的珠宝,拒绝了他,他将玫瑰扔进臭水沟里,我小心翼翼将它捡起,它又变成了夜莺,在我的肩头昼夜哀啼。
我说,很像我以前读过的一个童话。
然后我告别了老人。
身后,老人再度开唱,“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这一次是男音,苍凉而悲壮。天色没有暗淡下来,月亮却高高悬起,像澄澈的眼睛。
之后,我走进姑苏城外的群山,找到一座孤零零的残败寺庙,一个年老僧人静坐在佛像前,油灯飘摇。
他转头,垂眉说,施主有何事?
我轻声说,打搅了,我想请问,您是否知道花烟港口在哪里?
他说,未曾听闻。
我说,此处只有您一人吗?
他说,是的。
我跨进殿内,说,您会孤寂吗?
他说,不会,身侧无人,心有众生。
我说,我在寻找我的爸爸妈妈,您可以帮助我吗?
他说,我愿意效劳,只怕我也无能为力,但说起“寻找”二字,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我跪在他身边,说,请讲。
僧人说,当年,奉囯王诏令修筑了这座寺院,因山路崎岖,香客寥寥,百年风雨侵蚀后,早已破败不堪。住持之位代代相传,我的师父有四个徒弟,我是老四。师父尽心尽力守护七十年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终前,他没有穿象征着住持身份的袈裟,将我们四个徒弟唤到榻前,嘱咐后事。他告诉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国君昏庸,义年四起,其中一支队伍攻陷姑苏,首领在城外的山中藏下一大批珍宝,后来他果真起义胜利,建立全新的国度,成为国王。那批珍宝让他牵肠挂肚,他便命令天下最高超的匠人铸出一把最难打开的锁,并且杀死所有参与者与知情者,独藏钥匙,却在一年之后暴毙。从此钥匙下落不明,也没有人可以获得那批珍宝。师父说,珍宝就藏在后山的洞穴里,建立寺院就是为了守护它们,而他希望我们想办法把锁打开,实现他振兴寺院的愿望,谁能开锁,他便将袈裟传给谁。大师兄愿意奔赴天涯海角,寻觅钥匙,含泪作别;二师兄主张用锯片锯,三师兄又提出用榔头砸,师父让他们去寻找足够坚硬的器具;我说,我不会去开那把锁,一则我是出家人,以修行为重,珍宝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二则一旦珍宝流出,极可能引发世人争夺,掀起风波,不如任其腐朽,终至传说丧失它的威力,我只愿守在这里,一心奉佛。师父说,你将会成为一个颇有造诣的修行者,因为,你打开了自己的心锁,从此可以做到心无旁骛,但不管怎样,你也该去那个洞穴探视一番……说罢,他念诵一阵经文,便与世长辞了。我料理完师父的后事,来到那处洞穴,走进去,一扇大铁门紧闭,一把锁横在门中央,闪着寒光。我漫不经心地抚了一下那把锁,只听见“咣当”一响,原来那锁本就是开的,而门的后面,躺着那件袈裟。
我说,那他们最后回来了吗?
他说,至今也没有。
我问,你知道末日的模样吗?
他说,我见到过,就在我见到袈裟的瞬间,我回想起师父最后的话,不禁泪流满面,然后我看到了金黄色的大海,有许多船与人……我知道,那是心中的幻境。
殿内已经漆黑一片,佛像隐隐闪耀金光。
我沉默一会,说,谢谢你,这么黑了,还不点灯吗?
他淡淡一笑,引我走到寺庙外面,指指夜空的圆月,说,这盏灯,还不够明亮吗?
我若有所思,屏息敛神,陪他看了会儿月亮,离开了古寺。
在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大地上,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渐渐地,我的心越来越沉重,黑暗中的雪花越来越神秘莫测,脑海里父母的容颜越来越模糊,我经常陷入泥泽般的恍惚,却还是不懂得思念,这段前途不明的寻找让我见证了各种各样的死亡,让信念也开始微微松动。
我已经十七岁了,我已经流浪了四年。
水天一色的湖泊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坐在一桨小舟上,紧紧抱着一个无声无息的婴儿,低头哭泣。
我将船划近,问,怎么了。
她抬起头,脸上的泥土与泪水的痕迹凝固了至深的哀痛,她哽咽说,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我说,孩子的父亲呢?
她说,他被一个无聊的路人枪杀了,我把他的尸体拖到床上,他的尸体开始变绿,变臭,迸出红色的花朵,然后开始生根,开始生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将我的家撑破了,村长令人砍倒它,我哭着和他们拼命,泪水淹没了村庄,所有东西都沉入湖底……
我说,这怎么可能。
她说,你不相信我吗?
然后,她将孩子扔进水里,湖面一皱,顿时如身在空中一般,俯瞰到一座死去的村庄。她掬起一捧湖水,洗净自己的脸庞,我惊奇地发现她是母亲。
我说,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我不是你的母亲。
我说,可是你与她长得那样像。
她说,你也说了,只是很像而己。
我便问,那么,你知道花烟港口在哪里吗?
她摇摇头。
但是,她说,相信我,我见过末日的模样。
我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不动声色地划离她的小舟,摆脱她梦呓般的叙述,却靠近了岸边的坟冢,墓碑上字迹斑驳,但有一个格外清晰的小箭头,指向茫茫大湖的东边,那里将是汪洋大海,我随意地向那边划去,身后传来那个女子疯狂如鬼魅的笑声。
……
雾气缓缓散向两边,湖面愈发辽阔,白色浪花翻滚,一粒岛屿显现,千帆从四面八方涌来,天地的颜色慢慢变旧,定格成熠熠生辉的金黄色,我看到了,那是一处港口,港口上人群密集,或许有一对笑语盈盈的夫妻,招待着一群陌生的客人,或许其中一个客人抱着一只黑猫,或许还有一个中等身高的健壮的男人,很有分寸地与那对夫妻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同两辆车的主人谈论着正在分崩离析的耐黑里斯蒂克(Nihilistic)王国的是是非非……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闭上眼睛,正想回头,黑暗中的雪花安分守纪地排列成一句话:走了这么久,这么远,你懂得生与死了吗?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甩开手中的桨,坦然地走到湖面上,没有下沉,每走出一步,身后就消失一步,我知晓,我已抵达终点,无法再回头;我知晓,末日不过就是死亡,然而死亡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怕。
『二O二二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