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类这种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解说的内在情感——无论它可能显得多么反常和复杂——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尽可能少掺入一些外部的杂质,难道不是小说家的任务吗?——伍尔夫
这是一本没有情节的小说,没有框架,不见砖瓦,文字似一股猛烈的水流,从岩石之间喷泻而出,每一个字都是一个不受控制的音符,每一句话都是一句情到浓处的诗。这类小说叫做意识流。《到灯塔去》是意识流小说,不过专业领域更喜欢叫它诗意化小说,诗意化小说是文学类型中的阳春白雪,不为众人所熟知,只被极少数人所珍爱。
读完了书,我却久久无法落笔。我在想,我该写些什么呢?我坐在桌前,沉浸在伍尔夫的文字迷宫里,感受着无穷诗意从她的笔端涓涓流出,眼之所至无不在我心头迸发出激动的火星,我问自己,几年来这本书触动我的到底是什么?清脆如风铃的文字?极富哲学的呓语?不,都不是。我困惑的是,别墅就坐落在小岛之上,灯塔就屹立于大海之间,二者隔岸相望,距离不近,但也并不远,为什么这家人就是无法到达灯塔?是什么阻碍了他们?难道真如字面所言,是天气原因?还是别的什么?我困惑于此。
一切都始于孩子“想去灯塔”这个愿望本身。
“如果明天天气好,我们就去灯塔” ,这是母亲。母亲,家庭的生命之光,屋子里的天使,清晨的泉水和露珠,情感与精神的全部载体,她可以毫无费力地照顾一家人的起居,能将所有客人都收容于她的卵翼之下,又总能在混乱之中创造出和谐与美,她的光环超越了年龄的界限,她五十岁,她从未老去。女性的情感是一种魔力,它与灵魂合为一体,在黑夜的星光下,在瘦削的身体里,散发着最深处的情意,那情意属于诗人,属于流浪歌手,属于待嫁的新娘,属于所有母亲。
“但是明天会下雨,你去不了的”, 父亲出现。他说这话时,如此自信地挥舞着理性之剑,刃上闪着刺眼的寒光,冰冷冷的,就像感受到了剑刃穿过胸膛。他确信无疑,风向向西,不利于帆船前往灯塔的方向。他从不弄虚做假,从不歪曲事实,也绝不会把一句刺耳的话说得更委婉,每一句话都像是活生生地扯下一片花瓣,不管这花瓣是母亲如何用爱费心将它教浇灌。父亲等于权威,父亲永远高大,理性的代表,智慧的化身,永远闪耀着哲学教授的光环。
明天真的会下雨吗?我不知道。风向是否会有变化?我也不知道。故事戛然而止。
翻到下一页,已是十年后。时间真是个说不清速度的东西,盼望去灯塔的“明天”,在一瞬间变成了“十年后”,让人措手不及,又不得不接受,人生中的十年,不过是一瞬间罢了。全书这一部分,最精彩的章节,几乎句句是诗,从头到尾美如画,使人搓揉心灵,催人泪下。
还是那幢别墅,还是那座灯塔,是什么东西变了么?是人。物是而人非。所有的灯全灭了,月亮也已沉下,小雨敲打着房顶,黑暗铺天盖地的落下,有人发出了梦的呻吟。冷淡与疏离一览无遗,文字之间唯有爱少见。我望着那片泛着冰冷月光的大海,不知不脚睡着了,梦里我看到了自己在海面上轻轻划着小船,从这端去向了那端。
醒来,继续阅读。母亲死去,命运细微的轮回使得一切回到原点,一家人都在自我之中沉默,充斥着无法沟通的恐惧与焦灼,海浪使父亲变得更加暴躁,黑夜使孩子变得更为忧郁,冷漠继续冷漠,沟壑继续沟壑,我看到他们半夜醒来,各自忍受着孤独长夜,各自忍受着陌生与疏离。没有人关心冷漠背后的原因,没有人关心狂笑和眼泪,没有人关心清晨和傍晚,没有人关心河上的薄雾漫漫,没有人关心弱小的孩子,正如没有人关心他们沉默的父亲。
男人需要情感。
“情感”原本属于崇高范畴,它能使人产生情绪,创造艺术,净化心灵。一首十四行诗,一朵探头的蔷薇,一支染墨的毛笔,一只被抚摸的猫,一个你喜欢的人,这些都是情感,情感是存在的前提,情感是生命的出发点,情感构成全人类的悲欢离合,千百年来,人们歌颂情感。但不知从何时起,理性与情感划清了界限,人们追求理性,追求真理,以至于在谈论情感时总带有一点儿“贬低”。于是情感附属于理性,正如女人附属于男人;情感让位于理性,正如母亲让位于父亲。从此男人们面目变得畸形,他们将情感隐藏于疯癫与麻木之间,隐藏于尖叫与沉默之间,隐藏于冷漠与无视之间,他们时常游荡于社会与家庭之间的灰色地带,寒冷,疲倦,感受不到一丝温暖。直至某一瞬间,某个东西惊动了他的情感。
父亲携子驶向灯塔。
父亲仰望灯塔,思潮起伏。他问自己,在这纷乱的世象中,太阳升升落落,月亮阴晴圆缺,海面潮涨潮落,灯塔一明一暗,云朵飘逝,树叶坠落,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必须在这纷乱的世界里牢牢抓住一个东西,那个东西是什么?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一个人和他所爱的人,如同“水倾入壶中”一样不再分离地结为一体?躯体能达到这样的结合吗?思想能达到这样的结合吗?心灵能达到这样的结合吗?人们所说的爱情能达到这样的结合吗?他渴望的终于不再是哲学,不再是刻在妻子石碑上的冰冷冷的铭文,而是亲密无间的情感本身。他开始尝试沟通,他询问女儿小狗的名字,他热情地赞美了儿子,由此,坚冰得以消融。人与人的情感就是如此透明,你轻轻一吹就能把它吹进对方的心里;但它又如此坚硬,一千只马匹也不能够将它踩散,情感终将永存。故事的最终,风向开始向东,小船得以前行,灯塔近在咫尺,“到灯塔去”不再是一个飘渺的梦幻。
我想我也终于找到了答案,终于看到了隐藏于文字之下的八分之七的冰山。放下书,我感动的不再是文字,也不是思想与思辨,而是温柔又坚固的情感本身。情感重塑了我,情感解开了我的心灵锁链,使我的灵魂终不再受理性的禁锢,一切情感都得以自由表达,我感到自己聚合又迸散,静止又奔跑,直立又倒立,文字自由了,我也自由了。我将以一种新的姿态,走向不知名的未来,无所畏惧。
作者语:岁月悄悄在流逝,日常之中我们真正忽略的是什么?我们牢牢地固定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投身于社会实践活动,事物在我们周围变迁,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大海,生命有着强大的无序感,你如同海浪拍击下的孤鸟,唯有情感可以维系你与他人,不被雷电击打,不被海浪冲走。是的,你必须发现这份柔软,这种发现就像是一种在石块之中攫取宝石的能力,你必须发现它,正如你必须发现隐藏于你心底的爱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