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村里有一条河，叫忆帆河。忆帆河的西河道上有一座老木桥，是河西人家自己用木头搭出来的。

有时候，河水上涨，老木桥就被埋没在了水里，偶尔还有鱼虾从桥上踏过。

不过在水里的时间长了，老木桥上就长满了青苔，变得滑溜溜的。

横在水面上的不规则木板也开始变得像老太婆的牙齿，摇摇晃晃。

记得有一次，我一个小学同学，走这座木桥时，就脚底一打滑，掉进了河里。幸亏当时路边有大人看见，下河将他捞起，才捡了一条命。

那时候我胆子大，即使发生这样的事，我依然背着我妈做的布包，淌过老木桥。

老木桥的北岸住着一个老太婆，是个哑巴。我每次爬过老木桥，都打从她家的门前走过。

村上的大人常说，不要招惹哑巴，他们是疯子，会打人。

小时候，我并不知道哑巴该是什么样子。反正我打不过她，我就撒腿跑。

有一年，河西的老太婆在我经过的泥路上摘野生瓜蒌，割拉拉腾。我想，瓜蒌气味难闻，拉拉腾伤手，只有傻子才会徒手做这些。

所以当我看到老太婆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撒开腿，跑。

等跑累了回头看时，我才发现那个老太婆并没有追过来，而是背着竹篓，拿着镰刀，正对着一只蝴蝶傻笑。

看着这一幕，我突然想起村上的老人说过，瓜蒌和拉拉藤是中药材，可以治病，也可以卖钱。

原来，哑巴一点都不可怕，而是很聪明也很可爱。

02

以前村上的生活，有炊烟，蝴蝶，蜜蜂，麦田，稻子，油菜花，桑树，船，当然还有哑巴和疯子。

我印象深刻的，除了河西有一个哑巴老太婆，还有我们村的傻子。

七傻子是我们村唯一的傻子，因排行老七，所以叫七傻子。以前大人总是叮嘱孩子说，记得要离他远点，这个人是疯子。

大人都说七傻子是疯子不能靠近，这种程度相当于“河里有水鬼，小孩自己不能下河洗澡”或者是“天黑不能出门，门外有鬼”等唬小孩招数。

因有大人们时不时的提醒，所以我每次见到七傻子，都会绕路走。

大毛被水淹死的那一年，我骑着车经过大毛家的门口，那时候七傻子也在。

我扒开人群，看见大毛正在被大人倒提着，脸上蜡黄蜡黄的，嘴里还不断地流着水。

那时候，七傻子戴着手铐站在人群中，正傻呵呵地笑。我觉得傻子就是傻子，连死都不知道。

后来我骑车回家的时候，七傻子就一直紧跟着我。当时我以为他要打我，差点吓尿了。

在村上，七傻子特别怕老爹，只要老爹出手，他就乖乖听话。

小时候，七傻子总是在我家的附近闲逛，看见老爹时，就举着被铐的双手跟老爹说，叔，打开吧，我一定听话。

我老爹只摆摆手说，快回家吃饭。

村上有些哑巴和疯子，以前因为家里穷，生了病只能土方子压着，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后来生活好了，他们就成了哑巴，疯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03

七傻子是什么时候被戴着手铐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只从大人们那里听说，七傻子有时候会发狂打人，他父母怕他伤了村里的人，才让老爹托人将他铐起来。

大人们这么说，我只是将信将疑。因为只有罪犯才会戴着手铐，七傻子又不是罪犯。

再说，我所认识的七傻子，只会傻笑，并不会向人挥拳头。

直到有一年，七傻子的父母心疼儿子，摘了手铐。结果当天晚上，七傻子发狂，摸起菜刀，就将他爸妈砍伤了。

当这个消息被村里人疯传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七傻子不能不戴手铐。

后来老爹去世，七傻子被他父亲带到了别的城市。据说，是扔了。据说，是死了。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能说清当年发生的事情了。

只是七傻子消失在村子后，他的父母也相继死在了他们家的茅草屋里。

村上的人帮他父母张罗了丧事，然后将他们的骨灰埋在了茅草屋后的一片稻田里。

曾经，忆帆河上有很多渔船，就系在河边的一棵桑树桠上。

曾经，渔船载着新娘，沿着河边的泥路，悠然地穿越整个村子。

曾经，那条曲折如麻花辫的泥路，溅了新娘一身的泥。

曾经， 泥路尽头的茅草屋里，有人为了给孩子取名吵得不可开交。

后来，在岁月这把镰刀的屠宰下，只剩下丢失了姓名的荒塚人家。

04

前些年，我远远地去看过一次那间茅草屋。茅草屋的墙上破了一个洞，门前的草淹没了窗沿。

我隔着一大片的麦田，不敢走过去。

我时常想，当年七傻子的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境，送走他的傻儿子的？

如果岁月有点良心，它或许记得，有一位父亲托着病重的身子送子远行。

那位父亲在路上对他儿子说，爹带你去买冰糖葫芦，你乖乖听爹的话。

儿子乖乖点头，从此之后，丢了爹娘，也丢了曾经长大的地方。

分别的那刻，父亲哭，没有了我，谁敢承受从你手中落下的刀。

儿子笑，冰糖葫芦一定很甜，我要揣进裤兜，给我娘留半颗。

麦田里的坟头上没有声音，只有远处那座空的茅草屋还在田野上孤零零地守着这个世界。

还以为每个人都会和我们一样，带着健康的身体和脑袋，来到这个世上。

还以为每个人都会和我们一样，活在出生的地方，地久天长。

如果你有一天，你在世间遇到了不一样的他，不要害怕，也不要觉得可怜，更不要指指点点。

你要很心疼很心疼地跟他说，来到这世上，你一定很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