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身杀死了人，阶级杀死了人。生活杀死了人，时代杀死了人。

　　诺顿 坎贝尔听腻了这些话。年幼时不远千里来到北美洲，还抱有对改变自己命运的期待，而独身在加利福尼亚淘金热中居无定所，使他只剩下对生活的渐渐冷却和无奈。他习得了过多为人处世的“经验”。坎贝尔已经二十六岁了，明白这块土地的财富有枯竭的一天。

　　而现在，坎贝尔需要一笔钱。一笔让他离开老工队单干，离开那些不求上进的白痴，自由地寻找那黄金点的钱。老头给他标的点并不全在加州，他决定明年就带着积蓄离开西海岸，离开即将失去价值的泥潭。

　　四月的一天中午，坎贝尔做了一个梦。云层深处埋着的黑暗吞了土地，四周全是脱了缰，疯狂的人潮，但他在层层污水中看到了嵌在绿色中的一双橙色的眼睛，伸手去抓，是布满鳞片的一只手臂。

　　2

　　坎贝尔喝酒，假装借着篝火的微光圈画地图，实则偷偷观察着和矿工们交流的橙红色头发男人。

　　工队的矿工队长中午说，他是来自太平洋对面的教授。出于研究的目的常来美洲，这次只是在西海岸的森林地段考察。因为对加州的一切都不熟悉，特地来资助工队以便来到跟他们来到森林附近。

　　这教授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是来寻找什么的，他只是说自己需要雇佣一个对野外动物熟悉的本地人，用半年左右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研究。

　　现在他说自己是为了前往森林深处收集合适的实验素材，特地来寻找搭档。他编着叫不出款式的奇葩发型，穿了一身惹眼的绿，身形又长。相貌是坎贝尔看了顺眼的类型。

　　那橙红色发教授正在和其他矿工交流。他不像坎贝尔见过的上层人，他气质有几分学者的儒雅，侧颜对所有人都永远挂的是善于倾听的笑容。只有坎贝尔知道，那是心底不耐烦，但出于某种目的必须和对方打好关系时的“模板笑”——毕竟那也是自己的的惯用手段。这些微妙的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反而让坎贝尔对他有几分亲切感。

　　和他对话的两名矿工明显是希望在他那里讨得好职位，平时下矿没见他们对什么东西这么殷勤过，现在大概是觉得给人带路容易，还能赚钱，何况包吃包住。而那教授也可能是不满他们的谈吐和能力，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一下一下不耐烦地画着圈，脸上的“模板笑”却居然能一直绷得住，永远平静，永远得体。

　　只是在商讨明天可行的行程时，坎贝尔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一点欢喜的亮光。小小的，在他橙色的虹膜上和火焰的尾巴一起顺着风的方向荡漾，像是贵金属被烤化后做成锭，被手上的指纹摩擦出的印纹的反光。

　　坎贝尔想自己是喝醉了，觉得教授长相很不错。可他还没看清男人短短的胡茬和细细的眉弓，迪鲁西就转头和身后的矿工队长交流去了。

　　“迪鲁西先生！您一定要寻找对森林矿场熟悉的矿工，可以考虑我们队里的坎贝尔。虽然是外地来的，但他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在这里，品行一直很好……”

　　诺顿觉得对方像是红树林和灌木丛中常见的绿色鬣蜥，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从自己的一叠图纸中取出几张画过记号的老地图理在一起。他沿着折痕慢慢对折，用指甲小心的压齐，叠成一个方块，插进矿灯托的夹层里。

　　他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比了个环，隔着火花圈住迪鲁西的背影。

　　对方像是察觉到了坎贝尔的目光，猛然回头和他对视，怔住了几秒。看见对方的举动，脸色一僵，像是被冒犯到了似的立刻又别过头去背过身，刚刚堆出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3

　　“就是这两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忙得很。”矿工队长滔滔不绝：“忙前忙后，跑遍了周围所有矿场。到时候您见着他人，别觉得他太阴沉……以前他每个月都会给周围的敬老院寄钱的，是个敬业善良的年轻小伙子。”

　　“啊，是吗。哈哈，坎贝尔先生真像您说的那么忙一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便打扰。其实我想问的是您们队里有没有熟悉当地野生动物的本地人，比如……变温动物！我是说！像蛇或者蜥蜴，乌龟一类的小动物！嗯，它们中部分品种带有一定的毒性……”

　　诺顿当然看不见背对着自己的迪鲁西教授提及爬行动物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点点星火。只当对方是对那些可能造成危险的动物保持过高的警惕。矿洞中本就不安全，大多数矿工都对蚊虫叮咬很不在意，低毒性的蛇也常见。只当对方来自城市，惧怕森林里的毒蛇。

　　但是他需要从这有钱的大老远跑来异国他乡的傻瓜教授身上坑一把。他需要钱，需要很久了。即使这人很有可能是个会带他东跑西跑，挖土找石头的古板。

　　迪鲁西应该会先拉他去森林，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地形，说不定他十分急性子，明天早上就出发。以后再去沙地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再找借口拿钱走就行。

　　他开始措辞。

　　“哎，正好。就是他，就在这儿！篝火对面，戴帽子的那个！坎贝尔快来！见见迪鲁西教授。”

　　诺顿站起身来，摘下帽子，绕过篝火走近迪鲁西，伸出左手，势在必得（指从蜥酱手里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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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还是不用了……额，是你啊。初次见面，我是卢基诺 迪鲁西。”他们在篝火旁握手。

　　“诺顿 坎贝尔，叫我诺顿就行。您可以放心选择我，我在加州参与采矿了十一年，对周边地貌相当熟悉。”

　　“谢谢你，诺顿。我已经有搭档人选了，在这里就先不做打扰。”

　　“我有一定的勘测地质的能力和工具！没有家人，随时可以离开。日常相处时可以照顾你起居。只要你需要。”

　　“诺顿先生。”

　　“我对处理野外突发事件也很有经验。上个月有同事被蛇咬到就是我帮忙制药，才能摆……”

　　“停停，诺顿先生，我已经告诉你……等等，你了解蛇类血清？！”

　　有对付野外环境的能力不假，会做对蛇毒的应急处理也是真的。但说自己能制药解蛇毒，明显是坎贝尔编出来求职的“简历”。

　　“……对！”

　　卢基诺大E了，没有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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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不放过一切爬上去的时机的投机主义者。

　　“就你了！”

　　如果不欺骗眼前的男人，他迟早要被吞进时代的洪流。

　　“那，我先去收拾你的行李。我们明天中午出发，就从这里出发。第一站去哪？”

　　迪鲁西终于舍得收敛起早就架不住的笑容。他啪的一下子站起来，原地踱步，然后猛然抬头，满脸焦急：

　　“现在！带上你东西我们立刻就走！”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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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行李很少，不像他见过的那些有钱人。他安静谦和，不像他见过的上层人。

　　他决定跟着他，匆忙的提起煤灯跟了上去。

　　　　7

　　一路上，卢基诺和诺顿没什么东西可聊，两个人都对陌生人寡言。气氛像这离了灯火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卢基诺打了个寒颤，无意识的往诺顿的方向靠近，这反而方便诺顿看清他脖颈的曲线。

　　突然，诺顿听到了什么东西撩起树叶的声音。他引以为傲的野外生存经验使他竖起汗毛，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拍了一下卢基诺的肩膀。

　　“停。”诺顿小声道，伸出左手拦下卢基诺。黑夜中有蛇的嘶嘶声，由近及远，夹杂着些许蕨草被碾过的声音。卢基诺突然挺直了腰，拿下了背上的背包。诺顿只当他是紧张，捡起地上的树枝挑起灯的把手，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灯火一照，竟是一条黑白红三色相间，呈环状分布的蛇，色泽奇特、浑身披鳞。看不清具体身长，只在夜幕下闪着一对亮蹭蹭的竖瞳，它团着蛇身不断后退，吐出紫红色的信子，压着灌木的枝条，扭着身子用尾巴拍打着草地，张着嘴边后退边发出恐吓的嘶嘶声。诺顿反应极快，看那蛇浑身粗壮，色泽鲜艳，就当是毒蛇，立刻张手抓了一把长草在煤灯里一点，举着烧着的树枝就要去烫蛇的头。

　　卢基诺大喊一声“别烧它！”然后赤手就要伸向那蛇的背。蛇看到火种一惊，竟直接从高灌木上咧着牙跳了下来，想扑到诺顿脖子上。诺顿在这关键时刻，心里竟只有一个念头：这傻乎乎的教授怎么要空手去抓蛇嘴？诺顿还没理清楚状况，只看到卢基诺那只收口袖下精瘦的手臂在自己面前向无边黑暗包裹下的猛蛇伸去。

　　鬼使神差的，他一把拦住卢基诺，伸出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手，呈爪状直向那蛇面部怒袭，居然一把卡住蛇嘴，让蛇的利齿愣卡在手虎口位置外裹着的橡胶手套上。诺顿惊得头皮都要炸起，火种掉到灌木丛上。卢基诺恐怕它烧起来引发大火，在浓烟升起前立刻脱下外套扑灭，向蛇一看便喊道“没毒！他是想绞你！没有毒的！”

　　那蛇还不罢休，想去用尾巴缠诺顿脖子，却因为牙齿卡在手套上卡断了牙，直接掉了下来，在灌木丛中翻滚几下，又想跳过来。卢基诺拿起外套罩住蛇，急忙打了一个结，又轻车熟路摸了一下蛇身，在蛇背上找了一块地方用力挤压，用鞋底踩住。小声嘟囔：“目测一米多长，加州王蛇…夜行性…还在蜕皮。啧，还挣扎！这种温顺的蛇怎么也会这样主动伤人？” 然后兜起自己的绿外套，抓住蛇一丢，将它丢远。

　　卢基诺拉过诺顿的手，摘下手套，让他张开掌心。还好那双蛇牙没有穿刺手套，不然即使那蛇没毒，森林早热晚冷的气温和湿气也会让他的伤口感染发烧。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诺顿拔下挂在手套上的蛇牙放进口袋，在心底默默吐槽。这家伙可不是因为环境恶劣而雇自己的。

　　　　8

　　天空上有很多星星。迪鲁西和诺顿分别背着自己的行李，连夜赶路。诺顿一手拿指南针和没被标记的新地图，一手提煤灯。迪鲁西想要帮他挑灯，但诺顿却坚持说自己来拿。

　　“迪鲁西教授，不远千里从欧洲跑来北美，您找好地方落脚了吗？”煤灯托里的金矿标记点地图是不能给他看的。但刚刚拒绝了别人的善意，该寒暄回去避免冷场。

　　“叫我卢基诺吧，”他真诚，但有点生硬的说。“我在美洲有熟悉的同行，来前就写信向他们要了一个实验室，还有一些工具，用来…哎。我已经看过了，是森林里的老屋子，条件肯定不好，但制作样本和提血清足够吧。不过需要更齐全的设备大概需要带整理好的样本去这里的一些学会。

　　总之你不用担心这些问题，刚刚被那条蛇耽误了太久，再出发深入森林，体力大概是不够了。现在先去实验室收拾一下，明天早上再和我一起带工具去森林深处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又冷场了。坎贝尔在心里默默想道。卢基诺是一个没什么棱角，脱离了应付他人的技巧就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他熟知社交礼仪需要怎样的谈吐，怎样的表情，而单独和自己一起时却十分真诚，只是带着他那些平和学者的气质把该说的说清楚。

　　只是在询问他到底要收集什么样本时他会犹犹豫豫的岔开话题，不看自己的眼睛。

　　其实卢基诺有一点害怕诺顿，对方在帽子的投影下黑色的双眼就像是被云层遮埋的黑暗，实在有些阴郁。

　　他们初次见面时，诺顿在角落里坐着喝酒，看自己的笔记，也不同人交流。卢基诺想：虽然主动搭话的是他，但自己回头时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后背，实在是有点恐怖。

　　就像是被黑蛇盯上的，不自觉的蜥蜴一样。

　　收起不自然感，卢基诺觉得对方其实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虽然他处理蛇的经验有点达不到我的预期……但被惊吓到还愿意自己去抓那条蛇，那时他大概也一定是真诚想帮助我。坎贝尔，其实也没有像气质那么沉默寡言吧？

　　别提卢基诺，诺顿自己也没想明白那时的冲动是来源自什么。走了一路，直到到了卢基诺同事借的据点，诺顿才发觉，他只是不想对方的手被咬到。那样干净的，不该去伸出的手。

　　　9

　　“就是这里了，我还没进去看过。”院子里有简单的通讯设施和接向外部的供电电线，还堆着一院子的装化学物质的玻璃罐和关着大鼠的饲养箱。卢基诺双手用力去推木门，那门吱呀作响，明显很重，只能开一个缝。加上诺顿，门才打开。

　　诺顿其实并不关心卢基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但是交换秘密无疑是博得信任的好办法，于是故意用怪异的眼光看向卢基诺，对方有点尴尬，踌躇了一会，像是鼓起勇气：“这，其实如你所见吧，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来这里是想找新的未知爬行类动物，建立新的属。”

　　“所以你是想雇人帮你去抓毒蛇吗。”他摆上恰到好处的冷漠表情。

　　“蛇类又不是都带……好吧，你说得对。”一路上诺顿都很可靠，卢基诺哪见过他什么时候用过这种语气说话，对方一定很生气。他红着脸摸了摸下巴，拉过诺顿的手：“其实还有毒青蛙，毒蜥蜴…至于毒虫或许也可以带给我在英国认识的一位女士。诺顿！关于隐瞒这些我很抱歉！只是我不想让意大利那边的同事知道我来这里了，他们中有不少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万一你要是个骗子，不是！我是说如果，如果你骗我，知道我在这里，拿了钱去告诉他们我的行程和成果，那我的研究就一定做不下去了，所以我才不告诉你和那些矿工。但你压根不是这样的人……你对我如此真诚，我却隐瞒你关于生命安全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是这样的人？那谁是。“好吧，虽然我们是主雇关系，但你要考虑我的安全，以后我工作的事不要再瞒着我了，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他猜到卢基诺在满怀歉意时，即使听自己用这种口气指使他也不会生气。

　　　10

　　卢基诺真的很特别。

　　卢基诺给诺顿开了可观的报酬，并干净利落的给出了提前谈好汇款现金的银行的地址。不拖泥带水的行事风格和知识都是诺顿愿意深交的类型。看着卢基诺，诺顿就已经想好了拿到酬金后离开加利福尼亚的生活。

　　实验室只有一间卧室，两人共用一张床铺。卢基诺绿色的外套早和那条蛇一起被落在了森林的角落，本就畏寒，还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的他在半夜的降温中无意识的靠近身边唯一的热源。刚相识的两人由于莫名的相似，像是老友一样靠在一起入眠。

　　诺顿想要钱，想要摆脱昏黑的矿道和煤油。他想有一座带花园的体面房子，有一辆烧油的车，有一份稳定的长工，吃一顿营养的午餐。

　　或许身边多个人也不错？

　　杀死一个人很简单。心底的景观里，最后的烛火灭了，加州人自然也就走不出黑暗了。

　　随缘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