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姥姥十六岁，姥爷十四岁。算不上青梅竹马，两家只是很远房的亲戚，两个孩子小时候偶尔在合家过年有过那么一面之缘。然而日本鬼子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村里的人们惊慌一片，尤其是未婚的女孩子们，赶紧寻个人家嫁了吧。没有大肆操办，一切似乎就这样顺理成章。
之后，或许有那么几年平静的生活。战争年代，所幸他们的日子有惊无险。那几年姥姥生过两个孩子，因为一些原因，都早早的夭折了。战火燃遍了大江南北，姥爷参了军，这一去，便是十余年。
姥姥说起这些的时候波澜不惊，那慈祥宁和之中自有一种坚忍与刚强。我无法想象，失去了两个孩子，在那样的战乱中，十余年时间，家里只有姥姥一人年轻劳动力，要养家，要侍奉公婆老人，还时时刻刻挂念着几无音信的姥爷，究竟要如何度过。姥爷的母亲因病去世，惦记着儿子，临死仍无法闭上眼睛。家中只有姥姥为她送终。想起这些，姥姥摇头唏嘘不止，她知道，这是姥爷一辈子心中的大痛。
姥爷直到抗美援朝结束才算真正回家团聚，之后，姥姥作为军属，跟随姥爷四处奔波。大陆与台湾对峙时，他们终于在厦门养育了他们的第一孩子。那时，两人都已三十余岁。后来，姥爷作为第一批开发北大荒的老干部，带着姥姥一起去了黑龙江。姥爷的后半生，就奉献给了那片广袤的黑土地。
有那么一段时间，老干部家庭如果是包办婚姻，感情不和，可以向组织申请离婚。很难说这样的政策是好是坏，毕竟那些留守家里的女人在那个年代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心血。很多家庭就这样散了。那是姥姥回忆起来心里最煎熬的一段日子，因为姥姥心里很担心，她知道他们并不是自由恋爱，姥姥没多少文化，识字也是后来姥爷教的，她怕姥爷嫌弃她。然而姥爷什么也没说，在很多人家里分分合合的时候，他们日子依旧这样平静的过去。
直到很多年后，姥姥才在一次打趣儿时问过姥爷：“那时候，你怎么不扔下我，再娶一个呀？”姥爷看着姥姥，很认真的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从小就喜欢你。”
姥姥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布满皱纹的沧桑面庞上拂过一丝羞涩的红晕，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晶莹闪动，透着柔和与甜蜜。我在心里偷偷地幻想，他们小时候的那一面之缘是如何的惊鸿一瞥，一见钟情？很快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姥姥与姥爷，或许没有多么浪漫，多么激情，然而沉淀下来的，确是他们相濡以沫，相守一生，岁月酝酿而成的最真挚的爱情。
1985年的时候，姥爷退休了。1986年，小小的我出生了。许是填补他退休之后的略显空闲的生活，我是姥爷最疼爱的一个孙女儿，自小便在姥爷身边长大。如果之前的只是听来的故事，那之后，我便是他们老年生活爱情的见证。
印象里，姥姥和姥爷从来没有红过脸，生活平静而默契，彼此之间的称呼只有一个词：“老伴儿”。侍弄一个小园子，侍弄一窝小兔子，看着几个儿女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
姥姥年轻时一直没有工作，一直在家里照顾姥爷，照顾几个孩子。开发北大荒，也有很多的老干部为妻子安排些简单空闲的工作，补贴家用，然而姥爷不肯，说这是占组织的便宜，姥姥也就没有再提。退休之后，便一直依靠姥爷一个人微薄的退休工资生活。姥爷也曾说，后悔没个姥姥安排个工作。我不信，我太了解姥爷太讲原则和认真执拗的性格，时光倒流，他也还是会那样做的，即使这件事让会他对姥姥心怀歉疚。为着这个原因，姥爷的生活一直很节俭。儿女们也经常劝他，不要委屈自己，姥爷总是叹一口气，什么也不说。只在私底下跟姥姥说：“我身体不好，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你又没有工资，不给你攒点，以后你怎么办啊？”这句话，是姥爷心底的担心，大概只有我和姥姥听过，然而那时我还小，并不理解这句话里面，藏着海一样的深情。
姥爷的身体确实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三叉神经痛。姥爷生活极其自制，戒烟，戒酒，严格的作息，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日日服下各种各样的药片药丸，和一些难以下咽的偏方。
姥爷是在钓鱼的路上，心脏病发作猝然离世的。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北京下起了那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洁白的雪花落地而化，如同姥爷纯洁无垢的一生，匆匆落幕。
一家人都无法接受这突然而来的噩耗。悲痛之余，更担心姥姥能否承受这样的打击。出殡那一天，儿女们怕姥姥受不了，拦着不让她去。然而姥姥一再坚持，最后自己平静了一下，只说：“让我最后送送他吧。”姥姥赶在宾客来之前，独自守着姥爷的骨灰盒，喃喃低语。不时有泪水滑落，诉说她不尽的不舍与哀伤。
很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我开始觉得，这或许也是老天对姥爷的眷顾，让他少受些苦楚，就这样走吧。不然，姥爷这样要强的人，爱干净，闲不住，要是过上缠绵病榻的日子，或许对他更是一种折磨。
姥爷走了，姥姥的日子变得孤单。晚年痛失所爱，我想姥姥不是没有遗憾的。虽然有儿女孝顺陪伴，可没有了老伴儿，很多内心的话她是没有人可以倾诉了。然而悲伤之后，姥姥依旧是那样坚强和豁达，每天看看报纸，锻炼锻炼身体，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有时候会执着我们的手，忆起往昔的生活，偶尔亦会低头轻叹：“这一辈子，也够了。”
姥姥和姥爷一起走过了六十一个年头，相携相伴，相敬相爱。
那，是我一生仰望的爱情。
作者简介：米何，80后双子女，手忙脚乱的新手妈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系，现居深圳。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相信爱情，相信纯粹。不随波逐流，愿随遇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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