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化子,心里总是一阵老大不自在,总觉得我害死了他,这念头非要一顿好吃的蛋炒饭才能压得住。
化子,大号曹二化,你也许已经猜出他是老二。我们都叫他化子,比较多时候叫他的外号“叫花子”,开始,他可不乐意,谁叫,就朝谁挥挥拳头,或者真给你一皮锤;他爹娘叫他化化,我们也会用“花花”来笑话他的名字像个小闺妮儿。开始,他也是很不乐意,时间一长,就随我们怎么叫了,一副懒得和你们理论的架子。
但是化子一点也不像女孩子,在我印象中,他胆子很大,可不像我这样胆小如鼠,一见到蛇就瘆得全身发慌,赶快躲得远远的。化子才不这样,一个箭步上去,捏着蛇尾巴一下子提溜起来。蛇被猛然打搅与惊吓,抬着身子弯成一个细长的萨克斯风的样子探着头,不停前后左右摆动着,用愤怒的双眼扫视,想要知道是何方神圣在耍弄自己,一边扫视一边悉悉索索的吐着红信子。看到这里,胆小的已经跑开了,胆子大点儿的还在围观,不过都手捂着头,或者在蛇头扫过他们跟前时,用手揪下一两根头发。听大人说过蛇是很记仇的,谁惹它们不高兴,他们就数每个人的头发,晚上等你睡着了挨个找到床头上,一旦发现你的头发对得上数就立刻把你吃掉,或者用尾巴缠住你的脖子拖到洞里去。我们都怕被蛇照着头发数找上门来报复,只好捂住头不让蛇数了头发,或在蛇数过之后揪掉一两根。这样蛇就算找上门来,一看头发数不对,就会走开。万一捂得慢,蛇头在一扫而过中早已经数完记心里了,最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揪掉一两根。
化子才不怕被蛇数了头发,自己玩,不尽兴,就将蛇递跟我们:“有谁想玩玩?”
他见没人伸手,就越发靠近我们,眼见得蛇头就要碰到我们了,大家赶紧一股脑儿跑开了。化子就在后面追我们,边追边喊:“蛇数罢你的头发了,晚上等着钻蛇洞吧。哈哈。。。”从这个胡同追到那个胡同,再追回来。跑半天,大伙都累得气喘吁吁。化子追的无趣,就停下来,手臂甩起来,蛇直直地转个大圈,像二人转演员转手绢。化子也要甩出花样来,上下转,平行转,交叉转,左手换右手,一会将手举过头顶,蛇在化子头上像个高速旋转的直升机螺旋桨。小朋友们又都围观过来,有拍手的,有叫好的,他就更来劲了,蛇旋桨越来越快,嗖嗖声响。等他玩过瘾,蛇的死期也快到了,只见他手一松,吱的一声,蛇飞了出去十几米,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直挺挺,一动也不动,或是嘣一声甩在墙上再落在地上,卷曲着一团糟,再或是挂在树枝上,晃荡几下。要是落在地上,化子就跑上去照蛇头就是踏踏实实一脚,鲜红的血滋老远,蛇头扁扁地粘在地上,可怜的蛇总算死了个痛快的。
化子不光胆大,力量也大,两三个小伙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就更在话下,有次一把被他推老远,摔个大跟头儿。毕竟他还大我一岁多呢。但是他上学晚我一年,两家住得很近,也就一块去上学。这有个好处,没人敢欺负我。我有了好吃的,在上学的路上就会给他一点,他也会给我分享他的,不分彼此。
有一天,化子将手伸进书包里,鼓鼓的,“猜猜是什么?”说完神秘地看着我笑。
“变形金刚?”
“不对,再猜!猜对给你吃。”
“噢,是糖。”
“还不对,你再猜。” 我心想你反正会分给我吃的,就甭浪费时间了,“猜不出来,拿出来看看。”
“料你也猜不出来。”说着,他伸出手来,抓着一个大苹果,红红的。
看到诱人的苹果,我一肚子的馋虫都被勾起来了,一条条爬出喉咙,从嗓子眼儿伸出头来,探视着食物的位置,就像化子手里会数头发的蛇。可是苹果不在我手里,不然我立刻一大口咬下去,这帮馋虫就会消停一下。不过现在,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苹果在一米来远的手中转动着把玩着,可望而不可及,真是活活的折磨它们啊。
“啊,红富士,大沙河的吧。”我咽了咽口水说。
“这你倒猜对了,俺二姨昨儿来捎的,她家好多果树。这苹果可甜了,可惜你吃不到。”他得意的说着,就要张口啃。
我连忙说:“给我点吃呗?” 他把苹果从嘴边拿开,斜着眼看着我笑着说:“嘿嘿,想得美。”
“你忘了,那天我买了块冰糕先让你吃的,你一口咬掉一大半!”
“哪天?”他很不屑的样子。 “还有,我有苹果也分给你吃过,你忘了?!”我开始讨厌他不屑又得意的样子。
“好了好了,给你吃可以,得有个条件。”他开始不耐烦了。
“啥条件?”我讨厌条件,为了吃苹果,忍了。
“喊我声爷爷,整个苹果都给你。”化子坏坏地看着我。
“按辈分,你该叫我爷爷,知道不?”岂有此理,他怎么会提这种要求?!欺人太甚。
“那叫声爹也行,给一半。”
“滚!按辈分,你该叫我爷爷!”
“行啦行啦。。。爱吃不吃。。。好甜的苹果。”说着就要啃。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等等,先把苹果放我手里,我再喊。”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管,谅你也不敢。。。”说着将苹果递给我,一手抓住我的手臂。
“先放开我的胳膊。”我抓住苹果,他放开了手,说:“喊吧。”
“爹吃苹果。”我一说完就大口啃下去,真甜啊。化子得意的笑着,合不拢嘴。
我赶紧转身往学校狂奔,在几十米外,转身看到化子傻在那里一动不动,目瞪口呆,以为我跑开真是莫名其妙。我对着他摇摇手里的苹果,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爹吃苹果,爹吃苹果,爹正吃苹果。”边说边大口啃起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跑进学校大门。
整个下午我都在提心掉胆,生怕化子来揍我,但是一直到放学他都没来。一放学,我就一个人悄悄溜掉,跑回家。以后也躲着他,半年之后,觉得他总会忘掉了吧,这才又和他一起上学放学。化子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会一样,还是依然有说有笑,但是我却有了一块石头塞在了心里,十分的难受。总觉得有一天,别人会知道了那件事,耻笑我馋嘴,耻笑我降低了自己的辈分,从爷爷辈降到了爸爸辈,不是很耻辱吗?再说,还差掉喊别人爹,辱上加辱,心里渐渐羞耻而且害怕起来。不行,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有时睡觉也不踏实,总感觉枕头边有条蛇在数我的头发,翻来覆去睡不着,用枕头盖着头,把头缩进被子里都不管用,把我们家的大狗小黄栓床头,也赶不走那条吐着红信子的蛇。起初,母亲看我红红的眼睛,病怏怏的样子,以为我病了,跪床边为我祈祷。我倒是心里踏实一点儿,不过几天后,那条蛇又来。我也没敢和她说怎么回事,她见我好吃好喝,白天也一切正常,就随我去吧。
但是我心里积怨日深,都是化子搞得鬼,凭什么拿个大苹果馋我——馋我还不给我吃——说给我吃了——还提什么鬼条件——叫我喊他爹——这龟孙没大没小。不行,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他死了才好吧。这个念头一出现,把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的我也吓得一哆嗦。恨人就是杀人啊,我怎能这么想?但是那个念头一来到就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就差结了果。我就信马由缰的想去,打不过他,也没有枪,但想想也是过瘾的啊。你还别说,这样一来,我倒睡着了。
每晚都在想象着化子怎么死掉中睡去,有一天终于被我想到一个不费事不费力不费钱,也不用动刀枪的很容易实施的方案。这还是从电视上学来的,皇帝后宫很流行的咒人方式:做个布偶,写上名字,然后用针扎,一边扎一边口中念念用词。这样静悄悄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叫那个名字的仇人非死即残,总之不会有好下场。想到了就干,翻箱倒柜找到很小的时候玩的小洋娃娃,塑料的脑袋,脸蛋儿红扑扑的,手脚都是塑料的,原本很可爱,但现在黄不拉几头发有几块已经掉色,像个鬼剃头,一点也不可爱。我将“曹二化”写在鬼剃头的脏衣服上,在它肚子上扎了根针,放在枕头下。每晚都扎一下,睡觉踏实了许多。数着数着,四十九天过去了,鬼剃头衣服上的名字已经都看不清了,但曹二化还是依然活蹦乱跳,有打有闹,有说有笑,连个感冒也没犯过。妈的,原来这秘功和降龙十八掌一样也是假的。
后来渐渐忘了这茬事儿,又升入了初中,也不用担心和化子一块上学时不小心说漏嘴让他知道了洋娃娃的事。他小学毕业后是铁定不上初中了。
“反正我学习也不管,玩两年,去苏州打工。”听他的口气,分不出是忧伤还是洒脱。
“打工好啊,自己挣钱,想买啥买啥。”我表现的很羡慕。
初中离家五六公里,要住校了,一开始实在住不惯,三天两头有人结伴往家跑,骑上车子,不急不慢,不到半小时够了,飙起车来,二十多分钟也差不离就到家了。 只是校门口那条大公路影响了我们的速度。这条路东连江苏的凤鸣县城,一直可达彭城市里,西接山东的牌坊县,只可到牡丹市里,我们称之为彭牡路,山东人不乐意,非要称之为牡彭路,反正就是这条所谓的省道了,但是两县出钱修路就没这么积极了。这条连通两省大血管因年久失修一边的坑坑洼洼,就像从课本看的月球表面,就算你坐在缓慢爬行的轿车里也非颠的你七荤八素。就这样一条路还是不停的有满载沙石的货车和拥挤的客车来来回回,荡起漫天簿土,呛得人要命。遇到阴雨天,那真是有水有泥的“水泥路”。我们通常不从这条路过,绕道穿村过户回家。 事事总有转机,我刚上初中不久,听说中央有为首长要来视察。县里已从驻京办获知考察路线:先去安徽的梨树,再去牌坊,最是凤鸣。从牌坊到凤鸣必经“水泥路”,这可急坏了,县里的领导。这路不修不行,大修也来不及。有人出主意,有建筑垃圾填坑,县里弄了十来辆大卡车,把县城的建筑垃圾全运到了,一个坑一个坑填,上面再铺上一次碎石子儿。建筑垃圾用完了,生活垃圾又被拉来,一直补到省界,一看牌坊也是这么干的。领导们坐在车里试了一下,感觉不错,就开回县里布置了。
后来听别人说到视察的时候,首长的轿车从牌坊一路颠来,脸色很不好看,这可急坏了陪同的县领导。直等到车驶进了县城的绕城公路,车子才平稳了下来,首长的脸色阴转晴,县领导急中生智,轻轻对首长说:“首长,现在到我们凤鸣县了。” 首长不说话,只以微笑作答。后来首长回中央拨了一笔款给三个县修路,凤鸣分的钱不到另两个县的一半。
不管车里的事是真是假,反正牌坊开始修路了,后来凤鸣也马马虎虎修了。现在的彭牡路是一马平坦的四车道柏油路,上面还有崭新的白道,红白相间带花台路障。我们回家的次数也就多了,现在飙起车来,十几分钟就到家了。
说话就快放寒假了,还有一周,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回家,这天晚自习时,我偷偷溜出去问同村的有没有想回家的,他们说,大冷的天,也快放假了,回什么家呀!最后连隔壁村的也拒绝了。可气的是他们不但不回,还说我是因为一个人不敢回家才喊上他们。岂有此理,我还是那么胆小如鼠吗?自个回就自个回,回给他们看看。
夜里在大公路上骑车,最盼着后面有汽车灯光,也最怕前面有开来的汽车灯光。那天奇怪,前后都没灯,还好前两天下了雪,视野内一片白茫茫,看路也清楚。路两边的树都在为迎接首长视察时根部树干被上涂上了白灰,现在虽然已经斑驳,但也和地面枯草上的学连为一体。我把树都想象成列队的士兵,为自己壮胆,外面太冷,我巴不得早点回家,脚下卖力的等着车子,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越来越急促。眼看着就到小路了,可以直通我们村,一拐进去就是个下坡。突然车子猛的一颠,咔嚓一声,脚踏子轻柔起来,坏了,链子断了。车子惯性滑行了百八十米停下,我下来一看,果然,链子耷拉着,只好推着车子往前赶,倒霉死了。心里暗骂这破车子关键时候断链子,骂完心里舒服了些。
放眼望去,白茫茫,偶尔有几处化了的,露出露露的麦苗。远处村子里零星的灯火,视野里没有一个人,连狗啊,猫啊的都没有。耳边只有刺骨的风声,还有远处中阳里街道上汽车的喇叭声。我开始后悔一个人回家,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和我结伴,如果化子在,他一定会答应一起回家的。心里想着,脚不禁跑起来了,只跑了一两分钟就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吐着白雾,感觉身体在冒汗,内衣里像是沾满麦芒搞得浑身刺挠难受,用手挠也不管用。心里埋怨完,一股恐惧涌入脑海,一些电影里的恶鬼都浮现出来,呲牙咧嘴,迎面扑来,以后再也不看恐怖片了。我几乎听到后面跟过来的脚步声,不敢回头,硬着头皮往前冲。想想别的,张着白翅膀的天使,带着荆棘罐的耶稣,还有圣经上过红海的故事。现在要是有火柱随着我就好了,可惜没有。背主祷文吧,恐惧被驱赶走了大半,也跑累了,放慢脚步。这时才觉得小腿肚子优酸又痛,加上又饥又饿又累又怕,外冷内热,真后悔回家了。不过还好,离村子很近了。
这是我发现村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应该是我们村的人吧?个子不高,应该不是大。再近点儿一看,原来是化子,他大冷夜里在外面干啥?我大声喊他。
“你可算回来了。”化子回应。
“这么冷的天,你站外面干啥?不呆屋里看电视?”
“等你啊。”我已经快步来到他面前,大口吐着白雾。
“等我干啥。”化子说话都没有白雾,看他冷的够呛。
“给你个苹果”说着,化子将一个红红的大苹果塞我手里,冰凉冰凉的。
“等我就是要给我个苹果?”我有点摸不到头脑。
“你别问了。”说完,化子转身走了,拐进了胡同。
他怎么不和我一起走回家,真是莫名其妙,我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推着车子,没心思思索,赶快回家。边走边看着苹果,实在是忍不到家了,现在就吃,一大口要下去,就像咬到一个冰块上,牙都要冻掉了,也没尝出苹果味,算了不吃了,放口袋里。
终于到了家,爸妈很吃惊:“你怎么回家了,大冷的天?”母亲埋怨道。
“还有吃的没?”我很饿。
我正吃着,母亲过来告诉我:“还不知道吧,化子前两天喝药死了。”
“啊?!我刚还碰到他。他还给我一个苹果。。。”我手伸进口袋,里面冰冷潮湿,空空的,苹果竟然不见了,“。。。怎么?”
“你净瞎胡说。赶快吃饭。。。你怎么不吃了?”
“饱了。”我一点食欲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