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僵

原来你们都不是父亲

一, 诡异的西康

“小莫,我桌上的茶具帮我收拾一下。不好意思哈,我实在来不及了。”

“小莫,记得明天早上帮姐姐带一份楠哥煎饺哦!”

“小莫,这几个文件帮我寄出去,阿尔及利亚的那个走特快。”

“小莫,明天老大回来了,你去龚一一地方拿点新上市的狮峰到老大办公室。”

人有执念的时候总是能承受住更大的压力或者更繁重的工作。即便现在很多事情超出了前台的工作范围,但莫念从没有埋怨过,甚至连委屈的情绪都不曾有过。

毕竟,自己高中毕业的学历,能在一家从事国际贸易的公司做个前台已经是幸运之极。若不是四个月前,走投无路的自己厚着脸皮乱闯乱撞地应聘,若不是应聘时面试官旁边的那台手机说:“姓莫呀,那来试试看吧。”,自己大概还窝在姨妈家受张一帆的奚落。

莫念倒也不如何在乎被奚落,对杭州这块母亲的故土更是没有多少感情。回到这片她懂事前就离开的城市,只是因为寻找一个人或者是一座坟的执念。

来杭州之前,莫念也在其他地方打工过。所以应聘进了西康进出口贸易公司后,她的第一感觉是诡异。这家没有门牌的公司巧妙地隐藏在湖东晚香亭边的树林里,任谁都无法将这座西湖景区内有些古朴的中式建筑与贸易公司联系起来。公司里经常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莫念,另一个是踩着莫念的上班点离开的清扫阿姨。

一个月前,莫念堵住来无影去无踪的办公室主任龚一一,龚一一拍拍她肩膀:“小莫呀,这三个月试用期你做得很不错,我会向老大反映的,但是转不转正,只有等老大回来决定,你再等等呗。我来不及了,你帮我把茶具收拾一下哦。”

总是抱着波斯猫上班的虎姐恰好来找龚一一:“龚来不及!上半年的猫粮你几时给我报销了?老大说过!这猫是西康吉祥物,所以猫粮钱不该我出。”

“呸!猫粮能有几个钱?你这一身花花绿绿的奢侈品,随便一件就够猫吃十辈子了!去去去!我来不及了,赶时间呢!”龚一一对虎姐特别苦大仇深,大约是虎姐总是要拿捏着龚一一的“抠”做文章。

虎姐笑吟吟地目送龚一一出门,回头从猫肚子下抽出一只手,捏了一把莫念的脸:“姐姐眼光不错吧!这样一穿就把你身材挑起来了。下回姐姐再给你配几套衣服,我们西康的女人一定要会打扮,可不能被油头粉面的马星星比下去了。”

“明天再帮姐姐带楠哥煎饺哦!”袅袅远去的东北女人回眸很江南地笑。

莫念只跟马星星直面过一次,跟手上可能黏着猫毛的虎姐不同,他是一个看上去特别干净的年轻男人,干净的衬衫西装,干净的皮鞋,干净的手指甲,还有苍蝇站不住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只是看着莫念的眼神里有些晦暗不明的味道。

公司里还有其他十几个人,都没有单独办公室,多数也是没见过,就算有见过,莫念也不会对匆匆来去的身影有什么印象,更不用说将名字和人脸对上号。

总之,莫念知道,若说能在西湖景区内设独栋office的公司能称得上不简单,那么一个在上班时间几乎见不到员工的公司更是足以将这种不简单上升到诡异,更不用说抱着猫上班、四个月不见老板等稀奇事。

只是,西康贸易再如何稀奇诡异也不会让莫念心生探究。找到没有丝毫印象的父亲或者他的坟才是她执着的事情。

父亲应该是什么模样?

莫念无数次想象过父亲的样子,想象过与父亲相见的各种场景,无论是见人还是见坟。

收拾了龚一一办公桌上的茶具后,莫念顺便把桌子底下的几个烟头捡了,办公桌下的文件柜上面躺着两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纪录着近五年来实习过的前台,状态栏里标注着“录用”的就只有一个—包会,一个奇怪的名字,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在这里见过这个名字或者这个人。莫念在最后一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写的特长是英语,状态栏空着。

换上运动装的莫念站在南山路上回头看隐藏在树丛里的西康贸易,朦胧胧,黑洞洞,像极了她的过去。她没有见过父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甚至姨妈的存在也是母亲自觉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才告知她。至于未来……应该就像眼前南山路上的车,从暗色里来,又往更深的夜色里去。

一辆天青色的跑车在对面马路停下,从副驾下来一个背着很大帆布包的男人,组合上褪色的迷彩服和杨梅头,准确地显示出他的身份—刚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工。

莫念对这些勤劳而朴实的人有着莫名的亲近,错身而过的时候,彼此微笑着对视了一眼。男人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忧郁而迷惘。她的心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她喜欢这样的眼睛。

一如既往跑步回建国路上的姨妈家的莫念并不知道,西康贸易那栋房子的灯在她身后亮起来,农民工在煜煜灯光里卸下了帆布包。

二,姨妈的顾虑

莫念喜欢吃杭帮菜,清淡而精致,带着甜味的鲜美,就像姨妈现在的生活。若是自己的母亲没有搬去川西,那么现在自己过的也应该是张一帆一样的生活,或许还可能有父亲。

“张大鹏说周末带他儿子来杭州玩,妈,你要不要见见你前夫?有十年没见了吧?”张一帆用手扒拉出一只大基围虾,一边剥一边很无所谓地说。

“我不想见他,你也别在我面前提起他。”姨妈说话柔柔的,虽然声音轻但很坚定。

“我说你当年也是想不明白,张大鹏这么能赚钱,外面有个把女人也是正常的,你怎么就憋不住这口气,离婚回了杭州,弄得我跟着你受穷。”张一帆继续在盆里翻找大只些的基围虾。

“那你现在也是可以去跟他的,他还巴不得呢,这一点上,你可比……”不紧不慢说话的姨妈突然顿口,眼睑还是低垂着,但同样低垂着眼睑的莫念分明感觉到姨妈的心神放在她脸上。

“姨妈我吃好了。”莫念把自己的碗筷收拾到洗碗槽里,转身去了自己房间。刚刚关上门,突然想起自己手机还放在饭桌上。

“妈!你总是瞻前顾后想太多,莫念也就比我小一岁,有什么她经受不住的?她问你什么你说了就是,我也好奇想听听呢。上次问张大鹏,他也是吞吞吐吐的,只是说阿姨是个大美人。”张一帆是典型的杭州姑娘,虚荣、八卦、满不在乎。

莫念摸着冰凉的门把手,竖起耳朵屏气等待姨妈的回答,只要是关于过去的任何蛛丝马迹她都不能放过。

“其实我也知道的很少,跟张大鹏结婚后我就没有见过你阿姨,只有李力来找上门过一次。过去的事情……张大鹏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唉……”姨妈温婉,但内心其实倔犟得很,难得叹了口气:“你也不用去问张大鹏,他一样不会告诉你,更何况,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对你人生未必有益。其实对小念来说也是一样,只是这话我不好直接跟她说。”

说完这句后任凭张一帆如何挑起话题,姨妈死活不再开口。

十点多,莫念背完一组单词准备睡觉,门被张一帆从外面推开“村姑!跟我一起去夜生活,带你见见我的新男友。”

私底下张一帆一直村姑村姑地喊,莫念也生气过,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认了。一来自己寄人篱下,二来跟张一帆相比自己也确实是个村姑。

来到杭州后还从来没有去见识过这里的夜生活,年轻的莫念边穿衣服边问“姐,会不会玩到很晚?明天我还要上班的。”

“难不成你准备穿成这样去玩?我的脸都会被你丢光的!等着!”倚着门框的张一帆没有回答莫念,鄙夷地丢下一句话,风风火火地回到房间拿了一套衣服“呐!穿这套!国际大牌,便宜你了,吊牌都没拆,不过最适合你身材,要不是我肚子上赘肉减不掉,哪里轮得到你。”

张一帆的话总是很难听,但莫念很实在地把心思放在漂亮的衣服上,自动屏蔽她的碎碎念。

张一帆的夜生活其实就是泡酒吧,不过这酒吧比莫念以前去过的任何一家酒吧都高档,高档就意味着消费高。张一帆的男朋友出手阔绰,订了一个正朝舞台的卡座,看见莫念的时候眼睛放光,他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自我介绍“我叫高歌,是西湖区派出所的副所长。”

音乐声震耳欲聋,莫念其实没有听清楚他叫什么名字,但副所长三个字却是滑进了她脑子里,她踮起脚转过头,同样地贴着高歌的耳朵:“姐夫,我们加个微信吧。”

晚上玩得很开心,更开心的是莫念觉得高歌可能能帮她查到一些过去的事情,唯一令人不快的是高歌的手总在张一帆不注意的时候出现在莫念的腰肢上。

三,劳改犯和警察

破天荒地,莫念早上到公司的时候,虎姐、龚一一、甚至马星星都在公司了,还有其他几个她还不认识的人。再三看手机,莫念才敢确认不是自己迟到,而是他们早到。

“小莫,老大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的虎姐从早餐袋里掏出一个煎饺就往嘴巴里塞,手腕上的卡地亚四钻彩金手镯闪闪发亮。发现莫念盯着她的手镯,炫耀地摇了摇手腕:“老大迟到的补偿,我可是被西康晒黑了好几度!”

小心翼翼敲门进去,莫念的紧张霎时被迎面的一张笑脸融化。这分明是昨晚见过的那个农民工,只是换了套休闲装,整个人的味道就活泼起来,连着笑容都显得亲切了些。莫念觉得自己的心又重重跳了一下,为眼前这个笑起来灿烂,收起笑容又有点凶狠的杨梅头黑男人。

“小莫,龚一一说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虎姐也一直明示暗示我让你转正。公司里能让两个死对头一起欣赏的,你是第二个。”农民工说着抬起头,收起笑容,炯炯地盯住莫念:“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这农民工似乎不好说话,疑心病还重得很。工作,莫念换过好多个,能不能转正也并不是很在乎,只是可惜了自己对农民工这张皮囊的欣赏。若是不能留下来继续工作,那么也不必要再装得小心翼翼,莫念口气也轻松起来:“老大,我高中毕业,也没钱也没势,给不了他们什么好处,如果非得找一个的话……大概是我还算得上勤快。好奇能让他们俩同时欣赏的另一个人是谁?也给了他们好处?”

“嗯。这两人势利得很,我也是给了他们好处他们才会欣赏我。”农民工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哈哈!开玩笑哈,没吓到你吧?我们公司比较散漫,以后你也不能端架子。”

“吓到我了!刚刚我以为要被辞退了呢。”莫念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胸脯,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

“你这么优秀的员工怎么会舍得辞退,不过,我们公司所有的正式员工都必须在工作满一年后去西康支教,每年起码三个月,如果你不怕吃苦的话,接下来随时可以去龚一一地方签合同。”农民工似笑非笑,好像是等待莫念的答案。

“好!我马上去!”莫念脚步轻快。

“我叫罗云起。”农民工的自我介绍紧跟着莫念出门的脚步。

“你个傻妞!不问问工资就把自己卖了?”虎姐显然是在外面偷听,挽着莫念的胳膊往龚一一办公室去。

“看你打扮就能推理工资不会低!”莫念得意地说。

“工资是不低,不过我是做业务赚的钱,仅靠工资可养不活我!话说老大很帅吧!”虎姐转头盯着莫念的脸。

“是呀!昨天晚上公司门口碰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一个很帅的农民工,因为那个杨梅头。”想起昨晚为自己的老板心动了一下,莫念就有些抑不住的羞赧。

“那个杨梅头,坐牢回来后他就没有换过发型。”

虎姐说得浑不在意,莫念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在心里生出一个大问号,问号的底下有个名字—警察高歌。

晚饭过后,莫念躺在床上试探着给高歌发了一条短信“警察姐夫,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个信息?”

高歌秒回“妹子,别说麻烦这种见外话,说什么事情?”

“太谢谢姐夫了!帮我查一下莫建君的家庭住址,她的身份证号是33010019670901032X。另外还帮我查查浙江省西康进出口贸易公司的法人罗云起是因为什么原因坐牢的?”

“现在查询个人信息管得比较严,会多花几天时间,等我查好了我请你喝个小酒。”

“谢谢姐夫,该我请你呢。”

“………”

高歌东拉西扯,一边含蓄地炫耀他的能量,一边隐晦地表达他睾酮过剩。

四,认亲

莫念深知女人最好的武器是乖巧和听话,这能让所有人对自己放松警惕,并产生信任,藉此达到目的或者实现野心。成功的女人大多都看似柔弱和优雅,但实则目的明确,手段犀利。

所以,第一次跟着张一帆去见张大鹏的时候,莫念就表现得很乖巧,她计划着两三个月里撬开张大鹏的嘴巴,吐露一些关于她父母的消息。

只是计划这种事情终究是一厢情愿,能按部就班的少之又少,总会被或好或坏的意外打乱,譬如现在莫念的计划就被张大鹏的微信信息打断“小念,明天晚上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来一趟杭州,请你吃个饭。”

莫念“不小心”把这个事情说漏给了张一帆。张一帆很生气“周末刚刚来过,这才过去三天又来请你吃饭,打的什么主意?!”

张大鹏见到张一帆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来保护小念!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张一帆其实并不待见张大鹏,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也曾直接跟张大鹏说过,若不是因为他有钱才不愿搭理他的大实话。

三个人各怀心事,一顿澳门豆捞吃得索然无味。对着快冷掉的锅底,沉默很久的张大鹏终于开口:“也好,既然一帆也来了,那就一起听着,这么多年了,憋得我难受,索性做一回爽快人。”

二十五年前,刚刚注册了自己的贸易公司的张大鹏在浦东英语角第一次看见师范才毕业的莫建君就惊为天人。莫建君漂亮、活泼、善良,追求者众。年轻时候的张大鹏也是一表人才,更是见过世面,在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确定关系的那一年,郎才女貌,形影相随,张大鹏满以为这种幸福会一直延续下去,他未曾料到的是莫建君要的其实是一个英雄,而他是个商人,由里到外散发着江南的市侩味道的商人。

在莫建君执意去云南支教的前夕,两人大吵了一架。莫建君毅然决然地走后,张大鹏被一直偷偷爱慕他的莫建兰攻陷,迅速成婚。

半年后被横断山脉的太阳晒得乌黑的莫建君看见的是还没有褪色的大红喜字和姐姐微微隆起的肚子。莫建君连亲姐家的门也没进,背着行囊回了建德老家。

可是张大鹏爱的终究是妹妹莫建君,与姐姐莫建兰的婚姻在煎熬中迎来了张一帆的出生。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再加张大鹏那颗捂不热的心,让莫建兰几近崩溃,虽然不至于以泪洗面,但郁郁寡欢里与张大鹏的关系冷至冰点。

放不下莫建君的张大鹏在建德梅城镇的严州中学找到了她。她在十月的阳光里向他飞奔过来,杏黄的鹅掌枫在她的脚步里雀跃,这时候的张大鹏错觉自己依旧在两年前的黄浦江的温暖时光里。

富春江与黄浦江终究不一样,就如同两年前的莫建君与现在的莫建君已然不是同一身份。缠绵一夕后,站在严州古城墙上,面对着富春江水,她很平静地告诉张大鹏自己已经结婚半年了,这一次就算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很爱你妈,哪怕到现在她依旧是我最爱的女人,没有之一。只是我自以为很了解她,直到在古城墙的秋风里认真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之时,我才能直面其实我从不曾真正懂她的事实。”张大鹏眼神空洞地看着莫念,已然稀疏的花白头发颓然地挂在额头,仿佛依旧在二十几年前富春江边的秋风里无奈。

“你出生后半年,建君的丈夫李力来到上海找到我们,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当然以后也没有再见。那个带着痞气的男人说他和莫建君都是双眼皮,但孩子是单眼皮。我是单眼皮……我给了他五万块钱,在当时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他走后,莫建兰还是跟我离婚了,她带着一帆搬回了杭州。我再没有见过你妈,但我总是能猜道,她应该很辛苦。”张大鹏空洞的眼神逐渐聚焦在莫念脸上,或者说是眼皮上,脸上有一种独属于父亲的慈祥笑容慢慢堆积起来。

“离婚后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泪流满面的莫念低沉地说,像野兽发起攻击前的威胁。

“她做的决定从来不会更改,无论为谁。”张大鹏看着抱成一团的痛哭的两个女儿苦笑。

“怪不得我看见你的时候就不喜欢你,才发现是因为你的眼睛像张大鹏,张大鹏死后,你还要分走我的钱,呜呜呜!”张一帆抱着莫念哽咽地说。

五,真相的代价

张一帆有一张捂不住秘密的嘴巴。所以莫念见识了向来优雅的姨妈发火的样子,当落在张一帆脸上的耳光声清脆响亮地在她耳朵边回荡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这里住下去了,不仅仅是因为姨妈面对自己可能的羞愧,还有自己对张一帆的羞愧,毕竟,若不是自己,张大鹏也不会跟张一帆说这些。

仅用一天时间莫念就租好了房子,当即就搬了过去,只是一直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姨妈家落下什么。

即便张大鹏的话对她冲击巨大,但莫念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是张大鹏的女儿,不是不能接受,而且基于对母亲的了解。

莫建君是个敢爱敢恨又干脆利索的精神洁癖者,哪怕婚后因为一时情动的一夕之欢而怀孕,也绝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可是每次照镜子,镜子里的单眼皮总在反复提醒她,张大鹏的说辞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莫念最近不停照镜子,虎姐取笑莫念是不是喜欢上罗云起了,真相其实是莫念觉得这个单眼皮很刺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恍惚地拿起在白色大理石台盆上震动的手机,是高歌打来的。

“小念,信息我都查出来打印了,晚上有时间不,还是上回的酒吧怎么样?”

“唔,好的,姐夫。”

一表人才的高歌远远看见莫念是一个人来的就很高兴,捏着档案袋的手环过来给了她一个拥抱“这里太吵,我们换个安静点的。”

“听姐夫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档案袋,莫念觉得被占点便宜也是值得。

酒吧确实是个安静的酒吧,莫念的心神一直在档案袋上,对真相的期待和恐惧让她忽视了高歌一杯接一杯的劝酒,和暧昧的玩笑话。在不该出现的昏沉感到来之时,莫念心里哀叹了一声。

莫念很平静地醒来,平静地睁开眼睛,平静地审视自己赤裸的身体,平静地接受事实。高歌已经离开,酒店床头柜上的档案袋提醒着她昨晚发生了什么。

莫念对着镜子抚摸自己长期锻炼练就的美好身段,锁骨下一个完美的心形胎记鲜艳得像一个纹身。

“我们真是母女,区别只在于你们爱上同一个男人,而我们却是被同一个男人骗。不过,我觉得这是值得的,谁叫你不告诉我呢,寻找真相总要付出点代价。”

档案袋里的真相只是寥寥几行字,但每一个字都变得无比巨大,它们组成无边无际的黑,将莫念紧紧笼罩。

莫建君,女,汉族,建德梅城镇人,师范毕业,严州中学任英语教师,住址凌风路332号,配偶李力,女儿李代,1997年8月9日离异。

罗云起,男,汉族,建德梅城镇碧溪坞村人,初中毕业,1997年10月26日因过失杀人判刑九年,受害人李力,浙江省西康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独立法人。

这世界真小!哪怕神志恍惚如莫念,也不由心生出这样的感慨。自己倒溯着母亲的轨迹而来,如今结结实实踏进了母亲的世界,母亲的姐妹、母亲的情人、杀了母亲的前夫的劳改犯……一一出现在莫念的面前。

紧紧捏着档案袋的莫念在酒店门口看见了一个熟人。

从来都是干净整齐得仿佛男模的马星星头发凌乱,两眼通红,他靠在白色的宝马车门上,血红的眼睛盯着莫念从酒店门口出来:“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莫念紧了紧手里的档案袋很诚实地说:“你这是一宿没睡?”

“我昨晚在酒吧看见你被药放倒了,一路跟到这里……”马星星说到一半被莫念打断。

“你喜欢我?”

“目前还不是……”

“那你就当作不知道这事吧”莫念有点小失落,她觉得自己值得被马星星喜欢,哪怕自己并不喜欢马星星。

“我不会说,我也知道怎么做。”马星星打开车门:“我送你去公司。”

第一次坐在宝马车上的莫念没有哭,在下了车后的很多天后,知道了马星星所说的“我知道怎么做”的意思时她正好在哭。

六,爱与恨的天平

真正融入西康之后才知道这帮人上班的时候不见人影,下班后倒是经常聚在一起。搬出去自己租房的莫念作息更自由,于是有更多时间参加公司的聚会,每次聚会都是近距离观察罗云起的机会。

罗云起长得一般,就是眼睛特别好看,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所以莫念如何都不相信这是个杀人犯。除了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他的身上全部都是优点,担当、仗义、有领导力、谦和、风趣、对自己节俭、对员工大方、知识渊博……一个人身上竟然有这么多优点,还是一个初中毕业的劳改犯。

是初中毕业的都这么优秀?还是监狱才是个真正的人才培育基地?再或者是自己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一个人?莫念被自己稀奇的想法弄得啼笑皆非,也被罗云起的人格魅力深深吸引,恨意只剩下一点点。

在聚会期间,仔细观察罗云起之余,莫念也对西康的产业和业务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西康其实有很多产业,进出口贸易是西康的奠基石,在此基础上西康旗下还有很多企业,甚至在川西有一家西康公益小学,公司里很多偶尔出现一次的那些就是旗下企业的负责人,或者在西康公益小学支教的人。

莫念坐在罗云起身边,一起看着虎姐和龚一一这对冤家互怼。罗云起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男人香,她突然心生出张大鹏在幸福时那样的奢望—若是一生都是这样坐在他身边看云起潮落,该有多好。

偷偷睨罗云起一眼,眼神在半空与罗云起的眼神相遇,仿佛有烫人的温度从眼神相遇的地方传导过来。

“小莫,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西康支教?提早跟我说,我叫校长包会给你排一下时间。等你回来,我也送你一个卡地亚。”昏暗的灯光里,罗云起没有发现莫念绯红的脸,他对这个姑娘有特别的亲切感。

“老大,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去经营一个公益小学?要做公益捐钱就好了呀。”可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心思,莫念问了一个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捐钱未必能真正教出好学生。你读过书,也在川西生活过,应该知道阻碍那边的孩子学习文化的不仅仅是缺少学校,还有家长的观念,有家务和农活的负担……你去支教也千万不能只是教书,知识毕竟只是工具,你还要教他们品格和胸怀,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以及如何让自己跟着时代进阶。”

“我读书不好,年轻那会儿不学好,荒废了。那时候有个英语老师,心疼我荒废菁华,非要把我从社会青年的歧途上拽回来。可惜,初二初三,她免费帮我补了整整两年英语课,我还是不会英语,哪怕到现在,我还是不会。”罗云起自嘲地苦笑。

“老大,我们都可以教你呀!我也会,虽然没有老师那么专业。”莫念觉得教老板英语比做前台有成就感得多。

“不,英语跟所有知识一样只是工具,对它的需求我可以通过你们实现,当下对我作用已经不大。我只是执念,我想找到我的老师,让她再教教我,这回我一定好好学。珍视和吸收老师的心血并反哺于社会才是教育的意义所在,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学习的机会,现在想弥补。”罗云起说着起身,向莫念伸出手:“我教你跳舞,初一开始我就混舞厅,跳舞跳得可好了。”

被轻轻挽着的莫念确定罗云起身上真的是有很清爽的体香,这种香气有毒,让人上瘾的毒。

莫念已经连着三个礼拜的周末都是在建德梅城镇度过。凌风路332号是青砖黑瓦的古宅,因为长期无人住,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的银杏树倒是枝繁叶茂,鲜艳的鹅掌枫被秋风沸沸扬扬卷进烂塌的窗户里,房间里面蛛网密布、蛇鼠横行。

坐在银杏树下的斑驳秋阳里,莫念想象着如今阴森的房子曾经的模样,恍惚里,年轻的莫建君抱着李代坐在门口的青石阶上,哼着她熟悉的歌谣。

这里以前的住户都已经搬光了,莫念已经在附近打听了好几圈,似乎没人知道这个古宅内曾经发生了什么…或者是没人愿意说。

很多问题在她脑袋里纠结成乱麻一团,最显眼的莫过于“我是谁?”、“到底谁是我的父亲?”、“李代是谁?去了哪里?”、“母亲为什么要离婚?”、“母亲为什么要搬走?”、“罗云起与李力有什么恩怨?”………

梅城镇也有个西湖,环绕西湖的叫西湖公园,公园旁边有一家上年份的饭馆—江豆腐,只用建德人喜欢的豆腐做菜,瘸腿的老板就姓江,话不多,圆脸大耳鼓肚子,一笑起来就有着弥勒佛的和善。

“姑娘我看你不像本地人,怎么每个周末都来吃饭?我烧的菜是好吃,但应该也没有好到这个程度吧?”所有老板都是喜欢忠实顾客的,但在人来人往都是十几年的老面孔的店铺里,打扮入时的莫念就特别显眼和另类。

“老板你是本地人?”莫念有些兴奋,一来是因为可能找到了一个知情人,二来是为虎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城里姑娘。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呀!跟我差不多年纪的都搬出去了,我有腿疾,到城里也做不了什么,索性在老家开个小店糊口。这里好玩的地方我都知道呀,很多人来这里就只知道看古城,其实古城是最没有看头的……”圆脸的江老板说着说着就坐了下来。对于很多过着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的人来说,一个陌生人往往是铅灰色天幕下的一抹彩虹。

“那你认识莫建君吗?她是我阿姨,母亲搬去加拿大后就再没有跟她联系过,现在母亲生病了,我特地来找她,可是房子里好像没有人住。”对陌生人说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莫念不用腹稿,张口就来。

“认识认识!初中的时候他是我英语老师!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老师!不过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她就搬走了。”老板忙不迭地点头:“你是莫老师的外甥女,那我再去给你炒几个菜!”

“别别!老板!这些我都吃不光,你跟我讲讲我阿姨的事情吧。”莫念体会到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惊喜。

“哈哈!你算是问对人了!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这事情我可是一清二楚!”老板低头压下声音,一副开始揭秘的态势。

大概平时话不多的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容易滔滔不绝,特别是江老板这种曾经在校园和街头叱诧过的人。听得出,江老板的世界很小,他对罗云起的恨意很真,有些话江老板故意说得很含蓄,但莫念还是听懂了。

江老板和罗云起是同班同学,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莫建君来到严州中学任教,没几个月就跟李力结婚。

李力的太爷爷阔绰时搬去了杭州,到五十年代又没落下来,李力父亲又是个败家子,把家产挥霍干净后老婆也跟人跑了。父母离婚后,无人管教的李力迷上了玩大型游戏机,没钱了就去小偷小摸,终于被人抓了个现行,在杭州混不下去了,就回了建德老家。回到梅城镇后,李力依旧游手好闲,出入游戏厅,小偷小摸点糊口,靠着主意多跟当时的江老板等比较豪横的年轻痞子混在一起。虽然比他们大了十几岁,但年轻时候的江老板他们不如何看得起胆小的李力,也不知道漂亮时髦的莫老师怎么会嫁给了他。

九十年代是经济、物质、文化都迅速发展的年代,但凡家里有点钱的年轻人都会一伙一伙地混迹在游戏室、舞厅、溜冰场等热闹的地方。只有特立独行的罗云起不怎么跟他们合群,而且多少有些看不起他们的味道,虽然人多势众,但谁也不会去别他霉头,一来罗云起是出了名的下手重,二来他结交的多是成年的大流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城府深到从不与人交恶,甚至在学校还装成个好学生。

好学生自然受老师喜欢,莫老师为了帮罗云起提高英语成绩一直免费给他补课,一直到初中毕业。

在莫老师生了女儿两个月后,李力突然出手大方起来,在饭店请江老板他们喝了一顿满月酒,酒足饭饱后李力说要弄残罗云起,原因是罗云起借着补课的名头勾引了莫老师,莫老师生的小孩就是罗云起的。酒后的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响应,待到酒醒,谁也没把这事儿当真,倒是李力被绿帽的事情搞得全城皆知。

最后李力没能弄残罗云起,反倒是被弄死了。罗云起也没好过,被抓进监狱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按照江老板的意思,罗云起这种人应该枪毙,因为他不仅仅勾引了莫老师,弄死了李力,江老板的腿也是被他无缘无故打瘸的,坏到透顶。

过去,在莫念心里更加清晰了起来,虽然有很多地方还有出入,但她已经大概能脑补出二十年前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故事,特别是李力作为男人,总没有抹黑自己的道理,罗云起,确实很会装。

不知不觉里,爱与恨此消彼长。

七,出口气

莫念更加频繁地照镜子,虎姐越发肯定莫念是发春了,喜欢上了罗云起,这回龚一一的观点跟虎姐一致。

镜子里的莫念的五官没有一点与罗云起相似,除了数量。这让她很放心,相比之下她更愿意接受自己是张大鹏的女儿,如果自己确实是改名后的李代的话。下回要跟张大鹏一起去做个亲子鉴定,她暗暗打算。

且不论基因上的父亲到底是谁,罗云起肯定要对母亲远走川西的苦难负主要责任,莫念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最好是能让他伤财又伤心。

莫念更加勤快于单位的事物,甚至能帮虎姐做跟单。马星星最近老是不见踪影,甚至把几个单子托给虎姐操作。在跟单和交流的过程里,莫念发现马星星那个叫雷法斯的阿尔及利亚客户对西康无比信任,哪怕是跟她这个新人都能聊得很愉快,可能是经过与西康贸易的多年交流,雷法斯的普通话里竟然有着明显的浙江口音。

对一家外贸公司伤害最大的莫过于失去客户,如果还有更高级别的伤害,那么肯定是失去老客户。做化工的雷法斯采购的99%的浓硫酸的订单正是莫念的机会。

两个月后,罗云起召集虎姐、龚一一、马星星、莫念等人在会议室,就销售往阿尔及利亚的浓硫酸的生产事故做复盘和责任划分。

“雷法斯这回是愤怒了,他的企业本来经营得就不好,这回雪上加霜,估计要赔一千万美金,他已经在来中国的飞机上了。”蹙着眉头的罗云起一边用食指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敲击。

“老大,马星星最近半年不知道在忙什么事情,所以这笔订单是托给我负责的,对于货物规格不符的问题,我应该负全部责任。但是关于赔款,我认为我们顶多赔付货值和利息,雷法斯与第三方的违约索赔金跟我们没有关系。”虎姐看也没看脸色苍白的莫念。

做坏事的莫念紧张地低着头,心脏擂鼓似地用力跳,血全部往脑袋里泵,仿佛下一次心跳就会把脑袋撑爆。爆炸前的唯一情绪是内疚,对虎姐的无比内疚。

“这事情……眼光得放远些,操作得好未必不是一个机会。”罗云起抬手挠了挠眉心,莫念觉得他在他的莫老师家里补英语的时候大概也是经常做这个动作。

一桌人等得寂静无声,“啪”,紧绷的神经被龚一一的点烟声拨响,大家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龚一一,弄得龚一一这个老脸皮手足无措。

“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正因为人权问题在动乱,阿尔及利亚药品急需,欧洲的太贵,所以他们正在跟中国外交部谈解除药品贸易禁运的事情。二十年前雷法斯注册化工公司的时候顺手捎上了化学药品的制造与销售,但他从来没有想过经营这块项目,也没有实力经营,毕竟哪怕在北非这个穷地方,他也只是一条小鱼。”罗云起适时开口,条理清晰,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老大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雷法斯经营不善的公司并购过来,这回发错的低浓度硫酸就变成是自己的了,完全可以卖给西班牙客户……甚至,我们可以把雷法斯的这个合同也一并吃下,再发一批符合合同要求的硫酸给客户,这样就能把损失降到最小!”虎姐还是比较关心自己得赔多少钱。

“短视!”龚一一打断虎姐的话“老大意思是一旦这个化学药品的生产和销售权落到我们手里,小鱼就能变鲨鱼!”

虎姐一手托着下巴对着龚一一怒目而视。莫念手搭在额头上,幻想着用眼神杀死罗云起千百次,如果能重来一次,她绝不会认为这是一个伤害他的好机会。

罗云起团队充分展现了他们的商业才能和效率,很快把目标、计划、分工商定完毕。

“小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罗云起走到会议室门口回头说。

这么低级的错误肯定会被发现,至于被开除,莫念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这里留下了太多遗憾。

虎姐从莫念身后经过的时候停了下来,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轻轻说:“向老大承认吧。”

竟然不是责问,这让莫念的内疚更增加了几份。只是承认什么?承认我喜欢他?承认我故意要害他?或者是假装承认自己真的只是不小心?

办公室里,罗云起一直低头看文件,很久以后才恍然莫念还站在一旁:“做得多错误自然就多,这本应该受到嘉奖,只是这次的错误实在太过低级,以后要注意。”

莫念不敢抬头,生怕被看出眼底的窃喜。罗云起顿了顿继续说:“要勇敢点,至少要勇敢直面自己的错误。另外……也不要害怕危机,站在更高的视角上看,那危机也许反而是机会……”

“老大!马星星联系上了,被拱墅派出所关着,好像是因为威胁一个警察……”龚一一冲进来打断罗云起的话。

马星星、警察,这马上让莫念想到拿到档案袋的那个夜晚,于是有些担心马星星是一个不是因为这事去威胁了高歌,更担心马星星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

自作主张跟上车的时候,边打着电话托关系的罗云起很诧异地看了莫念一眼,但也并未多说什么。

有钱有关系,捞个人还是很快,晚上八点,马星星就被放出来了。马星星显得很高兴,仿佛了了一桩大心事,所以虽然发型乱了、纽扣松了,但整个人似乎比以往更干净了些。

马星星非要请罗云起和莫念去大排档宵夜,也不说原因,只是喝酒,只是忆过往。

八,生活总比小说精彩

一场酒喝到凌晨两点,莫念看着瘫在地上的两个醉汉,觉得人生真的是有点无厘头。

开了两个房间,在即将进房前,莫念咬咬牙让前台把马星星扛去了单人房。

莫念现在很有种猎人的优越感,悠闲地洗完澡,擦干头发,裹上浴袍准备趁罗云起喝醉去套点醉话,最好罗云起的说辞与江老板一致,如此一来也好绝了自己的念想,虽然有点自虐,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果才是最酣畅淋漓。

罗云起斜倚在床头,在昏黄的床头灯下似笑非笑得看着她。莫念正准备找个合理的藉口向这个看似已经清醒的酒鬼解释一下,罗云起突然把眉头蹙成一个川字,直起身体:“小莫,能不能把灯都打开?”

猎人瞬间变成了猎物:“我能不能先穿一件衣服?”

“不可以!把灯打开!”罗云起命令,这是莫念第一次听到罗云起用这种不容抗拒的语气说话。

莫念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这情况与自己预想的不一样。

“我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但我心底里还是奢望这样的事情能在我身上发生。”罗云起似乎笃定了什么,很放松地将身体重新倚在床头,那个懒洋洋的样子很流氓,但清澈的眼睛却纯洁得仿佛是个孩子。

“以前我跟你说起过我的英语老师,她叫莫建君。莫老师有个女儿,那个夏天我帮还叫李代的小女孩洗过很多次澡,她的锁骨下有一个鲜艳的心形胎记。莫老师在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搬走了,我以为我没有机会回报她了……”罗云起很诚恳地感慨,一副英雄见白头的语气。

“你确实没有机会了,她死了!”莫念终于忍不住,冷冷地打断罗云起的表演:“我已经见过被你打断腿的江同学,他把当年的故事都告诉我了。就算我真是你与莫建君偷情生下的孩子,我也不会认你。”

“什么?!”罗云起腾地从床上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如果这也是演戏,莫念想给他颁个影帝:“江同学?!他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他偷看莫老师洗澡我才打断了他的腿?!”

莫念很头疼,无法分辨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莫建君死了,李力死了,我也无法分辨谁说的是真话,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理由去相信一个杀人犯。”

杀人犯这三个字把罗云起击倒,他再次靠在床头,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喃喃为自己辩解:“杀人的其实是李力,况且李力其实也没有死。”

竖起耳朵的莫念相信自己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哪怕罗云起说得再如何轻声,她急急问“李力现在在哪里?”

“阿尔及利亚的雷法斯就是李力。”罗云起苦笑“他在撞死了从青海劳改农场越狱回来的李遇春后就偷渡去了阿尔及利亚。”

“明天他就能到了,虽然这人胆小不仗义到实在不堪,但至少他不忌惮于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并且他自诩足智多谋,每每都得意和吹嘘于自己的主意,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开口。”

“莫老师和你后来住在哪里?我想去祭奠一下她。”说到死去的莫建君,罗云起显得很伤心,那双会说话的清澈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忧伤,让莫念不由自主想起母亲最后的时光。

“母亲在川西的阿坝州教书,自从我懂事起就一直住在那里,直到母亲病逝……”莫念缓缓沉浸到与母亲在一起的时光里。

“原来我们曾经如此之近……”站在窗口看着天光变亮的罗云起悠悠说。

对于收购,雷法斯或者李力很愿意,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大便宜。罗云起团队的效率也非常高,只用了三天就把收购工作全部完成。

罗云起坐在西康贸易正对着西湖的阳台上泡茶,对面的李力大概还沉醉于并购的收益里,满脸笑容。

“最近我总是想起莫老师,除去帮你顶包坐牢的那几年,我们总是会有各种交集,但我从来没有问过莫老师跟你的事情,今天我想听听。”罗云起平静地说,一边往李力面前的建盏里斟了一杯茶,七分满。

“我可没有叫你顶包过,那是你自己笨。那时的你大概想不到我有杀人的胆量,也想不到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其实是与我身材相仿的李遇春,更想不到这其实只是我出逃环节里的其中一环。等你出狱后开始经营外贸,无意中认出我之后才想通的吧。”中年发福的李力得意地往后捋了一下稀疏的头发。

“至于莫建君……,如果要将我此生最得意的事情排个一二三,那么设计娶到莫建君应该排第一。只是这女人太刚烈,得知真相后非要我去找工作,安分守己过日子。我也有打算就这样守着她过一辈子,虽然肯定辛苦了一些。只是秋天的时候我听说她跟一个男人睡了一宿,你知道,我们这样的社狐城鼠打听个人不要太容易。只是你知道我胆小,也害怕失去她,所以并没有声张,这口气一直憋到李代出生。生下来就有紫癜的李代竟然是O型血,莫建君是B型血,我是AB型,从医学角度讲我们的后代不可能有O型血,这是给我戴了绿帽还要叫我养小孩!气不过之下我自然要去找那个男人,你知道那男人是谁?竟然是她姐夫!那男人给了我五万块钱,可是这哪里能解我心头之恨。”

“于是就有了我第二得意的计划。我先是用手里的五万块钱请客吃饭,一边宣扬莫建君与初中生通奸,打算请几个助力弄残你,没想到那帮怂货没胆子,于是我撒谎跟你说小江偷看莫建君洗澡,你这愣头青就跑去打断了小江的腿,后来莫建君对你的维护更是坐实了我散播在坊间的你们通奸的说法,我不仅要离婚,还要毁了她,我得不到的当然要毁掉。另一边我告诉那帮傻子我找到了一个赚钱的门道,他们看我大手大脚花钱,又觉得我这个被戴绿帽的没用男人大概也没有胆量骗人,所以纷纷掏钱入股。恰好越狱出来的李遇春送上门来,撞死了他,再把你引过来,这就是金蝉脱壳,我带着钱摇头摆尾出国去了。”

“第三嘛…你也知道,到了阿尔及利亚后,我从捡废铜烂铁往中国出口,到创办化工厂,也是一路血泪一路坎坷……”

李力的得意事还没有讲完,就被从门后冲出来的莫念打断。对着李力一顿拳打脚踢后,莫念抱住罗云起放声大哭。

“她以前的名字叫李代。”搂着莫念的罗云起向还在懵懂中的李力解释。

九,真相未必就是全部

又失踪好几天的马星星冲上楼来,后面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女人一抬头,莫念先是看见一双企盼的眼,然后是让她大惊失色的脸。那是一张几乎跟她一模一样的脸,不同的是那张脸老了二十岁。

“第一次见小莫的时候我就惊奇她长得跟我阿姨一模一样,所以我格外关注。为此我把高歌弄到身败名裂后又特地去找已经搬去北京的阿姨。姨父在梅城镇当镇长的时候阿姨生了一个小孩。生完小孩,医生告诉阿姨因为子宫问题以后不能再生孩子了,可是刚刚生的孩子又先天性紫癜,眼看活不了多久,于是托关系叫医院的人运作换了一个小孩……”马星星向搂着泪眼婆娑的莫念的罗云起解释,他身后的女人哽咽着怯怯地靠在墙上,眼睛里的企盼已变成了哀求。

“那个小孩呢?”罗云起问出了莫念和李力的心声。

“……三岁的时候死于遗传性先天心脏病。”马星星迟疑了一下回答。

“遗传性先天心脏病?!啊!我的孩子呀!”刚刚起身的李力又瘫坐回地上。

莫念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张一帆打来的,犹豫一秒,莫念还是接了起来。

“看一下微信。”张一帆的话很简短。

微信也一样很简短,只有一张图片,图片里是一张信纸,信纸上是小莫熟悉的莫建君的笔迹“姐,张大鹏不适合我,我们已经分手了。既然你喜欢他,那么勇敢去追求。”

“明明是你鼓励的,当真见到张大鹏和姨妈结婚了,你又接受不了。无论是张大鹏或者姨妈,再或者我,都想不到妈妈你是这么复杂的人。”莫念对心里莫建君说。

看着楚楚可怜的靠墙的女人,莫念有些同情:“阿姨,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我肯定是莫建君的女儿,无论传承的是谁的基因。”

看着马星星和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的女人相互搀扶着离开,莫念重新把头埋进罗云起的肩窝里,舒服地叹了口气:“谁能肯定眼见的和耳听的就是真相的全部呢?太累了,我不想要真相了。给我一个美丽的谎言吧,让我生活在那里。”

“下个月和我一起去阿坝州的西康公益小学,教书和探望莫老师。”这是莫念第二次听到罗云起用命令的语气,但是这回却感觉分外安心。

“听你的。”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098评论 5 4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213评论 2 380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9,960评论 0 33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19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12评论 5 36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33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14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74评论 0 25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04评论 1 29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63评论 2 31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44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50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33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08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46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847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361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一叶小舟载着渔火由远及近,楚云峥听着船上人声音便知来者为何人,那可不就是墨小柒的四哥墨宇赫吗! 待墨宇赫上了楚云峥...
    田小墨阅读 859评论 16 15
  • “别回来,永远别回来”嘶哑而沉重的声音一遍遍告诫她,在她耳边回响。 母后的脸早已化为枯骨,脸颊两边吊着的腐肉发...
    宝宝456阅读 319评论 0 1
  • 那绿衣女子却不理冥栈容,把他推搡让出房间:“去去去,本公主要和新嫂嫂说话,不许你杵在这儿。” 说着,冥栈容已经...
    流莹离阅读 764评论 0 1
  • 向金庸先生与《射雕英雄传》致敬 同人小说 之一 第三章 李代桃僵 郭靖自然是没有学会老人允诺过的吃核桃的本领,但...
    Guxi阅读 511评论 0 0
  • ”我们……都能活下来了……”我踉踉跄跄地从尸体中爬出来,手上的剑早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味让我忍...
    依浔阅读 308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