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常常站在“常人社会”与无声世界的边缘,审视天真并感慨——很多女孩是很漂亮的,一脸灵气,就是听不见,只能打手语;很多男孩也是很英俊的,却连手语都不会。于是我还是在想:语言的缺失到底影响了什么?(摘自“安顺日志”)
影响或许在于:这个貌似娇嫩的小男孩,在理发店干不下去了,来参加我们的培训。好好的理发为啥不干了?或许是沟通问题。
影响或许还在于,上面这九零后女孩,迫于各种原因,不得不来到并不情愿的“工厂”。
影响或许还在于下面这个“大厨”。
跟理发店不同,大厨不用跟客户直接打交道,为何还是来了当地残联主办的职业培训班?想必还是厨房内部人际出了问题。
笼统地说,由于语言的缺失,概念与词句受到限制,影响了思维发展,他们的社会化程度普遍较低,因此缕缕犯了“人事”而挫败。
然而大部分孩子还是对这份工作充满期待。首先是大工厂相对稳定,不比打零工,朝三暮四;其次是工厂给的福利还是很好的。
这是他们上工的第一天,我叫他们“新兵”。
手语是唯一的沟通工具,但“方言化”比口语要严重得多,不仅一村一寨手语有别,甚至某个人都有自己的手语,如果别人能懂并传播开来,或许就成为一个固定手语符号了。
但基本上,大家还是都习惯学习并使用自然手语(基于人类的肢体语言系统),但每个老师对同一个词,打的手语会不一样。
手语老师曾比划出一个手势,说意思是“鬼”,我探问何解,因为大多数自然手语都是象形结构,就像我们的汉字,但手语老师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他在教学中发现,聋人们都用这个手势表示“鬼”。
据说在学术界,分成两派,第一派主张以自然手语(象形)为基础,像手语老师那样,不断从聋人学习,以丰富并建立完善的手语体系;第二派主张,摒除聋人自创的混乱手语,完全由专家创建一套完善的手语,交由大家去学。很明显,我倾向于第一学派。
第二派总有点“文化沙文”的味道。
很高兴他们在工作中的团队合作精神,看来我们的功夫没白费,他们学得很快很认真。
这是工厂办公室,作为我们中午休息的地方。当时清明节刚过,墙外都开花苞了。
这段日子,对他们来说是车间实习、掌握技术,对我们来说是交接与过渡,把领导与指挥权,以及更重要的是情感维系的点,转移到企业负责人的手上,或心上。
刚开始是有担心的。
残联的人曾说,之前他们办的培训班,还没结束就走了一大半,至今仍心有余悸,而这个队伍虽然目前情况稳定,但对于企业派一个怎样的人来管理他们,我只有建议权。
这是他们工作的工厂。
随着离去日期的临近,这种压力在他们心里越积越大,终于有一天,以哑剧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当时我带着他们在车间实习,中场休息的时候,他们又询问起我的归期,有的人撇嘴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做出飞机飞行的手语。
这时,另一个学员用手语表示天降大雨,飞机飞不了,然后看着我笑,我用手语表示“等”。
学员微微一笑,打出飞机坠毁的手语,又看着我。我说那就坐火车,他又表演了火车出轨。我说坐汽车,结果汽车掉下了悬崖……
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我的自行车半路爆胎、骑的马也中途饿死、我徒步却发生了地震。
(以上摘自“安顺日志”)
企业安排的管理人中,有一位是性情中人,跟学员打成一片,孩子们也慢慢开始习惯向领导请假而不是跟我报告的新生活。
于是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最后,
用一篇个人日志结束全篇,题目是:
“前目的地”
上午八点五十。
七点多起床,八点下去站在厨房和半个篮球场之间的空地上吃米粉。八点半他们上车,我做最后的道别,他们透过车窗拼命的挥手。小涛一直有点回避我,想是有点难以面对。
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离别是今早大巴车拐向门口的一刹那:事实果然如此,那一刻假装不在乎,却还是被拉扯了一下。
似乎某根线断了。转身上楼的时候形影相吊、五味杂陈,才发现其实是简单的他们、陪伴了复杂且曾彻底忘记欢笑的我。
按说出差结束,回程应满是欢欣,可是没有,于我而言,即将前往的目的地,早已是座空城。
曾经一起乘坐去工厂实习的大巴车,带着朝夕相处一个月的孩子们走了,我转身回五楼收拾东西准备去黄果树机场。
从电梯出来一刹那我想,说不定这就是此生一别,但或许还能望见一个背影,于是奔到北侧的窗前:马路空空,只有白色的车道线。
不远处有个丁字路,想是在等灯,于是我望着。很快,一辆白色大巴转上公路,然后在远山近楼中默默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或许,我们曾经就是这样轻轻地,消失在彼此的生活里,或生命中,再也不见。有点想离开北京,无论去哪:就像事实上也并不是很想去织金洞,但路上行走就总能平复。
(20170420,贵州,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