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家为——一个乡土忠实者改造宅院的部分见闻和思考

100包水泥!赶上25年前整栋楼加上厨屋、厕所、圈舍的总和,父亲咂舌于此次宅院改造的材料消耗,都不知道抹到哪去了。难不成我们抓了一把塞兜里带回家吧?又不能当饭吃,工匠边抹汗水边开玩笑。要是再以数目字的形式细数一下,耗费物资还包括10条香烟,240瓶矿泉水等等。

对于25年前那个秋天近两个月的浩大工程,几无印象,只是父母经常提起他们夜夜只能搭帐篷睡在星野,我只零星记得几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后背汗涔涔黑黝黝地发亮,合力用巨木推倒原先爷爷奶奶分家建的旧屋,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至今无法考证确定。

这次宅院改造从去年有了念头,今年春天下定决心,清明时节十分慷慨,漫田遍野的油菜花,它的学名叫芸苔,一团团簇拥着,沿河点缀着,我在桥头远远地望着母亲从花丛中向我走来,黄灿灿的花瓣将她的脸映衬得明亮年轻,她笑着问我火车上累不累,我笑着说只要回家都不累,星星点点的蜜蜂嗡嗡地若隐若现,二十年前,我曾多次搅扰它们在墙缝里的美梦。

房屋修缮原因有三。一是年久失修,春风夏雨秋冷冬寒对建筑材料的摧蚀犹如水滴石穿,内层渗漏,外层剥离,在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同时也时常经受大自然的揉捏,时光柔和,但也锋利,将一切慢慢剐蹭;二是舒适度欠缺,早期的工匠摸着石头过河,技艺自然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正经营生才去学木匠、瓦匠、铁匠等“奇巧淫技”,在建造格局和功能设计上缺乏长远和科学的考虑;三是传统有余现代不足,民居建筑样式深受徽派建筑的影响,注重外沿的瓦当层叠和挑檐工整,梁柱一般要9根,取数字大吉,在内部空间设计上往往草草切割,方块拼接。

动工的日子是询了专业人士的,村里为数不多的风水先生,眉目之间确有一些仙风道骨,往上数个三四代居然跟我们还是一家人,与我爷爷齐辈,有资格称呼绝大部分族人为“宝宝”。工程于农历六月十二动工,代号“612”,经商父母,第一时间迅疾成立“612”工程领导小组,父亲担任组长兼指挥协调组组长,负责工程总体协调和思想敦促工作,话不离口点赞奉承,烟不离手频敬匠人;母亲为后勤保障组组长,负责工程实施过程中的防暑降温和饮食保障,由于土灶已经推倒重来,只好在走廊使用煤气罐;我为装备保障组组长,负责各项物资供应的联络工作以及施工器械的协调保障,补充了许多建筑领域的知识点,比如在砖墙外面抹混凝土叫披粉,屋檐的侧面八字形边幅叫八幅,各种水泥沙石石灰以各种比例配比形成的粘合材料统称灰;包工头马哥为工程督办组组长,负责匠人的人员配比以及施工现场的督促验审,匠人一般分为大工和小工,大工主干技术活,比如贴地砖墙砖和搭建屋梁,小工主干辅助性工作,比如拌灰和搬砖。我们以微信视频会议的形式召开了第一次领导小组会议,会议强调坚持“稳中求进、稳进相促”的总基调,遵循“安全第一、重在质量、科学施工、统筹推进”的总原则;会议明确,工程共细化分为四个子项目:主楼阳台改造工程、厨屋全面装修工程、圈舍功能重塑工程、厕所优化完善工程;会议强调,四个子项目坚持轻重缓急压茬推进,具备同步开工条件的同步开工,以挂账销号的形式逐个击破,建立总结分析制度,结合晚餐时间召开当日工程总结会暨翌日工程任务部署会,复盘分析当日工程中的经验不足,对第二天的工程进度进行预期,分析重难点问题,研究提出解决方案计划,确保工程高质量紧前推进。

对我个人而言,本次宅院改造以一种身心在场的方式,检视乡土遗产在现实和记忆中呈现的差异。乡土遗产指的是分布于广大乡村地区,由当地居民设计、建造和使用,具有一定历史和文化价值,能够反映当地乡土社区发展历程和文化特色的历史遗存,包含民居宅院、祠庙社屋、学堂书院、商铺作坊、戏台牌坊、路桥码头等。细细分析起来,一是具有很强的综合性,由传统建筑或聚落、农业景观、风水格局、生态环境及相关的传统技艺、风俗节庆、族规乡约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共同构成的,比如房屋的布局朝向都是有讲究的,屋前屋后种什么树也不能随意而为;二是具有活态性,这里依旧生活着大量村民,生产生活丝丝入扣,一举一动都带有符号学意味,比如扫把不能举过头顶,屋内不能打伞,小孩换下的牙要扔到屋顶上去;三是具有脆弱性,在现代化、工业化、城镇化车轮的大力碾压下,村落人丁冷清、房屋破损、设施落后、民风衰败等困境愈演愈烈,弯弯曲曲的晾衣绳上很难见到鲜艳的色彩,河流之上的桥梁倒是比以前宽大许多,但再难听到集体乘凉的欢声笑语,有些房屋门前杂草丛生,常年大门紧闭,被蛛网无情地查封。

关于乡村如何生存和如何进入记忆,不完全是个人的感情用事,而是整个社会变迁中的组成因子,从字面上来看,乡村和农村大致一样,实则不然。儿时的空气里要么飘着青草气息要么飘着农药气息亦或是大粪气息,现如今,农事荒废,村民大多天不亮进城干活,天黑前回巢洗涮休整,农田里除了满足基本需要的五谷杂粮和瓜果蔬菜之类,早期的棉花、玉米等典型经济作物难觅踪影,有一个冷知识可能很少人知道,棉桃在成熟之前,咬开后形如山竹,从纤维细嫩的棉絮里能够嚼出十分爽口的清甜味儿。现在要是劝大家好好种地,他们会笑话你傻,农活灰头土脸,又苦又累又不挣钱,忙起来连吃喝都顾不上,换谁也不乐意。现在好了,进城又体面又长见识,一年四季完全在轨道上运行,关键是挣得多,月入过万轻轻松松,换谁都乐意。以前遇人都问:吃了吗?现在见面就问:一天开多少钱?

乡土情结不仅仅是某一种情感的门类,而是一种返璞归真生活方式的向往。从鲁迅的《故乡》开始,读孙犁,读沈从文,读莫言,读陈忠实,乃至读赛珍珠,他们的文字粗粝而又细腻,以巨大的悲悯平视乡土。在其他的一些促销式艺术形式中,村落图景作为精英阶层田园诗意的虚拟消费,旁观者看到的是海子诗句里的劈柴喂马和春暖花开,当局者经受着搬柴的腰酸背痛加上马粪的肮脏难忍;村落景象抑或作为从上至下权力话语的必要修饰,据说江苏要在全面实现小康的赛场上拔得头筹,从上至下布置任务,镇上规定,每家贫困户口补贴8000元用于房屋修建。因此近期大兴土木者众多,工匠忙完东家忙西家,的确出现将东家的水泥带到西家的可能性。镇上售卖建筑材料的店铺被踏破了门槛,一张张订单八十里加急,一辆辆拖着长烟的卡车、三轮摩托车攒足劲头在乡间水泥小路上狂奔穿梭,时间就是订单,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冲向美好生活的助推剂,谁也不甘人后,谁也不愿意把大好光阴浪费在搓麻将、甩扑克、掷骰子、扯闲篇上面,虽然这些文娱活动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村民之间曾以此为媒加深感情交流,牌张碰撞声和炸裂般的欢笑声此起彼伏,其乐融融。这种和谐景象的消失是从村里少部分人逐渐来无影去无踪开始的,原来他们背着原有的生活,偷偷去城里干活了,那些后知后觉的庄稼人一下子愣在那里,瞠目结舌,好久才能缓过来,扛着锄头无精打采,伺候庄稼漫不经心,聊天打趣索然无味,老实巴交的村民从父辈那里传承下来一年四季的农事本领现在却不受待见,整天熬在泥疙瘩、铁疙瘩、肥料疙瘩里,过年时节,发现自己远远不如在城里干活的人体面,年货备得档次偏低,赌注下得越来越小,在成功人士的交流群里逐渐不敢说话,他们发誓要改变现状,只好问东问西打破砂锅也要往城里去。至此,农村沦落为乡村,炊烟越来越矮。

审美之于乡村,一方面表现出对于村民愚昧、落后的嘲讽,乡村生活之所以保持纯真特色,与其闭塞自封关系很大,信息量流入不足,产生一些异见奇怪、少见多怪和不见瞎怪的现象,他们背着弥雾机,张大嘴巴瞅着高铁如同白龙一般在农田上方迅速游走,这白煞煞的玩意儿通了电居然跑得比喝汽油的车还要快,类似于这种现象与其说是愚昧,不如说是脱节,它们与日新月异的外界步伐不一样,但别忘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那些怀有大智慧的得道高人都乐意在山巅之处修炼,无论什么时候,安居乐业不能成为罪过,我们应该正视并且推崇桃花源的存在和保留,那里有嘈杂喧嚣达不到的深度和彬彬有礼达不到的温度,这是深夜的我们常常怀想和向往的境地,毕竟夜晚不比白天短少,黑幕降临,除了有爱可以做,我们依旧需要有梦可以做;另一方面表现出对乡村传统文明乌托邦式的理想诉求,乡村简单、素净,宛如一张白纸,最适合画笔天马行空的描绘,它不该承载那些脱离了低级趣味但又太高级趣味的理想,一旦要求太高大上,需求太泛滥,那些让人不适的阴暗和扭曲就会浮出水面,让人灰心丧气到极点。你不可能苛求他们待人接物如同银行大堂经理那样标准制式,更不会像海底捞服务员那样让人浑身肉麻,他们风格迥异并且乐于展现这种迥异,点头微笑的,神情漠然的,大声问候的,还有拼命也要拉你到家里喝杯茶的,作为旁观者,大可不必计较这些“不在套路上”,因为他们在这村落生活大半辈子,横竖血脉相连,互相知根知底,生硬的客套倒不合时宜。

记忆中儿时村落永远只是熟视的幻象,只能用以上寥寥文字勾勒曾经玩耍游戏过的花鸟虫鱼,慢慢地,印象里只有花鸟虫鱼的闲情雅趣,却不能真正地闻风听雨,须知风里夹杂着闪电,雨里飘着腥味儿。一味苛求现实的完美,会让人心灰意冷,比如贾樟柯电影里的“小武”,那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角色,偷了东西被人用镣铐锁在了大树上,供村民观赏分析。谁知道他又是如此简单善良,愿意打抱不平,愿意关心舞厅里聊得来的女孩,他只是一个影子,那一代失落的人从各个角度找到或多或少的共鸣。而我这次回乡修建宅院行动就是为了寻找共鸣而来。

从北京风尘仆仆归来,换下了休闲,披上了工装,母亲已经提前备好围裙和护袖,凉帽和劳工手套,全副武装投入战斗。绕着现场走了一圈,厨屋工程已经完成了屋顶翻盖,梁柱由毛竹换成了杉木,之前使用的是当地的大毛竹,竹肉厚实,材质坚韧,四五年的毛竹正好处于其物理性能的黄金年龄,密度、水分和纤维韧性都达到了绝妙的平衡,是挑作房梁的最佳材料,万物有时,这是大自然神奇的安排,循着它自然生长的规律,耐心等待收割重用,才能得到物我和谐的状态。撤下的毛竹充用于厕所和圈舍的梁柱,新上的杉木在形状的笔直上更胜一筹,利于找平。老式泥瓦换成了缸瓦,听他们说泥瓦也分为河南泥瓦和本地泥瓦,本地泥瓦杂质较多,易碎且不平整。旧屋的物件在晒场上零落着,连做饭的锅碗瓢盆都不得不暴晒日下,饮用水只好提前备好,空气里飘着水泥灰和沙土的涩味。对于这种情状是有心理准备的。宅院改造不是请客吃饭,不易做文解,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它是人肉对混凝土的暴力美学,是新砖瓦推翻旧泥沙的暴烈的行动。

半个月时间,陪着当地的工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一座由传统走向现代的村落的老宅子上敲敲打打、修修补补,肉体和精神在理想和现实中间挤压碰撞,真正体悟到天时地利人和,体悟到下到泥土上到空气都不是轻描淡写,每天五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一直不停的不只是出汗,还有大脑的随机应变和肢体的随时顶上。当然,这一切操劳有客观原因,我们选择了请工而不是包工,为了在减少开支的同时保证工程质量,我们必须身体力行,全面参与进来,工匠付出更多的是体力劳动,我们在此基础上还要贴上脑力劳动和精神劳动,360度无死角周全考虑问题,稍有不慎,一些被掩盖在混凝土底下的瑕疵就再难更改。宅院改造首先要解决保温、隔音、防潮、采光、通风等一系列与生活舒适度息息相关的因素。再进一步细化,涉及到建筑选址、形制、样式、结构、材料、构件、装饰、陈设等各方面特征。

遇到的第一个拦路虎是厨屋墙面和地面原先的混凝土表层需要铲除,这可不是一件轻巧活儿。墙面较为干燥,沿着墙面用铲刀用力,较易脱落。地面就没那么容易了,常年踩踏加上潮湿,一锤子下去纹丝不动,一大早满满元气的我,抡了几锤已经汗如雨下,不停地呸呸呸吐汗,胳膊酸胀难忍,那些娇气的肌肉万万没有想到要出这么大力。向马哥电询求助,送来了电镐,果然之前对混凝土的打开方式不对,有了这个利器,整个地面都在脚下震颤,不一会儿清除了一半,指根部位磨出了水泡,视线被震得模糊不清,但这种清除坚硬的行为又颇为上瘾,像是在战场上杀红了眼,不全部消灭决不罢休。奈何搞得正酣,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儿,发动机居然烧坏了,强烈的无力感像一盆冰镇的洗脚水,从头顶一直浇到脚后跟,这一刻,难免联想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手上拎着一个印有“大丰尿素”的蛇皮袋,袋子和老人一样,空瘪瘪的,被不大的风拽来拽去。时间就是效率,赶紧又联系马哥重新送来工具,旧大锤捶一捶捶了不想再捶旧大锤,新电镐搞一搞搞了还想再搞新电镐,能够继续开心地使劲使电镐,喜笑颜开真叫好,汗溜到嘴里都是甜的。

傍晚时分,这些要命的混凝土全部清除完毕,可谓全面彻底不留隐患。扛着伤痕累累的电镐倚靠在尚且发烫的西墙上,晚风已有一丝清凉,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像是刚刚从上甘岭上下来一样。闭上眼睛,仿佛听到余秀华用她口齿不清的嗓音哆哆嗦嗦地朗诵:春天是个骗子,我爱你,老骗子。没错,生活是个骗子,骗财骗色,我爱你,臭不要脸的老骗子。

日常生活本身没有任何审美意义,因为它们常常被设计被安排被预期,只有改变日常,使被固化社会的日常生活被主观观看、被拷问才能体现积极的价值。眼神真是越来越不好了,对于活色生香的日常生活越来越缺少洞察力,究其原因,大概是眼球得了一种病,信息膨胀病,在精神世界上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偶尔在各种展览、书店、剧院赶个场子,对着白墙发呆到展厅打烊,感受书包的沉甸甸自我满足一下,面对谢幕后空洞的舞台洒下廉价的热泪,幡然醒悟后不知身在何方。精神家园被怀疑、被驱逐、被利用、被背叛、被打压、被揶揄,不知不觉变成了阴谋论、偏执狂、易怒者、精神洁癖、观念先行、机会主义者,对时代、人性和幸福生活轻度抑郁。可惜王小波死的太早,无法请教该如何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城市之大,足以让每个人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虚无,如同一把粗盐撒入大海,你觉得自己够咸,却被巨浪掀倒在沙滩上,螃蟹还要威武地踩上一只脚。

在土灶要不要保留的问题上,我和父母达成了一致,坚决保留。在铲除墙上的表层之后,三间灶日积月累的烟灰已经在砖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三条弯弯曲曲的黑色印迹汇成一条直线一直升到烟囱的位置,像极了一棵大树的模样。儿时放学回来最期待的便是掀锅盖,永远猜不到母亲在里面为我温热着什么美食。土灶的火力要明显高于天然气灶,无论是爆炒还是炖煮,都特别热烈澎湃。母亲教过我,在锅里倒上油,等到油香味儿漫上来,才能倒入青菜,伴随着一声竹节破裂般干脆爽朗的炝锅声,一大团蒸气升腾起来,蔬菜的水分急速挥发,急火快炒,香脆可口。煮了半锅开水,母亲问我,你看它们翻滚咕嘟咕嘟,着急不?我说太着急了,怎么办,要赶紧让它们安静下来,不然就要跳出来了!母亲放入了鸡块,锅里恢复了平静,浮上一层细微的油沫,我拍手称快着,又加入了葱段和姜片,原来鸡汤的汤这样狂野活泼。现在的天然气灶太斯文了,火苗不声不响,锅里狭窄逼仄,食材在铲勺之下难以经受几个兜转,憋屈得很。目前村里还能砌土灶的工匠凤毛麟角,最为拿手的那个人叫陈小兔子。他前些年在城里工地上干活,从高处摔下来,左眼被戳伤失明,一直外凸着,他是大工,做工需精细,对眼神要求极高,另一只眼久而久之也暴凸出来,神似兔子,获此外号。初见他,很难相信能干出什么细致的活,光着膀子,腰间好几处伤疤,像是为谁拼过命,穿着紧身牛仔裤,趿着脏兮兮的拖鞋。其他工匠嘲笑他大热天穿着厚裤子,他头一斜,反驳说:“你们可拉倒吧!夏天穿厚裤子才隔热呢,二子(指我)你说对不对?”我微笑点头,其实并不知道。砌土灶在以前可是大事,因为灶台是一家人吃饭的炊具,以前第一碗饭要特供给灶台上的灶神。一家三口全部观摩陈兔子的手艺,父亲故意奉承他:今天真是运气好,请到你过来,听说你砌的灶起码四五百个,水平是一流的。兔子抬头说:管他是什么人物,总得吃饭,吃饭就得烧灶,城里那个天然气灶烧的饭我一口都不吃,不就是猪食么。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笑谈中,得知他原本有个四川媳妇,后来被他打跑了,生了两个女儿也都嫁到蜀地去了,自己一个人乐意干啥就干啥,高兴了就砌一口灶,四百块钱高兴攒就攒,手痒了就去搓两把麻将,人活一辈子,开心自在最重要,他说了一句白开水一样的大实话。中午他喝了点酒,让我陪他爬到屋脊修缮烟囱,醉醺醺地说:我最喜欢和年轻人呆在一起,你爸妈都是老顽固啦,有些话说了他们也不理解,你娶媳妇了吗?不着急,我给你找,找个白白净净的大姑娘,四川的白倒是白,但不要找,容易跑。我嘿嘿地笑,给他递着水泥灰和瓦片,他打了个嗝,酒气冲天,悄悄说:给我拿包好烟,别让你爸妈知道。

工程进入到系统装修阶段后,小工出现了短缺,我临时帮忙装灰递灰,专门拌灰的伯伯长得特别像曾经上级单位的组织部组织组的组长,谈吐的确不同凡响,与我论及某湾某港的问题时,义愤填膺,自称在家看到电视里那些闹事者的报道,火冒三丈,差点一巴掌把凉席给拍穿,被媳妇骂个半死。即便是跟我聊起来依旧情绪高涨,拌灰的铁铲在地面上哐哐地响,他说恨不得拿着瓦刀(用于砌砖的工具,形如拉伸版的菜刀)跟那些闹事者拼命。阳台整修阶段,需用粗绳将灰从阳台从地面扯上来,伯伯在橡胶桶里装好灰后,抬高到头部才挂上铁钩,叮嘱我:一截一截地拉,别用蛮力。

过了两日,厨屋和阳台业已竣工,圈舍还未结束,有个姓白的师傅躲在阴凉的东墙那磨洋工,在砖头上抹水泥灰不紧不慢,跟在面包片上抹黄油一样细致,讲段子倒是一流的,大家本来热得恹恹欲睡,一听他的表演立马来了精神,尽管有些低俗。比如,他说有个勤劳的公公一大早拿着扫把扫地,扫完自家的又扫儿子家的,扫完屋外还不够,还要扫屋内,但儿媳妇还没起床,他着急得不行,踮起脚敲窗户:快开门,让我进去弄两把。儿媳妇骂他臭不要脸,他还怪委屈的。由此,他们谈到了如何跟下一代和平相处,把各家难念的经都摆出来,进了城,怕“五多”:饭吃得多,话说得多,钱花得多,病生得多,觉睡得多。

土木工程完毕之后,匠人们洗了手,拍了拍衣服,父亲一一给了好烟,道了辛苦,他们颇不在意,说:忙完你们可以歇歇啦,我们明早还要赶往下一家开工。什么叫挣的是血汗钱,有了真切饱满的形容,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天热得变态,一边干一边埋怨:不行,太热了,保命要紧,下午不能来了。另一个工匠说,谁谁都干趴下来了,在家输液,第二天又上工了,输液一天才四五十块钱,歇着也是歇着,上工一天能挣二百,划算,这就叫拿钱续命。我们忐忑着他们下午真的歇着不来了,可是到了一点,烈日当空,门外又响起了熟悉的说笑声和建筑工具的碰撞声,凭手艺吃饭,不易。特别是登高作业最为惊险,大楼的落水管道因鸟雀做窝,常年堵塞,雨水不能及时排出,洇透到墙面里头,让人头疼。这次下定决心进行改造,将弯曲管道沿着上下打通,不给鸟雀做窝的机会,可让雨水飞流直下。打通二三十公分的屋檐需要专门的工具,一种加装了圆柱形铁桶的电钻,师傅是从外地请来的,猴子一样爬着脚手架上到了楼顶,电钻、锤子、电源插板、PVC管道和胶水从地面一一吊给他,他在上面尘土飞扬,我们在地面心肝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脚下一软翻了下来,我已经在心里做了最佳预案,如果真的发生意外,让他直接跳到河里,至多扎进淤泥。完工后,接过钱,他开玩笑说中午要跟别人好好喝一顿,拿钱赌命赢了。

一片有生命力的吾乡吾土,一群安居乐业的有尊严的匠人,一个崇尚劳动、追求美好生活的氛围,这是理想国般的存在。深入进去,接触大地,仰仗天时,彻头彻尾的生活实在是麻烦不断,岁月静好,总有人为你负重前行,有些人负重的肩膀上是家国安危,有些人负重的肩膀上是钢筋水泥,有些是垃圾粪水,有些是马路上的尘土和烟头。城市建设的主要任务是把人、车、物分流,让车更快捷方便地通行、物资更快速地输送,而人退守到地下或是被架到高处,与土地和山水隔绝。如果负重没有分工,生活将是如何?乡村生活便是典型的尝试,不讨论它的褒贬,只论及得失。你可以自己打造一些简单的家具,给他们取自己喜欢的名字;可以建造自己喜欢的花园,种上自己喜欢的颜色;可以在黄昏之下,挺起自己的家伙,在田地的土壤里渗透自己的温热,在没有逆风的情况下,调整方向和力度,画出毕加索的图案;可以在菜园子里等待瓜果的成熟,等待他们绿到剔透,红到发紫,只需简单的油盐,便能摆脱野蛮的麻辣和庸俗的辛香,在清淡中体会前所未有的美味,那是来自大地的味道,如同婴儿的乳香。相伴也有许多“不可以”,不可以像城里那样熬夜到天亮,不可以得到欲望清单里的所有条目,不可以有太多陌生人的相遇和陪伴,不可以始终踩踏着光洁平坦的地面,不可以得到来自任何人的尊重和微笑。

清理晒场的时候,从旧屋上拆下的红色木门需要三人合力才能搬得动,出乎我的意料。母亲让我猜它的年龄,自我记事起的确就有印象。我猜三十年,母亲摇摇头,我猜六十年,母亲说不对。父亲给出了答案,一百年,这是太爷爷留下的门,怪不得儿时清晨开门,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如此醇厚悠长,像炊烟一样飘出去好远。两扇笨重的木门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的重量、质地和声音却留给了好几代人。寻觅千古,大量古典诗文中偶尔呈现出“七八点星天外”“子规声里雨如烟”“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等让人思绪飘远的句子,时空转换,岁月流沙,人们对于生活质感的追求从未改变,只是容易暂且搁置,结上了蛛网,等待归来的少年撷取。记得为一朵花的开放、雪的飘落、夕阳与初月之美而感动,这些依靠本能所感悟和发现的美,让人隐约感到,桃花源式样的完美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我们经常夺门而去,追求眼下去了。

梅雨季节,天空像是个爱耍脾气的大小姐一样,扭动裙角,时常撒下一些滚热的雨水,短则几分钟,长则一两个小时。有一日,想必她是真的生气了,四野尽头,乌云压阵,眺看而去,只剩下几栋粗壮的房子和比房子再高一些的树木,静矗在那里,云层徘徊游走于屋顶和树尖,你可以把自己撑成一个大字型,屏住呼吸但放大胆子,刹那间进入到灰色的混沌,全世界放下脚步,放下太阳的余热,裹入天地浑厚的琥珀。突然,头顶生疼,一颗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紧接着噼里啪啦,墙上被砸出一个个椭圆形的水印,地上灰尘飞溅弹跳,河流像是烧开的水泛起细浪,只好躲在家里,望着远远的乌云颜色渐渐变淡,雨停下来却不尽兴似的。

傍晚闲时,天放晴了,夕阳居然刷起了存在感,将枝叶和地面的雨水擦拭干净。漫步田野,坦坐地头,看绿波片片起伏,看秧田波光粼粼,直到霞光愈来愈红,艳过了头之后,天色慢慢暗下来,蛙鸣激昂起来,嗔怪着这场雨的异常凶猛,水洗的月色升起,繁星也跟着错落有致地布置在黑幕之上,蚊虫还没从暴雨的惊吓中缓过来,空气里满是清幽,难得可以不用抹驱蚊水便可徜徉夜色,抓紧时间,听到嗡嗡声就大事不好了。倦了之后,枕着蛙鸣入睡,大自然发出的声音无可挑剔,你无法责怪它们是噪声,小动物们卖力地唱着催眠曲,伴你入眠,做一个清凉的梦。

要是遇上天气澄和,风物闲美的白天,锈满褐色茶渍的大茶缸子在烈日下斑驳的树影里乘凉,捧一本东东枪的《六里庄遗事》,或是左靖主编《碧山》系列的一本,或是贾行家的《尘土》,读一些稍有格调的家长里短,如果字里行间提到了河,那就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河边,如果某一页说到了鱼虾,那就立马穿针引线钓起来,如果谁在书里谈到关于乡村某个现象的观点,那就请几个人过来边喝茶边聊天。问题的关键是做,两点一线直接做,不需要统筹协调,不需要迂回婉转,不需要再等等吧,不需要想想就行了。意淫和脑补都是骗子,骗得住当下的自己,骗不了耿耿的念想。

百年前的李大钊呼吁广大青年知识分子走向农村:青年啊,速向农村去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那些终年在田野工作的父老妇孺,都是你们的同心伴侣,那炊烟锄影、鸡犬相闻的境界,才是你们安身立命的地方啊。

那时候的热血青年孤注一掷,他们在农村认识了天,广义的天,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他们知道了地,广义的地,国情社情民情;他们还了解了人,百姓的所思所想;他们真切地明白了:他们(农民)若是不解放,就是我们国民全体不解放,他们的痛苦,就是我们国民全体的痛苦。

一个初中同学前不久与我联系,从镇机关到村里当了书记,直呼不好干,以前事情好办,现在直接面对村民,难题重重,经常弄得焦头烂额。我说我只有羡慕,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这种一人直面大山,背后还有悬崖的人生经历实在难得,趋利避害的日子虽然安稳,但索然无趣,不会在人生的版图上留下什么痕迹的。勤劳勇敢是中国人民的特点,总结得十分到位,钢多气少和刚少气多都具有风险。父母谈起当初盖楼的境况,总是自豪万分,建筑材料都是自己用船从屋后的那条河里泊过来,为了买到质量上乘的钢筋,舍近求远到市里去托运,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头,脑子里满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期待,力所能及地做到刚多气也多,浇筑心血,挥洒汗水,立起了乡里的第一栋楼。

据说当年完工之后,细雨蒙蒙,外老太爷(母亲的外公)挑了担子过来,聊表庆祝,他腿脚并不好,坐下来喘口气,将黄亮亮的油布伞收起来放在墙角。这么多年,我有意无意走遍苏州、杭州以及北京的798艺术区,再难看到那样厚实的伞面、粗壮的伞骨、光滑的伞柄。我贪恋并且怀念的不是伞上霏霏的朦胧,而是伞下那个满头大汗的汉子,趟过雨水,抖落凉意,给新屋送来真挚的问候,何以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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