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考试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我有特定的样子。要么在头顶扎一个冲天炮,要么一个发卡把头发卡上去,卒额显志,然后调整好镜子的角度。书看累了就看看自己,越看越觉得自己神采俊秀风姿奇巧气色明朗眉目睿智。满心感动地继续看书。
头发里有我一部分意识形态。它短起来,卷起来,蓬起来的时候,一小部分意识形态被剪掉,一小部分意识形态被烧光,自那时起,不再为某些不鲜明的观念供给养分。剩下的我的骨髓,是我用亢长而渐进的学生时代来发现的自己。
从小便是大头娃娃,眉中藏痣,眼色迷离。被妈妈用眼色不一的皮筋绑奇怪的大辫子小髻子,油光可鉴的额头一直现到初中结束。
无论谁、怎么看都会觉得我内向过了头。偶尔一次进照相馆拍艺术照一脸躲闪不及眼泛泪光,看到叔叔阿姨从来都羞于张口问好,上课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从来不会主动交朋友,从来都对跟小伙伴出去玩不情不愿。
而且懦弱。没听清作业不敢去问以及自以为写错了作业而甘愿和不写作业的小孩子一起受罚,被做错事的小孩莫名其妙地栽赃连为自己辩解的意识都没有,拿十元钱买一元钱的东西为了表示友好把找来的钱赠送给了同伴,在幼儿园丢了一件夹克衫还拦着妈妈把它找回来。
而且要强。字要写得漂亮又正确,作文要写得漂亮又丰满,笔记要写得漂亮又翔实,作业要在假期伊始写完,小学之前一直对成绩是什么不知不觉,而初中明确概念之后便执拗地坚持考第一名,如果未竟便无法释怀。
懦弱和要强鬼使神差地冲突又互补。不会正确地表达惊惧,不能够像小女孩那样尖叫而是嘴巴紧抿脸色苍白,被动地在公众场合发言时往往镇定自若得像变了一个人,因为成绩好而当班长所以并不会任人欺负,我甚至觉得正是因为懦弱,要强才得以根系发达、保存完好而且不住生长。
因而有些潜在的强势因素偶尔也会显山露水。小时候似乎蛮喜欢戴墨镜拍照并对酷有了一星半点的认识,因为害怕去幼儿园从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初中时因为对排的座位不满于是集齐了一整片的签名找老师控诉,三番两次和老师理论应试作文就是这么人模狗样的货色我的分数才不能这么低。
很大仍是妈妈在帮扎马尾,很大仍是妈妈在帮系鞋带。对把自己的生活整理妥帖是自己的事从来都是毫无概念。而爸爸妈妈也是将我个性的蔓延放置于自然选择与自我选择中从不横加干预。当作家是我自小时候起便保持恒温的理想。我大概是觉得它又苦又清高,明明是服务自己看上去还贡献了社会,自己又醉又贪于别人看来却是劳累得厉害,天生中我命门。对爱好的发展,大半是由爸爸妈妈采摘的。小时候爸爸妈妈的书上,我画的各种形态触目惊心的怪物历历在目,虽是铅笔,用力之大擦都擦不掉,然后我开始断断续续随处可掇的学画。稍大一点他们意外发现我手指长得长,然后我开始半路出家学二脚猫功夫的小提琴,学琴的一年间邻居一直以为我拉的是二胡。爸爸言传身教试图拿摄影熏陶我,但终究还是我自己开启了这个爱好。无论是我还是爸爸妈妈,对待爱好的态度从来都是颇不严肃,代之强迫以把玩。对爱好的发现,就像蓦然发现自己竟然还有酒窝一样甜蜜。
我和我的学生时代在互相封锁。老实呆在单一的环境中,将那可称之为性情的东西长时间温存关禁闭。真正的学生时代从来都不是白衣飘飘,而是斤斤计较。直到不久前监考老师把我习惯性将用过的部分卷在旁边的一坨透明胶带拆开来看并说这个啊不能带进考场的时候,我才开始嫌弃精研细磨的并不存在的必要性,不过是糟粕和废弃的隐私,何必敝帚自珍。我要全身贯注地去计较我在意的事了。然后我真的把两卷透明胶带扔进了垃圾桶。
不管别人是不是整天对着小初高怀旧,我就是很喜欢大学。在咎由自取的环境里,我对向内生长的许多信念不再讳莫如深。现如今,所谓的“自由”,早就名不副实啦,早先被加诸“主义”的尾巴的时候还是扬眉吐气,现在已经被怀疑被反证到无地自容。只是,自由的身价,才不是我关注的焦点,我不过是要一个事实而已。
成立一个家庭,到一座城市定居,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生大于等于一个小孩。如果让我去兑现这种理想模式的生活,莫不如把我的名字一笔勾销,或者有人冒名顶替我也是好。理想模式毫无半点得来容易的概念,那是绝大多数人、拼了绝大半条命才钻营来的生活。但是我宁愿更累一点。
一位旅行家在周游列国之后被问及什么是人类的通病,他的回答是,好安逸、怕远游。尼采说,一种隐蔽的许诺驱使我们去干比我们所有的否定更有力的事,我们的强力本身,不容许我们停留在发了霉的原地,因为我们敢于奔向远方。尼采将“成为自己”注解为疯狂的全部意义。我浑不吝,我无信仰,但尼采对我具有的一定的参考价值,让我愿意始终把头像锁定为小太阳。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相干,他在研究自己的方面做得不错,而我要成为的则是我。
这种看上去是中二病的死性,是要一路延伸下去的了。自由是可以从每个人自身角度来定义的——个人需求和社会需求基本一致的大多数固然是好,即便风雨有阻也并不妨碍真正意义上的心情畅通;少数在道德、伦理或是生活方式试图有所悖逆的人们,也在迈出一步或并未迈步的节点被苦口婆心的现实说服,转而以失败经历谆谆教导后代,并对中二病的稚嫩报以看似犀利的一声冷笑。怕安逸,好远游,这样定义自由的我选择的方式怎么看都有点可怕,想必要承受不少的啧啧啧和呸呸呸了。
怀疑势必要在思维里占据首发位置。为什么看见老鼠要尖叫,看见死物要躲开,看见虫子要踩死还恶心它爆浆。我只是觉得,但凡活物便值得珍惜,无论善恶,但凡死物便值得怜悯,无论凶吉。
宝玉说,我真想穿着睡衣就出门啦。我说,可以啊。宝玉说,那怎么行,会露点的啊。我开始拧眉毛,露点又怎样,是会脱一层皮还是掉一块肉?
我的性别意识已经不能更敏感了。习惯从诸多字眼里析出男性本位主义和女性的自我轻蔑,是爱好,是怒,是负累,是不安分,是挑衅。
从小没在天生雌性激素烘焙下以及妈妈逼迫下穿过胸衣,顺其自然到后来妈妈发现覆水难收,于是她非常温柔又富有创意地在吊带上镶补丁给我穿,顽固不化的我算是被她这温柔又富有创意的妥协感化了,但是至今仍不理解女孩子要胸有何用,以及对尺码一窍不通;自高中起,穿上内增高的鞋子之后便再也无法抛弃,自以为坚决抵制外增高是对尊严的维护,顺其自然到后来妈妈发现,她买的平底鞋放在内增高的鞋子里之后竞争力一蹶不振,于是她便只给我买内增高,倒也算是用直接检索省去了一笔淘沙的精力。
堵之大概便是她的真正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