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温柔

图/郑周鑫

01

春末。周日早晨起来,我心爱的链子“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又断了。这次我一点都不着急,淡定地捡起,包好,放进我的包包,然后出门了。

外面下着小雨,我穿越菜场,出来,向左拐,来到一家超市的电器售后服务部。

这个点,已开门,旧兮兮的门面里,一个师傅端坐在桌子后面。我合了伞,熟门熟路地走进去,上前说明原因,那师傅看样子已经不记得我。

去年也是春天,我的链子坏了。去银泰找原专卖店,不知什么时候停业了。无奈中,跑了好多家金店,都说没办法接上。后来,一个金店的师傅指点我,用修电器电路的锡试试能不能焊接。

误打误撞地走到这家电器售后服务部,师傅说:“可以焊接,但不会像原来一样好看。”说完,熟练地拿出工具,伸出灵巧的双手,不断调试温度,再三调整位置,用锡焊住小小的断头,终于好了,谈不上完美,但也不难看。我欢喜不已,忙问:“多少钱?”“不要钱。”师傅埋着头答。我固执地再问:“多少钱?”“不要钱。”如此几个回合,我败下阵来。

这次,很快修好了,我问:“多少钱?”“不要钱。”我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唯有再三跟人道谢。

出来,外面依旧下着雨,我雀跃地想扔了伞,淋一场酣畅的雨。

02

夏初。父亲突患胰腺炎住院,头一日腹痛难忍,佝偻着背缩在病床上,黝黑的脸庞惨淡如白纸,自己毫无起身之力,躺下,转身,坐起,靠着,都需旁人帮助。不住变换姿势,床摇起又放下,怎样折腾都是辗转煎熬。六神无主的姐弟几个,帮他揉肚子的揉肚子,抚后背的抚后背,然而并无任何帮助。

一次次去找医生,医生说这个病就是很痛的,不建议连续止痛。病急乱投医,已然不管副作用不副作用,在我们的再三请求下,医生给打了两次止痛。稍稍缓解了一点短暂的时间,还没松下一口气,疼痛很快再次来袭,平日铮铮铁骨的父亲哑着声音带着哭腔说:”比死还难受,不如给我一刀干脆!”

虽知性命无虞,我仍心中大恸,仓皇逃至病房外的过道另一头,泪如雨下,控不住地呜咽出声。

过道上人来人往,这医院里有多少伤心人?有人走近,我忍不住把双肩包移到身前,警惕地抬起头,碰上一双年轻的眼睛,长长翘翘的睫毛忽闪忽闪,一汪秋水里盛满悲悯、善意、劝解、鼓励,有我想要的一切慰藉。两人相顾无言片刻,我正欲开口,追出来的先生在身后问:“什么事?”

那女孩转身离开了,却三步一回首,频频递来关切的目光,我凌乱焦躁的心,突然安静下来。

长睫毛的漂亮剪影,从此停留在我的心里。

03

深秋。那年金温铁路刚刚开通,学生半票的优惠,让我们兴奋不已,正值国庆节期间,买不到坐票,几个老乡商量着买了站票回家。

一上车,我们就发现没座位实在太草率了,不说杭州至温州行程将近八个小时,单单车上的人挤人都要把人逼疯,找个站的地方都十分困难。

走来走去,好不容易站稳,还是不断有人挤过来。整个车厢密封得像一个罐头,又闷又热。以我的身高,刚好倚靠在座位顶端,又累又倦,呵欠不断。

“我出去透一下气,你先坐会儿。”有人拍我的肩,是旁边的大叔。我感激地坐下,整个人一松懈,困意袭来,一时不知梦里身是客。当我终于清醒过来,发现大叔站在座位旁边,不好意思地赶紧起身。边上的几个老乡做着鬼脸,用家乡话告诉我,在我沉睡的一个多小时里,那大叔来来回回好几次,他们想叫醒我,大叔一再摆手,说:“算了,小姑娘出门在外,挺不容易的。”

睡足后,接下来的行程,与老乡说说笑笑,时间倏忽而过,一下就到站的感觉。

下车的时候,突然醒悟,估计那大叔之前看我呵欠连连,故意说自己出去透透气,把位置让给我。如此一想,倒是惭愧了,懊恼于自己的后知后觉。

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不记得大叔的样子。但,每每选择铁路出行,回忆总是如期来到,让人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04

寒冬。天色将晚,凛冽的风卷起一地的尘土,打在脸上很快迷了眼。我裹紧外套,逆风而行,一曲《行路难》涌上心头,绝望的念头越演越烈,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大学毕业将近半年的时间,我赋闲在家,工作无着落,感情无寄托,每日除了吃喝拉撒睡,喜欢的书也看不下去,朋友的关心亦懒怠回复,郁闷得整个人要发霉。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路过小广场,有个老太太坐在路边,摆着摊子,边上放着一个牌子,歪歪扭扭地写着“擦鞋两元。”老人显然衣裳单薄,不住地跺脚取暖。“闺女,来擦个鞋吧!”老人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向我招揽生意,我无视地走过。“闺女,来擦个鞋吧!只要两元!”老人在背后不依不饶地叫着。

我擦了擦眼角,折回去,赌气地说:“一元!”“好咧,闺女。”老人当了真,却丝毫不着恼,笑眯眯地让我坐下,脱了鞋子。她先用抹布蘸水擦掉泥垢,再上鞋油刷匀,最后用布条来回拉,一只鞋子很快锃亮如新。为区区一元毫不懈怠,我不由地有点动容。

老人开始擦另一只鞋子,“闺女为啥愁眉苦脸的?我活了大半辈子,只知道这人哪,什么都得去受,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生活总有奔头。你看,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儿擦鞋呢!”

鞋子擦好,我摸出一张五元,说不用找了。老人硬是拉住我,找了四元。我扔下硬币,赶紧跑开了。

“我呀,看你哭得那么伤心,走路横冲直撞的,怕出什么事儿,故意叫你擦鞋的。要是你不来,我还得另外想法子呢!哎哎,闺女,快点把找钱拿去。”老人在背后欢快地叫着。

我一口气跑出老远,再次哭得稀里哗啦。天全黑了,路灯依次亮起,我的心跟着亮了起来。

05

如此幸运,我总能遇到。

陌生人的温柔,让我在以后的四季里,足以抵御一路的苦寒。也懂得在风雨来时,顺路为别人打一把伞,回报这个世界以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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