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有时不期而至,就像中了彩票,让人喜出望外,却又措手不及。
(一)
2010年,我23岁,接二连三的病痛打击,让那段时期成了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对生活提不起精神,对工作不在状态。
“是刘伟吧~”
刚在北京一家军队医院结束第一疗程治疗,回到家的第二天,我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一条短消息从笨重的诺基亚N72手机传了出来,我查了下号码,来自北京。
北京的陌生号码?估计是医院随访的,作为资深老病号,军队医院的随访工作一向非常到位,这点我很清楚。只是以前多是电话随访,难道现在改用短信啦?
“我是,您是?”不管怎样先回复再说。
“你猜~=~”30秒后信息回来了,竟是“你猜”二字,还外加了一个笑脸符号。
莫非是北京的同学或朋友故意捉弄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北京的3个同学形象。
“XXX医院的”,又一条信息接踵而至。
果然还是我刚住过的医院发来的,八成是随访的,我随即回了条“医院随访的吧?”
“不是!四病区护士站的!”两个“感叹号”表明短信那头有点不耐烦了。
四病区,是我在北京住院的泌尿外科病区,也是个热闹非凡的病区。说它热闹非凡,一个原因是前三个病区都在新住院大楼,唯独四病区在老住院部,领导来的少,自然管理不是很严苛。
另一个原因,护士站里12个护士中,竟有一半是刚来的实习生,小丫头片子多,活力十足。虽是军人,但我被安排同地方两个病号住一房间,年轻的护士特别是实习刚过来的护士,没有经受世俗的浸染,不顾忌和病人、家属开开玩笑,所以病房里时常欢声笑语。
既然是四病区护士发来的信息,又卖了这么久的关子,99.9%就是来自那6名穿粉红色制服的实习护士们。
住院的40天里,我几乎每天都在“麻烦”着她们,麻烦她们把针扎准点,最好能一针见血;麻烦她们不要像管“兵”一样管着我,让我多个半小时的放风时间;麻烦她们把治便秘用的“麻仁”(她们称的“大力神丸”)多分我一点,因为术后便秘真心难受。
所以,闭着眼睛,我也能把她们数出来。
“张岩?”
“不对~”
“陈娜?”
“不对。”
“宋瑶?”
“不对!”
标点符号已经显示了心情,我报出5个大名,漏掉一个没讲过话、没见着全脸,名字不够熟悉的实习护士,一时也想不起来。
“不会是周护士长吧?”我半开玩笑地询问,总不能让短信卡在这里。
“别猜了,滚吧!我是张静,太失望了!”
(二)
张静?看到名字,我内心开始灼热,继而转移到脸上。
我怎么会没记起这个名字,尽管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见过一次拿下口罩后的脸,但那一次的目光撞击还是记忆犹新的。
那天早上,我照例在医生护士查房前将被子叠成了“豆腐块”,床铺拉成“一条线”。一来为得到医生护士们的表扬,二来证明自己虽身居地方病房,但军人本色不变。
接受完医生护士们的一番称赞,走在最后的“粉红色”方阵才叽叽喳喳地出现,她们有的拿我开涮,说我想拿“内务标兵”;有的说我标准不够高,一个人“富”还不行,要“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整个病房“共同富裕”。
喧嚣之后又蜂拥而去,一个护士跟在后头,一直没有说话,出门前却将头扭了过来,瞥了坐在床边的我一眼,看来也是想对我这“军被”评头论足。
我也顺便瞅她一眼,中等偏瘦的身材,一束头发搭在脑门,在粉红色制服和面罩的包裹下,只剩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放着光,胸前工作牌上写着“张静”二字。
虽然看不到脸庞,但透过那灼热的目光,我的内心还是咯噔一下。
现在更让我咯噔的是短信中出现的“滚吧”二字,一来表明她对我反复没猜中很介意,二来或许可以推断她性情较为刚烈。
所以看到“滚吧”二字,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生出一丝窃喜:看来她对我还是上心的,不然也至于生气。
“是让我滚回四病区吗?”我厚着脸皮回了句,随后将为何没有猜到她以及对她的印象之类的话语一股脑发了过去,并陷入惴惴不安等待中。
半响,短信提示音响了,如炸弹一样,我慌忙打开。
“好吧,xxxxxxxx,加我QQ,我上班了,晚上聊。”
(三)
女追男,隔层纱,一捅就破。尽管她多次否认,认为是我死皮赖脸追着她不放。
爱情之花一但萌芽,世界都将为之失色。那一年,我23岁,她19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之后,我和她开始了近乎疯狂的“线上”恋爱。她上白班时,晚上就会聊到深夜;上夜班时,白天就顾不上午休地聊。
我还因此得知,那一次灼热的眼神对峙正是她想向我传递的爱意,不曾想两天后我就出院了。
为了找到我的联系方式,她求了实习师傅,找到熟人去病案室,查了半天才翻到。费了半天周折,却换来屡屡没被猜中,“滚吧”二字喷射而出似乎也不解气。
急剧升温的爱情之火,迅速蔓延,有燎原之势。回到单位没多久,我便递交了“休假申请”,从厦门机场出发直奔北京而去。
那是一次夜间航班,飞机抵达北京时已是晚上九点多。因为还在实习期,她住在集体宿舍,宿管管得严,九点后一律不准外出。我便在医院附近住下来,期待着第二天的见面。
第二天,恰好又逢她上白班,说要下午才能见面。我故作生气状,说千里迢迢赶过来,见不着我就回去了,她便在午饭时请半小时的假溜了出来。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明媚依然敌不过寒风的刺骨。我和她,在医院南门的水果摊旁,剥去脸上的一切饰物,第一次正式见面。
毫无疑问,我首先看的也最想看到的就是她的脸。尽管已在QQ相册看过上百遍,但现实中的脸来得更真实,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唇、尖下巴,标准的美人。
因为被我一直盯着,她便叫嚷起来:别盯了,好别扭!我这才把目光收敛,走向马路对面她指定的“小豆面馆”,她叫了一碗汤面,我叫了一碗馄饨。
我们面对面坐着,像被安排相亲的对象,并不怎么说话,氛围倒有些尴尬。由于起得晚没吃早饭,面对午饭我便狼吞虎咽起来。
突然间她冷不盯来了句,不准吧唧嘴,革命军人要注意!我半张着嘴愣住了,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真漂亮!”我趁机奉承句。
“马屁精!”她脸上写满了笑意。
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对话,让原本尴尬的氛围得到缓和。但时间无情,吃完饭她就急匆匆地走了,第一次见面就像北京城的天气,暖和和的,但也有点凉飕飕。
接下来的一周,我陷入一种守望者的状态,每天蜷缩在旅馆房间,等待她下班,等待着见面,等待一起吃饭散步,最终在晚上9点前把她安全送到宿舍前,我再只身返回旅馆。
正是这种难得的相聚,才让我们的相处变得更有价值。从旅馆到医院宿舍大约一公里,穿过一条昏暗的街道即到。昏黄的路灯下,肃穆的街道,沿着各自被拉长的人影慢慢行走,真是一道美景。
这条昏暗的街道上,常常散落着数只城市野狗在游荡,有时会叫几声,倒也不咬人。每次碰到时,她便会小鸟依人般躲在身后,拉扯着我的衣袖。
一次,一条迎面而来的黑狗冲着我们身后一条狗飞奔,她大惊失色,我便趁势拉起她的手,把她遮在身后。黑狗在我们身后找到了“情人”——大黄狗,我们也在狗情侣面前攥紧了手。
可能是童心未泯的原因,每次将她送到医院转身离开后,她又会古灵精怪地突然出现在面前,把我吓了个“怦然心动”。在这一来一回的昏黄街道上,爱情之种开始扎根发芽。
(四)
一周后,腊月二十七,离过年还有三天,她们同一批的护士开始放假,7天时间。
为提前庆祝新年的到来和难得的假期,她们同寝室在“小豆面馆”聚餐,我和张静成了她们开涮的对象。
“小刘同志,看不出来哇,你把我们舍花拐走啦!”
“小静同学,你也不简单,四病区的男一号被你勾上了!”
我和她默默地笑着,享受着这种善意的玩笑。吃完晚饭已近八点,因为已经放假,她们不用再回地下室那阴暗的宿舍,可以正大光明地为北京宾馆行业贡献点绵薄之力。我和张静向她们挥手告别,她们全使坏地笑,怪声怪语提示道:
“晚上要注意身体哟,憋一个星期了吧!”
“安全措施要做到位呀!”
在欢声笑语中,我和她沿着昏黄的街道,逆着平时的方向,向着旅馆走去。两只野狗伏在路边,没有叫唤一声。
关上门那刻,我和她便紧紧拥在一起,仿佛要将彼此融化。我告诉她,火车票只买到站票,排了3小时的队。她告诉我,站着怕什么,回到石家庄就去见我父母吧。
舌头不知何时也紧紧地贴上,胡搅蛮缠起来。我感到头皮发麻,她感到快要窒息。不得已才停了下来,我拉着她的手,靠着床平静地躺着,等待暖气慢慢将全身侵蚀。
“你是处女吗?”沉默了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弱智的问题,当然是!”不知为何,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的内心竟生出莫名的感动。
“那你呢?”她反问过来,自己挑起的话题反过来让自己难堪。
“我...我不是,之前交过一个女朋友。”虽有迟疑,但我还是选择了坦诚。
“那怎么分了?”女人总要八卦一下。
“因为...异地吧...”
“异地恋有那么可怕嘛!”她嘟囔着。
那一夜,我平静地向她坦白着自我,告诉她我曾做过两次大手术,现在身体里还放着支架管,不知何时才能康复。告诉她爱情真神奇,能和她相遇我是多么的幸运,她则用贴得越来越紧的身体向我积极回应
伴随着呢喃细语,我陷入深度的睡眠。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她在痴痴地笑,原来我的左手腕上不知何时被她画上了一个“手表”,时针指向八点一刻,我收到她第一条短信的时间。
一切都是这般的美好,美好的像在做梦。第二天我们乘火车来到她的家乡石家庄,她便迫不及待地给母亲打电话,表示我想和她一起去拜访她的家人。
电话那头的回答却耐人寻味:家里头太乱了,没来及收拾,你们在市里玩玩吧。家中姐妹三人,她最小,大姐招了上门女婿,有个一岁多的孩子。我想,有小孩的家庭卫生可能会乱一些。
时间已到腊月二十八,我的母亲不停地催问着何时回家过年,别买不到票了。我们俩期盼着能在一起过年,但却毫不现实。最终还是得分开,离别的火车站台上,一对情侣忘情地激吻在一起,像在对我们煽风点火。
火车驶离的前一刻,我们也成了那对情侣,吻得忘乎所以,转身作别时全都泪如雨下。我隔着窗户向她挥手告别,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恰到好处地播放着“希望你明年冬天樱花开会回来,让我看看你过得不坏”的歌词,窗外的她见状灿烂地笑了起来,我的内心却被搅得一塌糊涂。
(五)
过完兔年后,我们纷纷回到工作单位,回归现实的忙碌。她在北京,我在厦门,连接彼此的除了电话,有时还会用上书信千里传递。
多的时候,每天要通2小时的电话,每周发一封信。持续大概两个月,通话时间就锐减到半小时,信件也就不再写了。
半年后,我欣然来到她的医院拔除体内支架管,然而情况却更加糟糕,医生不建议再为我做扩张手术,说不一定有效果,而且这次体内支架管要放置一年时间。
这时的她已成为正式护士,去除了些许稚嫩和青涩。一天,她郑重地告诉我,教授在给她们上课时讲到输尿管的三个部位狭窄,你这种狭窄可能治不好,要一辈子带着支架管。
这些话绝非捕风捉影或故意打击,因为前五次手术的经历摆在那里,直觉告诉我她很可能是对的。人在走投无路时,或许只有低着头走脚底下的路才是对的。没有其他办法,我还是坚持做了扩张手术,开始下一年的期待。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们还维持着千里传音的恋爱状态。闲谈中,她的一些家人和朋友得知我的病情,便义无反顾地加入到对她的“思想瓦解”中,让她不要孩子气,要考虑利害得失。
对于性情刚烈的她来说,这样的话语更多的被当作“耳边风”,有时她还要和家人争个脸红,只是时间久了,再平静的湖水也会被风吹出涟漪。
一次稀疏平常的聊天中,她发出感慨:
“刘伟,我们看起来更像是笔友!”
“人家的男朋友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可以为彼此描述个清晰的未来!”
“你看看我们呢!她们一直在说,我快扛不住了!”
又是一年后,也即2012年的夏天,在医院拔除完支架管,同时宣告一年的苦苦等待化作泡影时,我和她再次走在那条昏黄的街道上,彼此却不经意间拉开了距离。路边的黄狗和黑狗奔跑中互相撕咬,比起调情,看上去更像打架。
“分手吧。”半晌我无力地吐出一句。
“好吧。”她似乎也没有表现出迟疑。
接着是无尽的沉默,内心积聚的千言万语吐不出来,胸膛堆满的蓬勃力量无处释放。在野狗的狂吠声中,我们亦步亦趋,走完了昏黄的街道,彼此耷拉着孤独的双手。
第二天,我离开了北京,前往广州,开始第七次的手术治疗,同她再没见过面。这样一段持续两年的感情便成了尘封的过去,尽管不愿打开,但却时常想起。
我在想,这样的经历算作爱情吗?曾经的我们算是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