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挽着一面藤牌,趴在船沿上,看着自己的船队在火海中做些最后的挣扎,远去……
嗖!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我习惯性的抄起藤牌,恰好挡住一支直击面门的飞矢。
这面藤牌又救了老子一命。十五年前,从我拿起她时,她就救了我无数条命。这面藤牌的性能极其良好,以南洋丛林中采集的老粗藤为骨架,用纫藤紧紧缠联,十二分坚固,这么些年来从未失过手。老子信赖她,就像信赖自己弟兄一样,几乎时时刻刻不离手。老子爱她,就像爱自己女人一样,每天用棕榈油浸泡,定期让阿青用新藤加固。阿青是我的女人,和我所有的女人一样,都有一手编藤牌的好技术,但永远也做不出这样好的藤牌。
我拔出箭矢,望向箭飞来的方向,一只满髹白漆的官军快船向这边疾趋,现在只有一百二十步的距离。船头的弓手熟练地搭起第二支箭,向我射出。他的目光一定十分锐利,但锥形凉帽的宽边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藤牌一举,轻松挡住这支飞矢。藤牌散发着甜腻的香味,这是棕榈油的味道。棕榈油特别有助于藤牌的保养,而她也喜欢喝棕榈油,喜欢这种甜香。浸过棕榈油的藤牌十分轻快,也异常坚固。一桶棕榈油用它一年,差不多就会酸败了。但老子从不缺棕榈油,这片海域来往的许多船只,哪只船上不备他娘的几桶呢?但是,这些油还不是被老子的藤牌榨干。
我的船已开满帆,但白船更加靠近。我悄悄半蹲,右手握起一支短镖枪,藏在藤牌后。刷!急箭又至!这支箭隔着藤牌,正好撞在左手臂靠近肘部的位置,整只手臂撞得生疼。
干!一支三尺长的大箭扎在老子的藤牌上,白色箭身,朱色箭铦,仅箭刃就有三寸长,一寸宽。这是鞑子们最常使用的大鈚箭,据说鈚箭锐可贯札。但今日可贯不了老子的藤牌。
老子和老子的藤牌一起干过比这更恶的仗。当初,南洋大盗派五六号人拿我,藤牌替老子挡住两发鸟铳,然后这帮人统统成了老子的刀下鬼,对,还有一只镖下鬼。当老子浑身血污冲进这孙子的狗窝里,把短刀直直插进他的软腹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老子藤牌上的水妖画溅满自己的脏血,一句都没哼声。哈哈哈哈,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时候了。
我紧盯着那名弓手,看他再次熟练地弯弓搭箭,宽大锐利的箭刃反射着天光,向我的前胸直插,我再次挡住那支箭矢,随着闷声一响,我的手臂震得几乎脱臼。但这是反击的最好时机,我不再迟疑,把藤牌垂下,猛站起身,朝着鞑子弓手,将短镖枪奋力一掷。这时,船身一颠,短镖偏离了目标,射入弓手左侧的海面。
那弓手无疑吃了一惊,在搭上第五支箭前迟滞了几秒。我有些慌乱,忙招呼弟兄们快点划船,一边蹲下,将藤牌重新举起,吃力地挡住又一支飞矢。
这个狗娘养的弓手,不光搭箭迅速,还一箭比一箭锐利,甚至可以在颠簸的船上射出平稳的箭羽,真他妈好像是跟老子杠上了。妈逼的,老子当然知道这条狗那么针对我的原因。老子纵横东海十来年,赏金总额那是高得惊人。虽然活捉比死杀赏金更高,那条狗可以一个个射死老子的桨手,官船会轻松地把老子活捉。但目前的形势是,如果老子被活捉,那条狗可能只会从整条船上分一小杯羹,而我被他射杀后,他将独吞一大笔赏金。现在,老子只能勉强吸引这个弓手的飞矢,相信我的弟兄们和这条快船。
我迅速将藤牌从早已麻木的左手换下,用右手挽住牌后的双环,挡住对方射来的第六支箭。“咚”地一声,我的藤牌有些松动,几根新编的藤枝被震断。藤牌上晦暗的水妖画也已经伤痕累累。
这只水妖是阿猺绘的,是的,我的藤牌也是她编做的。我再也没能找到能超过她手艺的女人。我迷恋她磨出粗硬茧子但又洁白无比、散发着棕榈甜香的双手,我喜欢这双手粗糙地抚摸我胸膛的长疤,喜欢这双手有力地环住我的腰身,喜欢这双手为我套弄起来的粗涩感。但这双手不属于我,阿瑶也从来不是我的女人。不管是我疯狂占有她的身体,获取她全部的爱意,还是把短刀插进她的丈夫——南洋大盗的软腹里,她都不可能属于我。阿瑶说,她属于南洋,属于南洋大盗,生亦从之,死亦从之。我不懂她的意思,再也未能占有她的身体。我回到了东海边,我想,当我杀回南洋,成为南洋大盗的那一刻,你会属于我的。
十五年后,我的藤牌再也不能承受过重的思念。当第七支箭击穿一根疲倦的老藤,深深扎进我的右肩骨时,郑尽心已经死了,我知道,他再也回不到阿瑶身边了。
我徒然地丢下藤牌,望向那狂妄的弓手,他正要搭上最后的致命一箭。水中忽然冒出了一只手,把他拖下水中,狠狠溺死。同时,我的六七个弟兄衔着短刃,钻出海面,迅速爬上官军快船。与手持大刀钩枪的官军对峙着。
干,这帮孙子!老子明明抛弃了他们,让这些孙子拖住官船的围攻,自己乘快船先跑。他们竟然还这么死心塌地,把这些本来可以逃生的水鬼派出来袭击官军快船。兔崽子们,你们要死也死的远远的,在我面前被干死,老子一辈子也没法安心了。
我咬着牙,用发麻的左手抓起一块白色帆布条,强忍剧痛站起,大力的挥舞。从藤牌破裂的那刻起,我欠她十五年的命,已经还给她了。从现在开始,郑尽心欠弟兄们的命,才刚刚开始还。或许,我早就应该打碎那面藤牌……
(康熙五十年七月二十八日丙辰,上驻跸行宫,申时上御行宫,以九卿所奏,海贼郑尽心等,结伙劫夺,于法断不可宽,但圣上已沛恩纶,为伊等皆迫于衣食所致,臣等欲将现议正法郑尽心等俱皆免死,减等发黑龙江宁古塔等处为水手折子呈览,并以原疏覆请。上曰:郑尽心结伙在海内抢夺,应即行处死,但人太多,朕心殊为不忍,郑尽心等俱从宽免死,照例减等发黑龙江为水手当差。又曰郑尽心由监中取出之时,将伊等从宽免死之处告之伊等,并问伊等内可有能远视之人,闻有落于海中澡浴而出者,又闻郑尽心与我兵相拒,执藤脾,迎递六矢,至第七矢穿透藤牌被伤。着将此等处一并问明。拣选能远视善水善舞藤牌挑刀者,勿得过五人,遣一司官,送到热河。——《清宫避暑山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