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

离开家乡久了,总有种“羁鸟恋旧林”的情感。是一朵白云悠然的飘动,一湾小溪欢快的歌唱,一棵大树撒满绿荫的幻想。暖暖山村,依依墟烟,总有说不尽的感念。

忽一日,想起一棵白杨,犹如记忆长河中的一滴清泉,缓缓地汇集起来,连成了一片清澈。那时,白杨树独自长着,周边并没有任何树木相伴。一边是土崖,一边是斜坡,它便长在土崖与斜坡之间。粗粗的根子斜插在裂缝中,而树身却绕过来,到了斜坡这边又高高地长起,随时准备起飞的样子。长大后才知道,这种长势,是为了争取更多的阳光和空间,一求生存。

一副怪相,满身疙瘩。到了春天,树干还流着汁液,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只是叶子宽大,油光发亮,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极浓的草腥味。

那年月,人们爱斗。“阶级斗争”莫名波及到它。说是有一位“四类分子”在这棵树上自缢而死,当然很不吉利。有人提议砍掉,洗净痕迹。后来,是公社的书记发话:人且不保,树又何罪。一句话,挽救了树命,却不知将人的命运荡入深谷。那位书记因此被免,还被戴上支持“阶级敌人”的帽子去了山区的一所农场改造。听父亲讲,他原本是县长,因同情被打倒的人而降级使用。这次发配到农场,算是彻底倒了。造反派不依不饶,还要“再踏一只脚”,结果胳膊也被踏断。在农场里,就连一起放牛的小孩也整天叫骂、围攻,他都抱之一笑,默默承受。人们当他瘟神,生怕躲闪不及,唯有妻子不离不弃,每隔一段时间总要翻山越岭去看望,带些衣服,送些吃的,一直等到他平反。

当时年幼不谙世事,并不知这位书记还有那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每天放学路过这棵杨树,就将它当成已被打倒的书记,领着小伙伴们拿上土块照着树身就打,嘴里还喊着“打倒×××”的口号,打中了就高兴得直蹦。

不管怎样,它仍然孤孤地长在那里。每天迎接着第一缕阳光,自觉履行着守护之责。

包产到户后,许多树木被人偷偷地砍掉,唯独它却留了下来。或是不能成材,或是地处特别砍伐不易;反正没有人去光顾,因丑得福。

没过多久,一只喜鹊从远方来,竟然看中了它。于是,在树杈上多了一个用枯柴搭成的窝。老远看着,黑黑的一团,特别惹眼。这只喜鹊又带来两只,整天忙碌着,围着窝边鸣叫,大概是一家人了,要在此处安家。

有一年,大旱,半年没有一丝儿雨星。听村人说,要连续烧上七个喜鹊窝,就能下雨。几个小伙伴坐下商议:村西头的大杨树上有一个喜鹊窝,太高上不去;邻村沟边有两个,恐怕主人不允……就从这棵无主的野树开始吧,让它献身倒也无妨,只要能下雨也算好事。可是,选谁去上树点火呢?既要爬树较快,还得有点燃后退身的技巧。这一艰巨任务最后落在我的身上,大伙儿都瞅着我:就看你的了!

定下日子,在下午放学后实施。

我鼓足勇气,四肢并用,抓住草蔓,一点一点沿陡坡向上攀爬。到了崖下,才发现身子根本无法靠近树干。于是,绕道至崖顶,由两个人拉着我的手,吊着身子,慢慢向下移动。我低着头,两只脚不停地调整着支撑点,被脚蹬开的土块向下滚去,一团团烟尘飘了上来,几乎睁不开眼。就在上面的人喊坚持不住的时候,我的脚尖挨到了树干。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抬头看看高悬的喜鹊窝,心里一阵打战。到了窝下,风大,连着点了三次,才燃了起来。接下来,退身,但非常困难。火势越来越旺,噼噼啪啪,格外响亮。火星子开始往下掉了,心里十万火急。上面的人喊:慢一点,一脚一脚下,但也有人笑着喊:“上树容易,下树难,擦破脬子歇三年。”终于到刚才立住脚的那段树干上了,就松了一口气,再用原来的办法把我拉上去。看着喜鹊窝继续燃烧,就像欣赏一件杰作,心里一阵舒坦。

不一会,喜鹊回来了,看到此景,衔着的枯草飘落下来,围着杨树凄惨地叫着,一圈又一圈地盘旋,久久不愿离去。

若干年之后,再想起这种祈雨的方式,真为自己的任性和愚蠢感到惭愧。想想无辜的喜鹊,莫名遭此大劫,辛辛苦苦之后,一切付之东流,而这个灾祸竟是我亲手制造!从此喜鹊远走他乡,再也不见踪影。

大家一直在坐地观火,直到将窝烧为灰烬,一个个满身灰土,陆续回家。冷静下来,才发觉腿上、胳膊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立刻就感到生疼。再看看杨树,刚刚还迎风摆枝,生机勃发;一转眼,树叶卷曲,树枝发黑;无端罹难,痛苦得扭曲变形。

此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有的参与者还遭到父母的“收拾”,不是心痛杨树、喜鹊,而是怕孩子摔下悬崖;毕竟人是最主要的。也有人给我们传授办法,决定下一次就去照办,可再也没有了机会。

第二年,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的杨树,居然还活着,只是曾经搭挂鸟窝的那部分树枝全都干死。后来,我上了初中,这棵杨树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记忆中渐渐消失。

不知何时重又来到儿时嬉闹的地方。那棵杨树的老根依然深深地扎在悬崖,周边长起的新枝更多了,树叶更绿了,就像一把大伞罩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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