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若长河

思若长河

男孩生下来就是一副懦弱的模样,他如游丝般的哭声总是淹没在同产房其他婴儿的响亮哭声中,暴躁的父亲一边气愤自己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这个不争气的样子,一边对这个稚嫩易碎的小生命无比怜爱,表情里尽是装出来的厌烦,眼里却有着藏不住的欢喜。

从镇上回来,天边泛起鱼肚白,昨天是个雨夜,父亲一手抱着酣睡的儿子,一手搀扶着孱弱的母亲,踩着胶鞋,一步步踏进承载着三代人成长的斑驳小院。父亲一边埋怨儿子在医院里不给他长脸,哭声跟嬢了的菜叶一样软弱无力,一边在水盆里趁着盛满的雨水洗着被儿子拉满屎的襁褓。洗着洗着父亲的火气又冒了起来,周围的湿润空气似乎都被点着了。

父亲看着母亲怀里的儿子,心里直痒痒,又想亲吻又想揍:“着孬蛋把被子摆活成这样,泡在水里还又臭又硬,指不定长大了就给我对着干!”

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院,没有理会父亲的牢骚,天空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到了日出的点儿了,可天还在阴着,朦朦胧胧一副傍晚的模样,似乎裹上了几层纱布。

母亲的目光延伸到小院外头的小路,小路再往前就是一片杨树林,下着雨,树林里既无人影也无鸟鸣,接连有雨珠拢在一起,把树叶压得低垂,叶片微微一颤,一滴肥嘟嘟的水珠就滚了下来。母亲的目光收近了一些,落到刚才两人在泥泞中留下的两串脚印,一边足迹是深的,一边足迹是浅的,一串是父亲的,一串是母亲的。

母亲的眼神突然亮了几分,一股兴奋的笑意驱赶走了这些天的疲劳。对父亲说:“要不孩子叫‘足道’吧?何足道!”见妻子突然换了个话题,父亲一怔,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甩了甩手上的水,往身上抹了抹。把马扎往后撤了一步,挪到了妻子身旁,看着嘟着嘴巴安睡的儿子,小家伙连眉毛都在软塌塌地酣睡,看不出一丝恶意和对这个世界的敌意。善良而平凡……父亲压低了声音:“何足道?跟给人洗脚似的?”可母亲似乎对这个名字情有独钟:“他要是能活得谦虚,平凡一点也挺好,你看那些脚印儿,左边是你的,右边是我的,我们走了多远才有了他。

这时,三轮车叮叮咣地从门外响起,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咳嗽,紧接着一口吐痰的声音,是爷爷回来了。‘吱扭’一声三轮车刹了车,爷爷喘着粗气下了去,推开另半扇门,把装得满满当当的三轮车推了进去。父亲赶紧起身帮爷爷把东西掂进屋。爷爷拿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水,也搬了个马扎坐到了屋檐下,坐到了小孙子旁边。母亲问:“爸,孩子叫‘足道’怎么样?”爷爷思忖了一会儿:“何足道,嗯,是个好名字啊,朝闻道,夕……希望孙子能有出息,好名字!”

于是,何足道就正儿巴经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个男孩嘴巴说话早,可是胆小怕人,见到生人要么一声不吭要么拉搂着妈妈的脖子哭。

有一次,妈妈蹲在地上把着他尿尿,尿在地上浇出一个‘1’字,男孩兴奋地蹬着小脚,拿手拍着妈妈的下巴,指着土地让妈妈看,一遍又一遍地叫:“一!一!一!”母亲开心极了,抱着儿子回到了屋里,告诉父亲和丈夫儿子会识数了!老爹听了哈哈大笑:“识数这么早,一看就是对数学敏感,长大数学差不了!”妈妈一心都在我身上,随口笑了一句:“说不定是对汉字敏感呢!”母亲轻挑了两下男孩的脸蛋,逗得小男孩咯咯直笑,父亲看着心里痒痒,也过来捏了捏儿子的脸,可爹刚没扒拉两下,小何足道就哭了起来。气的父亲骂了两句,去门后头抄起了铁锹,帮爷爷下地干活了。

身影刚刚消失在院门口,父亲的笑声便从屋后豪爽地传了出来,滑过房檐,奔跑在院子里,小院子里生机勃勃。

母亲是对的,男孩对文字敏感。上了小学,他还是很胆小,跟谷仓里的老鼠似的,家里来个亲戚都能把他吓得到处躲藏,要么缩在被窝里,他不喜欢脱兔似的人,却中意安详的文字,家里的日历是他经常发呆的对象,贴个春联他也会看得入神。父亲站在板凳上举着胳膊贴春联,让男孩端着一碗糨糊,男孩发呆之际,双手一倾斜,海碗里黏稠的糨糊一股脑地倒在父亲的屁股上。

迎接他的是一顿胖揍。

小时候挨打多,边挨打边看《水浒传》,或许是领悟了官逼民反的真谛,男孩变得活泼异常,在学校里爱说话常惹事。四年级达到顶峰,一周一次的检讨,一月请一次家长。上课铃一响,半数的老师第一句话不是‘同学们好’,而是‘何足道,你给我外面呆着去!’于是男孩享受着成为万众焦点的神气,笑眯眯地走了出去。站在教室外,班主任正一手托着脸,一手拿着杯子,面色发苦地看着他——这个一脸漫不经心的男孩,有重复起那句话:“何足道啊何足道,你可真是愁死我了,你这名字算是白瞎了,你要是上不好学,以后给别人洗脚去算了……”

此刻,男孩正在神游,只感觉老师的嘴不停蠕动,至于是什么声音,男孩却无心分辨。教室外空荡荡的走廊似乎在吸引着他,每次罚站蹲在外面孤独地享受上课下课钟声响起,让他有一种遁入虚空的安全感。这种孤独带来的安全感,他只在两个地方感受过——父母和书籍。

或许是物极必反,也可能是环境的影响,上了初中,封闭的住宿生活让他变得安生许多,他发现日复一日的循环无聊到可怕,三点一线的生活让他压抑,他愈来愈喜欢书籍里虚构的世界,躲到虚构的世界看那些不存在的人如何了却一生,虚构世界里泛起的浪花似乎也能让他现实的生活多一些波澜。

随着阅读的增加,他在虚构里走远,直到现实生活的逼近才撕开他向来用于躲藏的茧,学业升学正逐步把男孩曾经珍藏的虚构世界给吞并。不知何时,文字在男孩眼中不再那么灵动夺目,逐渐成了干巴巴的笔画。他沉闷起来,像婴儿时的自己在群婴中那样透明。

就这样,他循规蹈矩地度过十八岁,日复一日地伶仃在摩肩接踵的路口,漂浮在素昧平生的人群里。

男孩成了真正的何足道,刚成年的他似乎就能看到自己未来的平淡、暗淡,这种悲凉荒唐的远见让他觉察到自己每日的衰老。

一切,都在成年的那个晚上改变。

那场梦。

常年无梦的他梦见自己追着太阳,拼命地跑,可太阳下坠得越来越快,天色慢慢黑下去,心里最后一点火焰熄灭了,升起一缕寂寞而又凄凉的灰烟,那刻,男孩没有了呼吸,生命已经被剥夺。男孩跌入一条宽广的河里,就在他放弃挣扎,静待沉入海底的时候,一声呼喊从远处传来,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无比真切。男孩浮了起来,此刻他看见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个同样在挣扎的女生,时近时远,一会儿清晰如在眼前,一会儿模糊似是咫尺天涯。

他怎么都抓不住她的手。

梦醒了,那个女孩的声音还在男孩脑海里回荡,如泣如诉,男孩的眼睛在经久不息的声音中湿润。男孩有一种直觉,他能够找到这个女孩,她一定存在于真实世界中。

入睡前,男孩在心中默念:再让我梦见她好吗?

这晚的梦里,男孩触碰到了女孩过往的一角,她和曾经的他一样,常常躲在文字里寻求慰藉,而如今,她在孤独地挣扎在痛苦的边缘,如履薄冰。

男孩醒来,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和自己如此之像,这是多么真实的梦啊!她坚信世界上有这么个女孩。她神色上露出的每一份忧愁都让男孩陷入低迷与伤感。

他告知父母,说要出门去。

男孩想寻找到这个女孩,为她分担些痛苦,一腔热血鼓舞着他的决定。

男孩背上了背包上了路,凭着直觉,他向北走去。男孩的寻找,开始于那天的黄昏,太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走到镇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太阳在落山之前,让自己最后一缕光和男孩拥抱,像在和他吻别。男孩向车站走去,此刻只有前方路上的影子与他紧紧相随。肩上的包袱随着步子的频率微微晃动,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在黑暗中留下一串孤单的声响。

到了车站,他坐上了向北去的汽车,在晃荡着座位上,男孩闭上双眼,思绪逐渐乱了起来,他难以入睡,黑夜里寂静得可怕,他感到孤独带来的恐惧,他出门时候的一腔热血似乎有些动摇,他在茫然中开始猜疑女孩的真实性,他在坐卧不安中昏昏睡去。

男孩醒来时,天已微明,黎明前的微光把远处的房屋和树林照的影影绰绰。他拿出笔和本,写了一首诗:

余晖枕斜阳,一梦泪染裳。
暧然旦独行,生恐岐路长。
思绎将何见,一心伴书郎。
若芸重开绽,世可将我亡。

车到站了,男孩现在站在中转站出口,走了没多远,对面就是又宽又长的大河——漳河。早上六点正是涨潮的时间,他往河边靠了靠,往下走了走,与周围散着水汽的草窠站在一起,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河的北岸,他从背包里拿出那首诗,认认真真地添了一个名字:思若长河。

太阳从男孩的侧脸升起,眼光落到他的眼里,映出女孩的模样,是昨晚梦中的那个女生。

此刻,在河的对岸,一个女孩从睡梦中醒来,阳光也点亮了她的眼睛。

(完)

思若长河(侵删)


【ps:男孩送给女孩的诗是藏头诗,虽然素未谋面,无甚了解,但男孩的潜意识里却满是女孩。】

【现实里的我也希望找到一个能同自己互相理解的女孩,我们志同道合。】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636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890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680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66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65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45评论 1 27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15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182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34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74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319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002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599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75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17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309评论 2 34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885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偶尔看到百度上推荐这本书,当时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搜索看了看,这本书,我没有停歇地看完了,是一本师生恋的小说。 以...
    柒梦秋期阅读 1,652评论 0 3
  • 这是二零一六年五月的季节。 天空:阴转小雨。 独自一人在去客运的路上,望着窗外陌生的环境和风景,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生活小撰阅读 512评论 3 3
  •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这是唐代的铜官窑瓷器上面的诗,作者不详。我拿来表示郭襄的遗憾。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
    幽小窗阅读 4,532评论 82 106
  • ———“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如果你们有那个本事,那便试试抓...
    踏歌涉川阅读 293评论 0 0
  • 文|落花浅浅 图|网络 导演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断背山,实际上就是每个人都有隐藏在心中回不去或到不了...
    落花浅浅阅读 566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