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有一段时间一直是在自卑中度过的。小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别人家孩子都有姥姥,我没有。别人家都有亲戚互相走动照应,而我们家没有。
记得每年过节,我都觉得特别孤独,村里的小伙伴们都跟着爸爸妈妈去外村走亲戚了,村里一下子冷清了很多。也有回本村走亲戚的人家,但这样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多。平日里热闹的村子,好像突然被抽空了的感觉,一下子少了烟火的气息。
家里冷冷清清,爸爸妈妈都是本村人,妈妈的娘家就一个太姥,而且还是跟着我们一起生活。除了爸爸妈妈,放假的我和弟弟妹妹在家中无所事事,去村子的小街上溜达玩耍,街上根本就没有见什么人影,偶见一行人带着礼品走过,最后进入一户人家,前面准有一家与这个冷清的街道成为反比。
这种情况下,不用任何人告诉我,我也明白,我没有姥姥,没有亲戚。
后来有一天,爸爸妈妈对我们三姐弟说,你们有姥姥了,只不过她远在西安。
我和弟弟妹妹听了别提有多激动了,出去逢人便告诉她们,我们也有姥姥了。其实,村里人早就知道,我有姥姥。
妈妈不到一岁那年,被太姥姥从西安偷抱了回来。也就是那年,姥姥与姥爷离婚,妈妈被姥姥带离西安。如果不是后来,作为家中唯一男丁的姥爷因为意外不幸离世,而丢失了我的妈妈,这个家就会断后。在这样的境况下,迫使太姥做出了一个反常的举动:将妈妈偷出来,并连夜带回了河南老家。
太姥不顾几个姑姥姥的反对,只身一人带着我的妈妈在村里生活,遇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就靠几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姑姥姥接济。美丽的妈妈从小就学会了很多活计,靠着心灵手巧和姑姥姥们的帮助渐渐长大了。
妈妈作为葛家唯一的血脉,太姥反倒非常开明,招不招上门孙女婿,只要对她的孙女我的妈妈好都中。
和妈妈同村的我的爸爸就成了太姥姥选孙女婿首先。虽然爸爸家非常穷,弟兄姊妹又多,我的奶奶又强势偏心。但爸爸人品好,能干又有才,太姥还是替我的妈妈她的孙女认定了他。
爸爸妈妈结婚后,爸爸从分家时一根筷子都没有到先后自己打土坯建小土屋,到后来又建起了村里第一所大瓦房,购买了村里的第一台自行车。再后来,爸爸又搞起了花卉养殖,买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这些,太姥姥都一一看在眼里,欣慰自己没看错人。
记得,当爸爸把电视用自行车驮回来时,整个生产队都沸腾了。爸爸买来天线,在一根胳膊粗的干枯的树干顶端绑好,拿着树干满院子到处试信号,最后,信号试好后,把树干立在了小院东边的墙上。
到了傍晚,附近的大人小孩都涌了过来,方方正正的小黑白电视放在堂屋门前的八仙桌上。电视前,坐满了左邻右舍大人小孩,整个小院都是黑压压的人,都在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里的黑白小人看,边看边发出欢笑声和惊呼声。有时候,出去拿个东西,再回来都找不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了。
那一年,爸爸妈妈还养了一头小猪,到春节时,被喂养的肥肥胖胖的小猪刚好解了没开荤近一年的我们的馋。爸爸妈妈把猪杀好,卖了一小部分,另一小半给妈妈的远亲送了点,留下的一大部分,爸爸在锅台里点燃木柴,放上大锅,再在大锅中放入洗好的猪肉香料。
土猪肉顿了整整一个上午,在柴火的噼里啪啦声中,香味越来越浓。
虽然小时候很少开荤,但我们姐弟三人是最好打发的孩子,并不喜欢吃太肥腻的肉,即使是瘦肉,再馋也吃的不多。爸爸妈妈知道我们喜欢吃带着骨头的瘦肉,给我们一人捞一根。香喷喷的一根就已解了馋。
快过年的时候,妈妈蒸了一笼馒头,煮好猪肉,捞进大瓷盆里,放了满满一瓷盆。安顿好太姥、我和爸爸,妈妈就带着弟弟妹妹去了西安姑姥姥家。并顺便看看从未谋面的我的姥姥。
姑姥姥和姥姥都是跟随太姥姥那一辈人逃荒到了西安,并通过努力在西安那片土地上顽强地扎根生长。姥姥和姥爷就是在西安相识相爱结婚,只有一年的婚姻她们不知道什么原因竟一拍两散毫不留恋。
妈妈这一去就是个把月子,这下可苦了小小的我。这时的太姥姥已经八十岁高龄。爸爸又在工地上忙。妈妈临走的时候蒸的一笼馒头很快就吃完了。爸爸今天烧好一锅稀饭,这顿没吃完下顿热热再喝。我饿了的时候,就去棕红色大瓷盆里撕一块煮好的猪瘦肉吃,直到吃的不想再吃,直到看见猪肉都想吐。
爸爸在家时我饿的时候,我跑到爸爸跟前对爸爸说:爸爸,我饿!爸爸说:饿啊,去吃肉肉吧。说完去大瓷盆那里给我撕了下一块。其实,我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从来没进过厨房的爸爸根本不懂得怎么做饭洗衣服。但我是真的饿啊!那种再饿不想吃肉的饿。
妈妈不在家的日子,年老的太姥姥根本就管不住疯了一样年纪疯玩的我。我感冒了,头疼的厉害,还有点儿发热,我告诉了爸爸。爸爸太忙,把我交给了奶奶。而奶奶又不管,只给我拿了一包克感敏冲剂。我从小就对克感敏那种不是滋味的甜腻反感,哄着奶奶我自己会喝。
奶奶走后,我找来太姥姥用来盛开水的搪瓷大铁缸,倒了满满一大杯开水,然后把克感敏倒进去,用筷子搅了搅,就端给了太姥姥,骗她说我给她冲的白糖水。太姥姥咧开没牙的嘴乐呵呵地笑着,感动地接过大搪瓷杯,竟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那天她逢人便说,她的重外孙女会给她倒茶了,会关心她了。
见太姥姥喝完了,我既为自己的小伎俩兴奋不已,又有一点点的内疚,怕太姥姥喝了对她身体不好了怎么办。不过,这可怜的内疚随着我的顽皮而眨眼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妈妈回来了,看到我光着脚丫穿着棉鞋,抚摸着我冻红的小脚,妈妈哭了,她连忙拿出为我买的新袜子,妈妈那长满茧子又裂了许多小口的手在为我穿袜子时抚摸袜子摩擦时发出“色啦色啦”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动听的歌声。
这样的快乐在我十一岁升入初中那年秋天戛然而止。因为这一年,带我长大的太姥姥离世了。
太姥走后,爸爸因为事业的挫败加上对妈妈的不信任而开始了频繁的争吵。他们吵的很厉害的时候,万般无奈的妈妈委托我给姥姥写了一封信。很快,姥姥回信了,是回给爸爸的。信的内容大意是,我的妈妈没有在姥姥身边长大,已经很可怜了,还请你他多担待她。
爸爸读了信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和妈妈争吵。这年夏天,妈妈带着上初一的我,和上小学的弟弟妹妹去了西安周边的一个小城市,去看望我从未曾见过面的姥姥。
姥姥住在县城的楼房里,几个和妈妈同母异父的姨姨都长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特别是小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微卷的马尾,漂亮极了。
看到她们,再看看在大田野里皮肤被风和烈日晒得贼黑溜亮的我和弟弟妹妹,我内心的自卑又滋生了出来。妈妈拉着我让我喊姥姥,倔强的我死活不愿意喊。倒是弟弟妹妹,热情地一口一个“姥姥”喊着。
在姥姥家住了十几天,我感觉每一天都是煎熬,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从姥姥家的阳台望去,对面就是被碧绿覆盖的骊山。妈妈带着我们逛了西安的大街,去游了华清池,爬了骊山。
妈妈带的家里的照相机刚好派上用场。妈妈领着我和弟弟妹妹走在西安的街头,在找卖胶卷的路上。突然,在一个店的门口,几个女人扯着一块布在大声地议论着什么。
这时,一个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微胖女人扭过头喊住了我的妈妈,并走过来拉住妈妈,说她的家人和妈妈身材一样,想给家人扯一块布做衣服,麻烦妈妈去帮忙量一下。善良的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妹妹毫不犹豫的跟了过去。
一个女人拿着软尺开始比着妈妈的身材量来量去。在量的过程中,一个女人开始说这么好的布太便宜了,才几块钱一米怎么这么便宜,一套衣服才十几块钱,给我来几米吧。妈妈听了心动不已,说给姥姥做身衣服吧,再给你们三个一人做一套,然后……妈妈说那我要十米吧。说完掏出100元,一个女人接过去随手放进柜台里。
谁知道,等她们剪好布,她们说一百块钱不够,得再拿一百。妈妈就反复的问,问完就在心里计算,小声说怎么不够呢?够啊,你们还得找我钱呢?那群女人开始说:不够,是你算错了,你再拿一百块钱吧。
妈妈开始急了,说,那我不要了吧。
“不行!布都已经剪掉了,再卖不好卖了!”
一个女人用强硬的口气说。
其他几个女人也一起附和着。
弟弟妹妹吓坏了。一个中年男人在柜台内专心致志地看电视,对几个女人演的戏丝毫不知情。我悄悄的挪过去,喊了声:叔叔,你能把那个一百块钱先拿出来吗?
那个男人回过头,有点儿懵,问我说什么,我又小心翼翼的小声复述了一遍。男人有点懵懵懂懂的不知所以然地拿出了钱,钱还没在柜台上放稳当,我手疾眼快立马捏了过来,拉拉妈妈的衣角,拉着弟弟妹妹就跑,喊着妈妈快走。
妈妈紧跟着跑了过来,后面一个女人追了几步,又返回去埋怨那个男人:你傻啊干嘛把钱给她呀?几个女人也埋怨了起来。
为了买一个便宜点儿的胶卷,差点上了当。后来,在战战兢兢中,妈妈带着我们买了一个胶卷,装好,买了门票,上了山,拍了很多照片。
从西安回来,妈妈让爸爸把胶卷拿到县城去洗,好快点看到照片。爸爸再次去县里取照片的时候,只有两张照片,而且还是朦朦胧胧像素极低的那种。照相馆的师傅说,你们买到假胶卷了。
爸爸把那两张照片拿回来,我和弟弟妹妹失望透顶,我对西安的印象由此深刻至极。也反反复复的有些个疑问和纠结,始终不能原谅她……我的姥姥当初“抛弃”了妈妈和我们。
这期间,我外出求学,回乡教书,结婚生子。姥姥仿佛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倒是上大学的妹妹,每次路过西安,都会停下去看看姥姥,和几个姨姨都有联系。最近几年她们又互加了微信。后来,大学毕业进藏工作的妹妹每年都会去看姥姥。
我却始终放不下心里的坎。再加上,这些年的琐事,我根本无力管辖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姥姥。
虽说妈妈这几年住进了市里,但由于我妹妹的工作的特殊和忙碌,她不得不帮着妹妹照看孩子,也是无暇顾及年迈的姥姥。听说年老的姥姥因为长时间在楼上没下去活动过更胖了,姨姨们忙于工作,也不能天天陪她。姥姥不能自己下楼,就天天在楼上待着。她有时候会脾气暴躁,每当她发脾气的时候,几个姨姨都乖乖地听着,任由她发泄。
最近两年,她发脾气的时候一会儿说,我要回河南,我要回老家,我要去看看花儿(我妈妈的名字),我要和花儿一起住。一会儿又说,看来我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说完,她就哭了起来。
得知姥姥去世是在清晨。那天晚上,我竟然辗转反侧、烦躁不安,非常奇怪的失眠了。一大早,妈妈打电话说要去西安,姥姥走了,凌晨走的。要我去帮忙照看妹妹的孩子。交待完,妈妈就只身一人去了西安。我和弟弟妹妹都没能送姥姥最后一程。
从西安回来的妈妈,又黑又瘦,眼和腿都肿的厉害。在家的妈妈,近段时间每次和姐妹聊天时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
我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姥姥就这么走了,河南,对于她,成了永远的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