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无意中看见电视里播放2011年的英国影片《简•爱》,竟看住了,恍如隔世。
少年时读的小说,真的对人影响好大啊,即使这么多岁月过去了,那尘封的故事一旦重新打开,竟如同水闸之释放洪流,来得迅猛,冲击力竟未衰减半分。
新的电影对原著是做了一些带有时代精神的改编的。例如罗切斯特先生的两次表白,从来都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我爱你”,而是在第一次表白时用行动给简簪上一朵小花,在第二次表白的时候,通过简问“你,爱我?”而回应肯定的答案。
惟,那段经典台词还是原封不动的:
“我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以为我穷,低微,不漂亮,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 我和你一样有灵魂,有一颗完整的心!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会使你难以离开我就如同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不是依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通过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仿佛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
穿过坟墓,化为尘土,在灵性层面上抵达平等——这个过程用了多少年?实现了吗?或者,在一些人心中,这其实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在上帝脚下”的平等,在尘世是可能的吗?
在简成长的年代,“理性人”的观念也才刚开始成长。现在回望,会觉得她对情感的考虑都是高度理性的,做决定的时候从来不会被变动的情绪左右自己的脑袋。作者赋予她一个如此清醒且坚定的头脑,毋宁是一种祝福吧?对理性精神的崇尚,在那个时代是领先潮流的,因此,是好作品。
在新古典场景里总是出现男女主人公的对峙与较量,冲突集中在这里,这会让故事简洁又好看。少年时纯属看热闹,眼光只放在男女主人公身上了,现在再看,真是惊异于作者为简构筑起来的人物网,生活的考验便来自这张网,简需要像游戏中打通关一样把它们一一解决。没有人无缘无故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轨道,每个角色的出现都自带某个理由。这些设定或障碍,都是帮助主角成长的因素。因此“生活从来如此”,并不是“小时候才这样”(参见《这个杀手不太冷》),就更好理解了。
这部电影间接让我重温少年时光,同时,每一个场景都让我不由得要惋惜:这种既古典又“进步”的情感戏剧,如同这些古典的农庄场景,是否在当代已变得更为稀罕了?抑或仍然在继续?
于是想起了更古典的女主角林黛玉。与男主角两小无猜,在熟人堆里慢慢发展出的真挚情感,自然得像春天地里冒出草芽一样。并没有出现像两个各自带有背景的成年人相遇时互相刺探、博弈、攻防、斗智斗勇的过程(例如张爱玲《倾城》里的白流苏与范柳原),因为并非陌生人,从幼年到长大都不离左右,一起成长。
这是另一种属灵的爱情吧?所以作者才用仙草与还泪的传说去架构起来。这样专注于灵性的交缠,免除柴米油盐的考验,确属稀有。但是,作者仍然赋予他们悲剧的终局,毫不留情。
与简相似的是,黛玉的周围也有一张庞杂的人物网,并且给予她不少威胁与危机风险,如同生活河流里面的暗流,全都表面上不动声色。所以黛玉《葬花词》里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迫”是人物网内的高度写实。在没有细究人物网之时真不容易对女主角起同情心。这也是少时没读透之处,长大后补课。
与简不同的是,黛玉从来不可以作出“理性人”的宣言,只是默默地隐忍——她根本没有行动自由,不像简,陷于险恶境地至少还可以自由离开,后者是有选择权的。一种没有选择权的生活,锦衣玉食又真的能补偿吗?黛玉房中那只鹦鹉,是她独处时的玩伴,是不是也在隐喻着她这种生活的脆弱易被侵犯呢?
从“黛玉”到“简”,中间隔了多少年?小说的年代倒是容易推知,是1791年到1847年。再到后来“白流苏”出现,进入现代了,可是人物网这东西,似乎还是经典,没有人能脱离这个网罗。
昨日与长辈聊天,忽然说起她少年时,曾经想要出家做尼姑,问为什么呢?说不上来。但从老年历尽风波之后回想,大概也是有种脱离网罗的愿望的,虽然不清晰。前天与小辈在山上散步,也听到了一种人际网罗中对女性的各种要求的紧张感。生活没有放过谁,各种际遇纯属运气,似乎在哪个阶段都如此。
生活从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