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她

《他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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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站在初夏午后寂静山谷的一片橙色花海前,穿一件我买给的胸前金色刺绣改良式黑色旗袍连衣裙,右肩背一只乳白色链条小包,上了年纪的腰身略显臃肿。左手轻轻将染过的漆黑乌亮短发的一边别在耳后,一生操劳的手粗糙、筋骨强壮,无名指上带着一枚他十几年前送的金戒指,阳光下熠熠生光。

是喜欢花的女子,在给她与花海拍照。她再次郑重其事,挺直腰背,微微收回下巴,穿半高跟棕色皮鞋的一只脚稍稍伸前,使仪态尽量优美,身体有紧张与僵硬感。一直爱美而讲究。他们这个年代过来的人,总是对拍照有一种非常郑重其事的认真态度。一如对人生、对生活,总是会使出自己全部的力量。

我凝视相机画面里的她,告诉她,微笑一点,头往右一点。她稍稍轻松一点,僵硬的状态稍好一点,露出微笑。脸上肌肤松弛,顺着眼角外沿周围的褶子深刻圆满如一对扇形。调好焦距,不远处起伏的山峦的轮廓,阳光非常明亮,微风拂过,背后的橙色花海起了小小涟漪,拍下逐渐老去但依然对生活感觉丰盛,对一花一草,对世间所有美好充满热爱与崇拜的女子。这一刻定格成永恒的画面。

初夏的午后已经燥热,长时间在山谷中行走,喜出汗的他,额头上已有豆大的汗珠,常年劳动黝黑、健壮、厚实的脊背,白T恤已湿透贴在背上。我的几次要求下,他依然固执地坚持一路自己提着供我们几人游玩途中消遣的两包沉重的水和各类食物。

山谷里流水潺潺,鸟鸣清幽,各类植物正是昌盛。他一路都在留意是否有可供他搬回家做成假山的石头,可有适宜他细细打磨成根雕装饰客厅的枯树老根。尽管家中庭院小小水池里已有他制作的雅致假山,客厅亦有各类原生态树根经他之手切割打磨得有模有样。似乎并没有,倒是意外发现几颗散落在路边的兰花,当下找了薄薄一片石头,就地打磨成尖锐的工具,小心翼翼挖下几棵根须粘着湿润泥土的兰花,细细裹了收起。他是勤劳的农民,是心灵手巧的男子,也是有一定审美情趣,善于感知艺术气息的男子。

我提议休息一下,他和她各找了一块舒服平整的大石头,坚持将树下更阴凉那块让给我。将我的黑色大檐帽戴给他遮阳,遮住了他平日里依然漆黑柔软的头发,这样的头发也遗传给了我。遮住头发的他,脸部轮廓更为清晰,有着和我一样的脸型,一样的大双眼皮,突出的眼袋,大鼻子,薄嘴唇,脸上的皱纹也更加明显,深刻。同龄人比对下一直不怎么显老的他,在这一刻,在戴上帽子,只留清晰脸部的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发觉他真的已经是个老年人了。一直平静安然的心中此刻有酸涩,有恐慌。

                 2

他和她相识于80年代初,她比他小两岁。他是高考差几分而落榜,因家中成分牵连亦不能圆军旅梦,只能回家务农,帮父亲维持一家老小生计的勤劳男子。她是年幼时父亲即离世,由寡母带大兄妹六人的家中最小的女儿,从小赤脚山中打柴,早早自立懂得人世冷暖艰辛的女子。

家中存有他们年轻时候小小窄窄的黑白照片。彼时的她披肩烫发,有饱满的脸颊浑圆的胳膊,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那时的他中山装,球鞋,背黄色军用书包,青春逼人,意气风发。一对壁人。

二十一岁嫁给他,他与她,承包起村中果园,窑场,养殖场。她身怀六甲,依然陪着他不分昼夜地劳动,生下孩子两个月的春末,即下河淘沙子修房子,给日后的身体留下了极大隐患。两人齐心协力的辛苦劳作与智慧换来了短短几年家中经济状况极大的改善。

朦胧记忆中,她会趁我和妹妹午睡时留下零食,暂时将我们托付给邻居偷偷和小姐妹出去小逛一会儿。她极爱美,年轻时烫时髦的卷发,不劳动时,穿剪裁合体的波点连衣裙,高跟鞋,跳舞,是时尚优雅的女子。他一直喜欢唱戏,有好多年跟随乐队唱老生小生,反串旦角,声音可极度高亢,可哀怨婉转。他极勤劳爱干净,自己的衣服换下即洗,会帮她做饭整理家务。清冷冬天的夜晚,那时弟弟还未出世,他们会一人怀抱一个幼小女儿,赶去看电影,剧场里人满为患,只能站在入口厚重门帘处一人怀抱一个孩子看完一场电影。当时的他和她,其实只是一对相携在人世探欢的顽劣孩童。只是贫穷,嗷嗷待哺的孩子,骨子里共通的倔强的生命力,不甘命运捉弄,让他和她迅速成长,有了新家庭的意识,强烈的责任与担当,长成能撑起一片天空的男人女人,尽责的父亲母亲,恩爱夫妻。

众人眼中,她是精明能干,开朗乐天,热爱一切丰盛俗世内容的女子。为他的生意出谋划策,总是能轻松妥当地处理好与周围人的关系,在最大化保护自身利益的同时又不损害他人利益。大家族中,她是公认的贤惠儿媳,是受人尊敬爱戴的长嫂。

他是典型的靠双手改变命运的男子,是我见过最为勤劳的人。他敦厚善良,人性的善在他的日常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他又聪颖钟秀,多才多艺。他性格和顺,但又常常只对她发脾气,焦躁。漫长相伴的岁月里,他们是至亲的人,是彼此可以用生命去包容关爱的关系,是一个凝固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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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盛夏电闪雷鸣的夜晚,她来到我的房间,说今晚她也睡这里,知道她是想和常年在外不回家的我单独相处说说话。黑暗中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谁也没有先打破室内的沉静,稍稍有点儿尴尬,近年来已习惯了与她的这种相处模式。翻转了一会儿,很快听到她均匀而厚重的睡眠的呼吸声。她睡眠一直不怎么好,入睡困难,今晚却是例外。归家的女儿此刻就在身边,让她感觉安然。

记忆中很少有在她怀中撒娇的时刻,她是严厉的母亲,是非常要强而自尊的女人,这一点渗透在她人生的方方面面。她渴望自己儿女的人生不要像她从小吃苦、因贫穷尝遍人间冷暖。因此对家中长女的我抱有格外的希望,但因着生计的奔波劳碌,成长中她对我的陪伴、交流甚少。叛逆的青春期里,她常强令我跪下,用一根棍子打我的膝盖。而我也是异常倔强,常常挺直脊背任她打骂,争辩、从不服软,我们之间的生疏与隔阂似乎从那时就已开始。生活中那么争气好胜有掌控力的女子,对和自己骨血相连的女儿却是无能为力,女儿的人生终不能按她理想中的样子去发展。

他是慈父,小时候常常无比信赖、疲倦慵懒地趴在他宽大安全的背上,研究他后脖子古铜色皮肤上硕大的黑痣。他带我走路,我撒娇嫌弃他步子太大,他便故意极慢地后脚尖对前脚跟地挪步让我来追,超越他,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他是我前世的情人。只是后来这种感觉也渐渐疏离。他依然在外忙碌,不肯停歇,只在我归家第二天抽出一下午的时间,一家三代人去清幽凉快的溪边烧烤。对他更多的是愧疚与心疼。他与她带着三个童年的外孙在清凉溪水中玩耍,他兴致极高地给孩子们抓鱼、捉蜻蜓,她宠溺地将最小的外孙抱入怀中亲吻、爱抚。那一幕,我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年轻时的他和她。

我来自他与她的体内,遗传他们的基因,继承他们的意志。若其中任何一个人有变,那么生出的人都不会是我。我们是世上唯一能够信任和等待的亲人。再无其它。

常常在想,如果有个女儿,她一定也会有漆黑柔软的头发,宽大双眼皮,褐色眼珠明亮纯净。希望她外表甜蜜,内心坚强。能够在成年后依然和父亲拥抱,与他亲密。一直爱她的母亲,因为母亲真正了解她的内心所想,非常爱她。把所有的缺失都补给了她。她一直被爱娇呵护,不会成长为一个坚韧冷漠的女子,一直活在爱着陪伴着她的人身边。这是我想得到却不能实现的幻想。

              4

晚饭过后,聊聊生意上的进展情况,作以讨论、商量,劳累了一天的他常常会看会儿新闻时事。我和她准备带上我的儿子,他们的外孙,一起去河边散步。暮色将至,她仍然细细抹了雪花膏,换了腰身纤细的缎面连衣裙,乳白色高跟鞋,精神抖擞。

黄昏的河边热闹非常,是人人懂得自娱,乐天,享受当下的小城的缩影。遇见几个她的老姐妹,这几天因为我在,她一直没来。她们很快要拉她一起进入跳舞的队伍,她犹豫地推脱要陪伴我们不能,我告诉她去吧,她很快欣喜地和我换了鞋子,穿上我的运动鞋进入队伍,身姿有点儿僵硬,但欢喜。光脚穿着她的鞋子,脚底触感异常的熟悉、温暖、安全。不知她穿上我的鞋子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一直流连到将近10点钟,人群渐渐散去,我们才准备回家。她要换回鞋子,我坚持不用。回家要经过一段没有路灯、未经水泥硬化的田间小路,她再次要求换回鞋子,说没有走惯小路怕我崴脚,我再次回绝,告诉她对于穿惯8厘米以上细高跟的我来说,她的4厘米左右的跟高简直如履平地。她依然不放心,嘱咐我的儿子打开手机照明,她伸出手来扶我。此刻我又是她幼小的女儿。记不清上一次触摸她的手是在什么时候了,年纪大了的女子,手上的皮肤就会这样慢慢失去水分。像一种纸的感觉。她的手,干燥而温暖。

回到家,他已切好西瓜等待我们。他在卧室地上铺了宽大凉席,和我的儿子躺下,逗他,出字谜让他猜。他又回忆起往昔,很多年前,家门前有口大井,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坐在年深日久的核桃树下,赏月,拉二胡,唱戏。感叹人这一生何其短暂。

我掩面回到房间哭泣,我知道这样的时刻,珍贵而稀少,并且正在逐渐地失去。像从湖泊里掬起来一捧水,注定要从指尖漏空。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够拥有的恋恋不舍,只有这两个人的才是真的。从始到终。

我似乎从未去想过他们有一天是会老去会离开我的。偶尔想起,也觉得那是极其遥远,不可能的。仿佛他们是我手里自始至终的底牌。仿佛他们会一直在。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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