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里的孔雀蓝


睡莲才刚刚睡着的时候,薄暮恰好苏醒了。她披着薄影似的黑纱,蹑手蹑脚而来,把天空大地都染上自己的颜色。连风儿、草儿也不曾察觉,便已躺在她的怀抱里了。

小河是宁静的,微醺的霞光轻轻地闪烁。那散发梳妆的杨柳,一拂一枝水,连随波起伏的霞光也偷偷地掬了几捧,别在了自己的发稍。岸边的小花也不甘示弱,临水而照,虽然只照出了一个剪影,却也令她欣喜不已。白日生气勃勃的小草也静下来了,只在风儿路过的时候,才点头致意,如丝如线,飘渺多姿。一切都美得令人惊异,而又在惊异中平心静气。

我和颖儿正是在这个时候,散步来到小河边的。我们牵着手,轻轻地走着,生怕打乱了这静美而深沉的呼吸。突然,河水的呼吸紊乱了,它“哗哗”地嘶鸣着,像被堵住了咽喉而拼命地喘气。我们急忙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只手套莫名闯入。此时它漂在水面上,并被乱枝缠住了部分,“五个手指”在水流的冲刷下来回摇摆,像在做不屈不挠的抗争。这是一只男人的手套,是帮人搬砖、提砂灰的男人常戴的手套。看得出它已皮肤松弛,并有汗渍、泥渍......各种污渍斑斑,但这些斑点大多只是个淡淡的印记,外圈的渍痕还在,中间的污块却已几乎看不出了。借着微光的映照,这些渍块反倒在这只皮肤松弛的手套上晕开出一朵朵淡淡的梅花,让人不觉得它老而丑,反觉得格外有一种沧桑中的蕴藉美了。这只手套的根部被乱枝缠住了,它在水里摇来摆去,在霞光的映照下,成为一把羽翼华美的宫扇。

我用棍子戳起了它,“这也许是从上游洗衣妇那里漂下来的吧?我们找一找,看能不能还给她。”于是,颖儿拿着湿漉漉的它,我们便溯流而上了。这时的手套,五个手指都滴着薄暮的水,尤其是那个指肚破了的手指。它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奇异的美丽,既没有黄昏的梅影,也不像羽翼华美的宫扇。它只是失了水而无力挣扎的老鱼,在沉默的薄暮里哀哀地淌着哭泣。现在,它真的只是一只平常的手套了,一只贫苦男人的手套,一只蚕食生命喂饱阳光的手套。

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着,一切依然美得令人惊异。杨柳依然在霞光的羞赧中含情脉脉地梳妆,在一棵婀娜的柳树下,竟有一个小小的影,也在临水而照。她跪在光滑的青石板上,还挂着水珠的纤臂在薄暮中舒展着。忽而从背后绕一朵花,忽而从腰前汲一盏水。根根手指,只只灵动。每一颗水珠在离开她身体的那一刻,都会瞬间在空中凝滞,折射薄暮的微光,扑闪幽微的眼睛。我们无可救药地沉落,失去了言语与声音。看着这样一只缄默的孔雀,高傲地舞在心灵的枝梢。舞将尽,这只孔雀合拢华羽,临水沉思。我们只看到一只高扬的臂,手腕上停“孔雀”,她的“手指孔雀”。就在这样的薄暮,这样的孔雀影。而那孔雀的羽冠竟由四根手指组成,在幽暗中微微颤动......

她跪着的腿旁放着一大盆衣服,也与那手套同出一族,衰老松弛也有污渍开梅点点。而洗得清清爽爽,并不让人觉得这些破旧有多么令人悲哀。

我们把手套递给她,她莹如琥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恐惧,转瞬又消失不见。“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叶子,颖儿......我还以为一切都好好地在盆子里呢.......我洗了一下午呢......”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恐惧并没有完全消失,她已经紧张得有些结结巴巴,甚至还说错了我的名字。

她握着我的手迟迟忘了松开,好像我是她的救命恩人一般。而我却觉得,自己像一个“杀人凶手”,把她从刚才那美好静谧的幻影中扯了出来,把那样一只高贵美丽的孔雀暴露在现实的烈日炎炎、风吹雨打之中。

原来轻盈如纱的薄暮已渐渐昏昏沉沉,是时候,我们该归家了。她还留在那里。黑暗已渐渐埋没一切,只有月亮像一盏小小的灯,低头照着她,好像余茜是她的心,她正向她默默诉说着自己的孤清。她依然跪在青石板上,俯身倾向那个大木盆,一一检查还有没有再遗失什么衣物。那真像一个做了贼的人,可在夜幕降临后还胆战心惊。我真后悔给她捡回那只手套。

颖儿说:“她穿着孔雀蓝的衣服,刚才真像一只高贵华美的孔雀啊,那么美!想不到,想不到......竟然是我们疏远了三年多,所有人都疏远了三年多的......老多!”“不,是余茜。”我说。



余茜是我们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便一直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这是一个初看,或初闻便让人想“敬而远之”的女孩。你看她常常这样走来:已经初显女性丰美的曼妙身姿,顶着一头蓬松干枯的乱发,这发间不时还挂着几根枯草。而且,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把你与她相隔。这气味并不是恶臭那般令人恶心,而是一种令人诧异,令人不适,因为陌生而想立即避开,却又想不出实在有什么理由需要躲避的气味。这气味来自幽深,来自阴暗,来自把幽深和阴暗消解的广阔。常常是你还沉浸在恍惚之中,她便已风姿款款地离开,你不禁惊觉刚才那一刹那的相遇,是一场梦吗?她到底是美?还是丑,你常常会觉得,她不是简单的美或丑可概括的。就像她常常穿的,那件孔雀蓝的衣服,具有一种“隐匿”的色彩。似乎蒙着一层薄暮的面纱,没有人能真正确定它的正确色值,遥不可攀而充满隐喻。我们不得不承认:余茜是神秘的。

很少有人会静静地长久凝视她的眼睛。要么她在你恍惚之时便已离去,要么她站在你面前,你也觉得十分遥远,已经想逃离。她的眼睛盈着琥珀色的光。你不敢长久地看她,似乎心底的一切秘密,美的丑的,恶的善的,都可以被她窥了去。这似乎是两面灵镜。而这镜,又有磨砂的惘然,薄暮一般,使你又十分信赖她。因为那些秘密,或冰清玉洁,或污浊不堪,在她的眼波面前,都只如流水一般离去,泛出粼粼的光和温柔的色。     

虽然她可以洞察一切,但她总是多看到闪光的那一面。她相信无论事实如何,每个人总是美好的。因此,她的生活依然不乏阳光,哪怕几乎被全班同学疏远了三年。不过,她也常常一个人坐在薄暮的阴影中,让恐惧和悲哀的繁枝在她的琥珀眼中摇曳不止。这种恐惧甚至导向了自卑的地步,这种悲哀甚至到了绝望的境地。这时,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她,不想靠近一个垂垂老矣的少女;也没有人敢靠近她,敢靠近这样一尊遥不可攀的神像。

可是更多时候,她坐在阴影里却是为了朝向阳光。她渴望靠近每一个有缘相遇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也许是因为疏远她的人太多了,已让她很难具体理解什么是靠近。当你靠近她,你会更加惊诧。会发现在那种特别的气味之下,竟还有一种让人倍感亲切的清香。这清香是一朵一朵的,像春天的蒲公英一样膨胀开来。你只要敢克服开始的不适靠近她,便一定会与至少一朵这样的清香而相遇,与本源里的自然而相撞。你会闻到青草的气味,那略带腥味的呼吸;你会闻到花朵的气味,那略带胀气的欢欣;你甚至会闻到鱼儿的气味,那略带嗝声的酒气......这是自然的味道,我们来之处,我们归之处。这时,你会发现她乱发中的那几根枯草,有的金黄色,有的墨绿色,竟也如此可爱,甚至华美绝伦。

也许因为我们已经很久没亲自去草地了,即使去,也只是在旁观望。并没有像她一样,依然是一个爱在草坪上打滚的孩子,那个将本性释放得毫不保留的孩子。自然是她的妈妈,不过她现实里确实没有母亲。 

第二天上课,余茜的左额头被一缕特意抚平的头发遮住了。那缕头发一定又翘起来了,她不得不这样来将它制服。在这缕黑色的瀑布之下,是红肿的“额壁”。它从额头上微微凸起,似乎要向世界庄严宣告着什么,而话未出口,已含混不清。 

“余茜,你这是怎么了?”我关切地问她,脑子里还是昨晚“薄暮里的孔雀蓝”。她一直假装摸头发,用左手遮住那块红肿的印记,“林子,没有啊......别和他们一样,又笑我翘起的头发了。我用冷水抚了好几遍呢。”她朝我讪讪地笑着,像一个被判了重刑的罪犯。“没什么......没什么......”我心疼地为她擦脸上流淌的冷水。

此刻,她站在我面前,用左手摸着头发,像一个瞭望者,又像一个自我保卫者,右手小心翼翼地背在身后。早晨的冷水是很寒冷的,此刻它们从她的左额头上缓缓流下,还微微冒着寒气。它们汇聚成河,缓缓流淌,落地却碎裂成珠,整块大地都听得见这种破碎。我低下头去,不敢看这圣洁的落水的神。

今天讲的是一个关于孔雀的故事——《一只不开屏的蓝孔雀》。老师需要两个人上台进行角色扮演。她先挑了一匹“狼”,然后一时不知要让谁扮蓝孔雀。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离垃圾桶最近的余茜身上。她穿着孔雀蓝的衣服。目光与老师相遇的一刻,余茜瞬间觉得很恐怖。可是她几乎无法拒绝,于是变得很镇定。她看了我一眼,淡定地拿起我的衣服,系在腰间,便从从容容地走上台去。最后,余茜便成为那只声音嘶哑而羽翼华美的雄孔雀。

旁白:狼想做森林里的王,因为这片森林里没有老虎,他已经是最强大的动物。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一套华美的衣冠。听说蓝孔雀的衣冠是最华美的,他便四处找他。

他找啊找,终于在鸡群里看到了一位衣冠非常美丽的先生。虽然他合着尾巴。但他仍可以发现他的美,比所有和他推荐的人说的还要美。他想或许他就是蓝孔雀,于是请求这位先生为他开一次屏。

可是对方只是笑着摇摇头,越来越大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凌乱。他们开始进行对话。

第一次

狼问:“你真的是一只孔雀吗?如果你是,你为什么不开屏呢?”

“美丽的先生”回答说:“我会开屏。只是不想开屏。”

狼又问:“你不开屏,别人怎么知道你是孔雀呢?”

第二次

狼问:“你是一只还小的孔雀吗?如果你是,或许你还不会开屏。”

“美丽的先生”回答说:“我会开屏。也确实......还可以算小。可是还小的孔雀也是会开屏的。”

第三次

狼问:“你是一只老了的孔雀吗?如果你是,或许你可以不开屏。”

“美丽的先生”回答说:“我会开屏。也确实......有点老了。可是老了的孔雀也是会开屏的。”

第四次

狼感到非常疑惑,“那,你......真的是一只孔雀吗?一只高贵美丽的蓝孔雀。”

“美丽的先生”也问他:“你是一匹狼吗?为什么你和狗那么像?”

.......

终于可以下来了。坐定之后,她立即解下衣服,十分羞愧地对我说:“如果脏了,我给你洗,一定,洗干净!”我觉得很奇怪。不过她终于坐下了,现在的她,只有坐着的,神情才显得正常。这是她现在唯一希望的,似乎是唯一一种安全的姿势。

不得不承认,比起一般女孩,她的声音更像男孩,确实很适合扮演这只声音嘶哑的雄孔雀。的确,在她的现实里,她确实在做一个男人。以女人的灵心和巧技,付出男人的力气,做男人的活。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一个人是怎么把那么一大盆衣服抬回家的。不过她已经抬了那么多年。但这是“习惯”就能做到的吗?

她终于又坐下了。她使劲地把衣服后摆往下坠,还不动声色地瞥了一下左右两旁的后方,似乎确定没人在看她,看她的背后,她才放心地坐下了。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胀得那么红,眼睛里是极力掩饰的恐惧和无助。一坐下,她便瘫在了那里,一本本把书堆高,似乎再不希望老师提问她,让她站起来。她现在似乎极力仇恨要让她站起来的人,她只想瘫在那里一动不动。而换做平时,余茜是很喜欢被老师点名的。站起来的时候,她比我们都高了,我们都必须看到她的存在。她似乎不是在回应老师的问题,而是带着几分傲气,向我们郑重宣告:“你们看!你们看!我余茜在这里,就在这里哪!你们看到我了吗?”这是一个被大家疏远了太久的女孩。尽管她是班上发育最好的,面容也十分美丽的女孩。

终于放学了,不打扫卫生的孩子都瞬间离开了,而余茜还瘫在她的位置上,一动不动。我觉得她快要化成一滩红色的稀泥了,此刻挣扎在她的板凳上,一条破旧的板凳,这是她汪洋大海中能够抓住的最后一个活命点。

她当然是极其反常的,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她极力掩饰的痛苦。或许说,没有人在意。我们已经把她当了太久的局外人了。只有扫地的同学才靠近她,为接近那一块也属于教室的领地。然后极不耐烦地示意她抬起脚来。她捂着肚子,默默地主动做好一切。“哎,老多,你起来,我把这条凳子下面也扫一扫。”一个男生看也不看她地命令道。“啊!”她发出一声极恐惧的尖叫,“不.......不......我还要坐一会......待会我自己扫......谢......谢谢你了。”那男生一脸惊讶地带着怒气走了,只甩给她一句:“莫名其妙!你以为,我爱扫?谁想靠近你,那么.......哼!”

她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就算听见了,也几乎不那么在意,因为那么多年了,得习惯了。我真怕她马上就会融化,那条救命的板凳倒是无动于衷。

终于打扫卫生的同学也要走了。她猛地振作了起来,把书包带拉得很长,几乎遮住了整个臀部。并拿起几本书在凳子上......然后便贴着墙跑了,手里捏着一大堆纸。一个女孩悄声对另一个女孩说:“我看见她的裤子好像红了一块呢......”她们觉得很羞赧,似乎难以启齿这种事。尽管已有妈妈、姐姐等的细心提醒。而这时,在她们身边还没有一个人“现实”地展现出这一女性成熟标志时,她们在极度羞涩中甚至达到了一种厌恶的程度,觉得这个女孩“堕落”了,不再像她们一样纯洁了,她与她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了。“而且她还把裤子弄脏了!羞死了......多给我们女生丢脸啊!难道不怕那些讨厌的男生看到吗?都没有人教她用那个吗?”“嘘!你声音小一点......你忘了,她只有爸爸和哥哥呀,而且她爸爸一喝醉酒就会乱踢乱闹,她哥哥也早就辍学了......你以为都像我们啊......你看她今天的伤疤,已经很多次了呢......”

她们原以为身后是没人的,可是“二大王”还在桌下拣滚落的玻珠。听到女孩们的秘语,他从桌下钻出来。“哈哈哈......我说为什么老多这么怪呢......她亲戚来找她了......强哥,你看看她的凳子有没 有......”那两个女孩又羞又气地跑开了,留下的“最讨厌的捣蛋天王们”却举着凳子满教室疯跑,怪笑。其实他们并没有真的去看凳子,并且余茜在离开之前已用书本打掩护,偷偷地用纸巾擦干净了。这些男孩确实令人又羞又气,但他们并无恶意,也确实纯真无邪。

但第二天,这件新闻便轰动全班了。男生女生都以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她,好像她犯了一桩不可更改的“堕落之罪”,便应当接受这种必将被更加疏远的待遇。即使是一些善良、富有同情心的女孩,也对她避而远之。余茜从她们的眼神里一点点照见“堕落”的自己。她一点点绝望,一点点冷却。

大约是一星期之后,余茜才重新又来上课。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让每一个依然记得她“丑闻”的人震惊不已。我们在她的平静中感到羞愧。

这一天,她是带着她种出的向日葵来上课的。这是几天前老师布置的任务,她并没有忘。截去一半的塑料瓶就是她的花盆,此时那株小小的幼苗已有食指般高。嫩绿的叶片轻轻舒展着,风儿如果来逗它,她就报以颤悠悠的笑。一朵新鲜清嫩的笑,带着阳光的笑。而我们许多人的小瓷杯还土头土脑,顶多冒出了两片还睡眼朦胧的小卷芽。

我们都夸她种得实在好。而一个男生却怪腔怪调地说:“当然喽,人家就算发不出芽,手上已经多长了一茬......哈哈,我们怎么比得了呢?”一些男生私下里叫老多“六指大盗”,还嬉笑着争论要给她配一套什么样的装备。“要不要我那套原装的‘僵尸’手指?真的是人血染的!”“我的渔网斗篷也还很新呢!”“你们看我折的‘济公帽’怎么样,‘鞋儿破,帽儿破’,再加一句‘指儿多’......”听到这些话,她只是淡淡地一笑,好像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万恶亦万能的江洋大盗;亦旁观着被大盗踩在脚下的一个个受害者。这种淡然也不冷漠,而是镇静得惊人,让人难以置信。

余茜比我大两岁,上学晚,因为没有钱。而且她爸爸一直都觉得女孩子有什么书好读呢?一再耽搁,她便成了班上的“老大姐”了,比六年级的多数人都要大。竟然有男生私下里喊她为“老巫婆”。

有一天,我和颖儿、慧儿去后山的天镜湖玩,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余茜。她站在一棵柳树下,一个人痴迷地玩着手影游戏。只要几根手指轻微地动一动,地上便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回应。她的手指柔弱而粗糙,而地上的影子却鲜嫩而灵动。影子能忽略细节,只留下沉思的平面,看见本质和纯粹。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就像一个三岁的孩童一般,孜孜不倦地探索着各种手势。只要地上的影子稍微出现一点点新变化,她便欣喜万分。我注意到她最喜欢摆的姿势便是孔雀。选哪根手指来和大拇指相扣,形成高贵神秘的眼睛,效果是不一样的;相扣时,手指是平是曲,如果弯曲,要弯曲多少度,弯曲成什么形状,最后的影子也是不一样的。其他做孔雀羽冠的手指,每一根要怎么摆,三根之间又要怎么配合,最后的影像都是不一样的......余茜就这样站在太阳的中心,孜孜不倦地探索着,乐此不疲。让我们惊讶的是,她几乎只凭着感觉在变幻自己的手势,眼睛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影像。并不像我们,总是先小心翼翼地确定手摆好了动作,才去看地上的那个影子,究竟成了什么模样。如果她在光与影中弹奏一架琴的话,一般人的琴弦在琴弦上,而她的琴弦在手指上,在她的琴心里。她的琴声是从心底流淌而出的,为的是心与物的共振,而不在技巧,不在乎本身一定要弹出一曲多么令人惊叹的乐曲。

更令我们惊讶的是,在这光与影的旋律中,她更多的用的是右手,那只平时她一直躲躲藏藏的右手。这只手小拇指旁还长了一根指头。它其实并不丑陋,但因为它是多余的,便显得很怪异,甚至让人觉得恐怖。这也是她绰号“老多”的由来。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了这多出来的一根指头,才让她成为一个“总是多出来”的人,一个在哪里都十分“多余”的人。再加上她捉襟见肘的家境,使她怎么努力也无法让睡在草枕上的脑袋不沾一根稻草,怎么努力也无法完全去除从那间阴暗狭窄的小屋里带来的怪味......多数人都已经快要忘记她的真名了,即使她的名字那么美丽,与一般的农村女孩名都不同。甚至忘了她的存在,如果她们不需要一个嘲笑调侃的对象。而此时,似乎正因为多了这根指头,“孔雀”的羽冠才更加华美多姿,显得超凡脱俗,奇异诡谲。

见我们走来,她迟疑了片刻,眼神呈现出一系列的复杂变化:先是警觉,怀疑要不要立即停手;然后是高傲,只想冷静地无动于衷。最后她在我们带有赞美神色的惊诧中缓和下来,又露出那可爱迷人的笑容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把手中的一瓶牛奶递给了她,“我们怎么也喝不下了。你在这,也怪热的。”她显得很惊讶,执着地不肯收。“哎呀......我们玩得太累了......背着实在太重了......”我硬塞给她,然后拉着朋友跑开了。我只想让这个美丽的女孩,继续在她的光影世界里陶醉。我不想再捡到一只什么手套,来破坏她的美。

第二天下午,离上课只差几分钟了,余茜才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苹果不如她红。“林子,你过来!我今早听见慧儿和欣儿说,昨天你们在后湖看到了‘玫瑰石’......我早上一上完课就去挖了......你看,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肩上挎的一个布包捧到我面前。这朵“玫瑰石”其实是由很多块玫红色的石头构成的,它们一起嵌在土壁上,竟形成了一朵美丽的玫瑰。所以挖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才能把许多块散石一起完整地挖出来,才能挖出一朵玫瑰,而不是一堆碎石。见到这样可爱的玫瑰石,没有谁会不动心的,可是觉得太难了,所以我们昨天并没有去挖。我非常兴奋地把手伸过去,这是一个鼓形的布包,此时在敞开的口中,便含着这朵玫瑰石。她也非常激动地望着我,可我实在太兴奋了,手指刚插入,玫瑰就谢了,只剩一堆碎石了。一堆也不像花瓣的一般碎石。我急得不知所措,余茜倒是很平静,竭力安慰我。这时,我才体会到,她去挖这朵玫瑰,并把它完整地带回来是多么艰难。我感动地拉住她的手,她伸出右手给我。

“呀,这个包包的背带要断了!你看!快把这些石头倒出来吧......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包包吗?你怎么舍得用它装?”我心疼地问。“没事的,没事。当时没带其他东西了。洗一洗,缝一缝就好啦!”她笑着回答我。

这个布包和她最常穿的那件衣服一样,也是孔雀蓝的颜色,上面还精致地绣着含笑的铃兰花。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还有一面孔雀蓝釉的瓷镜。这两件东西,是余茜最美丽也最心爱的宝物。那件孔雀蓝的衣服也不是,是与她众多的许多衣服一样,是别人给的。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件衣服。洗了又洗,穿了又穿,如今,那高贵而神秘的孔雀蓝色已经慢慢褪色。不过,仍一眼就能看到它是孔雀蓝,即使在薄暮里,也有薄暮里的孔雀蓝。


这是我和颖儿第一次来她的家。现在,我们是她班上唯一的朋友。我们很激动也很紧张,我们是头两个也是最后两个被邀请来她家的人。

她拉着我们在青石巷上缓缓地走着,不像我们那样激动和紧张,只是显示出某种静谧的欢乐,像吹着泡泡的小河。“是这儿吗?”颖儿问。她指着两扇普通的木门。“是这儿吗?”颖儿又问,她站在一间低矮的茅屋前。“不是,不是,我们走啊,慢慢地往前走啊......”在她心里,现在有一条唱歌的小河吧?

我们走到了一处三条道路的交叉口,这里立着一座精雕细琢的石牌坊。门前一对雄狮,高约两米,眼观三路,威风凛凛。仔细看来,这座牌楼已有许多残破,狮身的许多地方也被磨平了。又在这三路交汇处,交通方便,也尘土飞扬,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想当年,这应该是一个标志之处吧?那时应该更清清爽爽。其实农村里也还是有这样气派的牌楼的,只是现在已经很少见了。破的破,败的败,仍屹立不倒的,也多破破败败。虽然如此,但在薄暮或月夜,这牌楼可隐去所有灰尘与大部分无伤大雅的残破,形成一座真正高贵完整的牌楼,毅然决然地屹立在天空之下,如宝剑寒锋凛冽。

“我们现在要走哪一条路呢?”我问。“就是从这里进去啦!”“啊?”我们都无法相信。“这不过是个外门而已,看着挺气派,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这还不是‘家’的门,我们继续往里走吧。”我们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现在,再不能像刚才一样在前面大步流星我们只能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果然里面还有两扇大门,这才是真正的家的门。门前还有五级石阶,一边还立着一个雕刻精美的拴马石。这两扇门比普通人家的要大一些,门前也更加清净,没有杂物堆积,甚至连杂草也不长,其他方面就没有太多差别了。一样的门神守卫,明镜悬中。

走进门去,会发现这是一座典型的“一颗印”民屋。各种房间,应有俱有。墙角、窗户、梁柱都刻着精美的木雕,只是不少,都已被岁月的尘纱所蒙。

而最让我们这些孩子喜欢的,当然是正中这个典雅美丽的大庭院。她的美是“开放”的,可自由观赏的。尽管我看到青苔铺地,似乎很少有人来游玩。各种花木的摆放并不像一般人家那样随意而杂乱,而是在精心布局中显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来。比如有九个石臼,盛清水,种睡莲,摆成了优美的曲线,似乎是要为这庭院引进一条河。而首尾两端与屋檐下的排雨沟相接,可想见下雨之时,雨从沟口落,形成一条优美但不失活力的“雨瀑”。这雨瀑流入石臼,清水便扑棱棱地涨起来,捧起一朵朵脉脉含情的莲花。而你也不用担心,流入的雨水过多而漫溢而出,它设计了许多条隐秘的通道来排放过多的雨水,既引天水以为己用,又不让恩惠泛滥,阻碍正常生活。   

我们还注意到一种特别美丽的花,是在别处从未见到的。它的叶子是桃心形的,叶质微厚,柔柔的,凉凉的,青柠味的果冻一样。你很想不停地抚摸这美妙的叶片,但又着实不敢,因为它竟美妙到一种几近圣洁的地步,让你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叶片正面是墨绿色的,有菱形的白点,你静静地看它,就会陷落在一片星空之中。叶片背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细网”,显得更加神秘,扑朔迷离......

它的花朵也是极其特别的,由数十朵小花组成一颗大的“心”。花是粉色的,桃花花瓣一般,由中心向四周慢慢晕生,慢慢变浅。如果它不也是爱心形,那也是一片桃花的羽毛,一片春天蘸着桃花水的羽毛。花形也是爱心形的,中心微微鼓起,像一颗温柔多情的小心心,也像一个充满秘密的小荷包。“心”的底端还坠一朵五片花瓣的小花,粉瓣黄心。在一颗心下点一盏灯,用心来点燃灯,用灯来照亮心。这样的数十朵小花由柔韧的红茎相连,又形成了一朵大的“爱心花”。叶是心形,花也是心形,这是一种“心之花”。余茜说这种花叫“花季子”。

东厢房前挂着一盏古朴的宫灯,薄如羽翼的轻纱已被灰尘浸染。隐约可见,一个个微微含笑的古代仕女。眼里有高傲、冷漠,也有卑顺柔和。我在它的复杂里心悸不已,不得不颤抖地承认:她与余茜那么像,或者说余茜与她那么像。

她用右手拉了拉我,“来,转身,你看颖儿看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家了。”难道这还不是她的家吗?我困惑地往后转。

我看到了一扇窗。这是一扇很大的窗,没有窗棂的窗。所以它从清晨开到子夜,又从子夜开到清晨,一扇永远敞开的窗,一扇只为敞开而存在的窗,一扇只作一扇窗的窗。只是一边挂着一块布帘,布帘上挂一个竹篓。面对着窗,一眼看去,便是床。老式的蚊帐半笼着,占了视线的一半。在昏暗的房间里。从窗户进来的光线微微照亮它,就像月夜里的一朵枯荷。

蚊帐半遮半掩,隐约可见,床上有许多杂乱的衣物。明明有很多颜色,看来就像没有颜色,因为它们都被笼罩在平静的昏暗之中了。除了这一张古朴而杂乱的雕花木床,除了一朵硕大的枯荷,照着这些无颜色的衣物,在这间狭窄阴暗的屋子里,其他就再看不见了。即使在阳光灿烂的中午,这也是一间薄暮渐临的夜。于是,关于她的家,我的印象便是:从一盏宫灯古老典雅而蒙着阴翳的眼睛里,是一扇没有窗棂的窗,是一朵枯荷照着杂乱的床。

她伸进手去,从窗下的黑暗中拿出一个相框。相片上有一个相貌不凡的女子,蓬松的卷发,鼻间有淡斑,琥珀光的眼睛,微微上扬的显出几分傲气的嘴巴。她是真的美,不是一般人都称颂的那种“丹凤眼、樱桃嘴”的美。她的美是生动而复杂的,有距离的,带着几分冷漠与高傲。我终于明白余茜相貌的来源,她与她的父亲长得确实不怎么像。这位隐匿在黑暗中的女子,曼妙身姿,裹一身孔雀蓝的旗袍,胸前的琵琶盘扣流光溢彩。或许,这就是余茜爱孔雀蓝的来源,是薄暮里有孔雀蓝的缘由。

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她紧紧地抱着妈妈,并背过脸去。“我当时觉得太害怕了......怕照了相就被关进去了.......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看不见她那时的脸,但却注意到她的右手背在身后,因此正对着摄像头。这里有一只由四根指头组成羽冠的孔雀。   

“现在,这里有很多人一起住。我们家是这一间房。”她向我们介绍说,“就不请你们进去了,我们就在这里玩。不过......还是不要上去那边。”她给我划了一个很大的禁区。我看见旁边有一条过道,有一口土灶和一个碗柜,那应该就是她家的露天厨房。

我突然不再想待下去。“我和颖儿该回家啦!”我抱了一下她,“明天见!”她感到很失望,眼里又流露出那种恐惧,并在恐惧中陷落自卑,但没有挽留我们。我们走了,我又往窗户看了一眼,这一次,还看见了她常穿的那件孔雀蓝的衣服。可是,此刻,却对它感到很陌生,它挂在幽暗里,像一只失落的孔雀,幽怨而高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颖儿成了她的朋友,班上唯一的朋友,迟到多年的朋友。

我们发现她身上的气味并不那么怪,发间的草也不是经常有。头发虽然还是桀骜不驯,但却有一种特别的造型感。那么多刻意去烫发追赶时髦的女人,很多不正想弄成这样吗?作为一个女孩,她也想留长发,不容易翘,可是这个家的女儿,不适合。而且,第六个指头也并不恐怖,在她炸土豆给我们吃,在她为家人缝衣服,在她偷偷在薄暮里跳孔雀舞时.......这本来异于常人的指头却不因“异于常人”而怪异了,反而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的美。她变得更加快乐了,那种恐惧也少了很多,嘴角的傲气倒丝毫不可抹去。

有一天我和颖儿去找她玩,来到拐角处时,我们都被吓到了。有三个男孩堵住了她,有一个不时甩头发的,还用棍子挑着一条死蛇。“哼,你哥哥!你承不承认你哥哥是个孬种?昨天还被我哥的朋友们打了呢......我们这一派的武功可是天下第一的......你......还不承认!没看到他鼻子都歪了吗?”这个男孩捏着鼻子,与其他人一起,怪笑起来。“回家了没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吧?不过,你家也没纸巾......都擦墙上了吧?总有稻草吧?哈哈哈......”我们背对着余茜站在角落里,那条死蛇晃来晃去。不是颖儿捂住我的嘴,我已经尖声惊叫了。奇怪,余茜一向是很怕蛇的,连蚯蚓也怕,但现在却这样镇定。“哥哥不是!你们乱说!铃儿姐姐对我也很好啊!为什么要打我哥哥?”她的质问斩钉截铁。

那个男孩又甩了一下头发,“什么?你说什么!他怎么能收苏铃的礼物?那可是我哥喜欢的人!”“你到底承认不承认?乖乖承认了就放你过去。”余茜高傲地站在那里,毫不妥协。他们终于失去耐心,把蛇扔了过来。余茜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躲朝一边,蒙着眼睛哭起来。

我们打算蒙着眼睛冲过去,而这时,张强恰好经过这里,我们流着眼泪求援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他不会去。没想到他立马捡起一根棍子就冲到他们面前。一边把那条蛇拨开,扔到一旁,一边大嚷:“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难道不知道,她,是我们班的吗?”看见是他,那几个男孩马上就跑了。我们立即跑出来,安慰余茜。她立即停止了哭泣,只是大大地睁着眼睛说:“哥哥不是,哥哥不是,我哥哥不是!”她就这样瞪着眼前,瞪着这个世界。我想那时她的眼睛里是没有人的。而那群跑开的男孩呢,以失败者的姿态做着胜利者的嬉笑:“水壶水壶,事事不服;大事不会,小事不足......”

“水壶”是她父亲。一个除了对酒对其他什么都不大关心的人,一个总是东家窜窜,西家转转的人。一个在余茜考得挺好,也不准时来开家长会的人。后来,余茜确实也不那么努力了,她说她爸爸只让她读到小学毕业。

快到火把节了,孩子们都紧锣密鼓地忙着准备。女孩们缠着妈妈要早已物色好的各种玻璃瓶,一定要立即把里面装着的东西倒出来,用作制作灯笼的基本材料。她们在瓶中放上蜡烛,用铁丝拴住瓶口,然后用一根棍子吊着。这样,基本的灯笼形便出来了。然后,更重要的步骤是,用卡纸、糖果纸、碎布、彩绳等各种能找到的材料装饰这个灯笼。很多女孩都非常舍得地剪下了头绳上的珠花,衣服上的水钻,只为了做出一个十分漂亮的,与众不同的灯笼。

我今年做的是“荷花灯”,围着瓶身贴了好几圈花瓣,还用铁丝拴了两只小蜻蜓,用黄毛线梳成细丝,粘在瓶底当流苏。我对我的灯笼很满意,不过不到那一天,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够不够出彩。

至于男孩子们,选择的多是简单地原始材料,并不使用“精心”的制作方式。他们一头扎进蛛网遍布的杂物堆里,翻出遗弃许久的烂轮胎,烂火钳。他们也去山里的陡石峭壁旁,砍来比人还高的“扁金刚”。这种植物很像仙人掌,从中间剖开之后,便可以充当烂轮胎用。最后,他们只要一天一天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爸爸的汽油桶里偷出一点汽油,等到火把节那天,装上爸爸抽烟的打火机,妈妈做饭的打火机,便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晚。拖着一艘小火船,做一个威风凛凛的“火焰王子”了。

做好灯笼的这一晚,我来到余茜家里看她的进展情况。她的手一向很巧,也特别有创意,拧铁丝也很有力气。如果有更多美丽的装饰材料,她做的小灯笼一定稳进前三甲。我一进门,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那个玻璃瓶。那是我前几天找给她的,此刻它静静地站在这里,依然是一个光秃秃的玻璃瓶。如果不是恰好盛满月光,真空虚得令人发慌。

我很意外,甚至有点生气,怎么一点还不动手呢?该做的家务活也做完了呀!火把节就要到了。我就要上前骂她,却看到她蹲在庭院里,在大大的庭院里,只占据着一个小小的影。此时,她在一棵盛开的季子花下,在湿漉漉的青苔地上前面不不让进去,把吹落的季子花重新摆好。她要在大地上重新长出一大朵完整的心形季子花。可是今晚的风有些大,她刚摆好这边的,另一边已被风吹乱了。有时,她好不容易终于摆成了一颗“大心”,却又觉得这边太凸了,那边太凹了。反反复复,怎么都无法满意。修复一颗心实在是太难了,如果它曾经破碎的话。

“还在为昨天的事不开心吗?”我问。“让那几个自以为是的人去跳吧......她们明明也知道,只有你,才真正会跳孔雀舞。”她并没有回复这个问题,只是拉着我一起修复那颗破碎的心。我碰到了她那件孔雀蓝的衣服,“呀!它还湿着呢,你怎么就穿了!”她的头发依然很蓬松,几颗水珠缀在其中,晶莹剔透,透着寒气。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泪珠,转了好几转,终于决定不忍了,让它们落下来。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哭。

火把节还是来了,不管孩子们有没有准备好,不管夜晚是不是十分“晴”。走出家门,便进入了火焰的海洋:灯笼,火把,火船,火堆......各种各样的火在燃烧,它们各自占据了一个黑暗的空间,用自己的生命将它填满。这片“火海”并不是连成一片的,而是各种火焰各自独立,相互映照,是一朵朵充满野性的火莲,在黑暗的池塘里尽情燃烧。

地上到处都是烧黑的炭粒,只要人们走进了这里,就只能穿着黑鞋子迈出去。不过,大家都不在乎,甚至不避讳穿很珍爱的鞋。第二天,还总喜欢比一比谁的鞋更黑,好像鞋更黑的人,便染上了越多火焰留下的“精气”。用尽力气燃烧生命之后留下的“精气”,当然充满了令人震撼的力量,便成为了吉祥幸运的象征。

我提着我的“荷花灯”晃来晃去,确实想和其他女孩比一比,看我的是不是很美丽。有的给透亮的玻璃瓶戴上了兔子的笑脸,有的给它插上了喜鹊的羽翼,还有的足足坠了十九只写了愿望的千纸鹤,希望能长长久久,愿望成真......每一个女孩的小灯笼都很可爱,自然美丽得无法替代。

每一个人的脸都被昏黄的火光照亮了,身体则隐匿在黑暗之中。于是,便是一张张脸,行走在黑暗之中,人与人直接相对,直面别人的喜乐与悲哀。并在别人的喜乐与悲哀中照见自己,因此,这场火焰盛会在激情肆意的外表之下,有一颗真诚坦荡的心。

我继续提着荷花灯走来走去,但这次不再是晃晃荡荡,而是有一定的方向。因为我想找到一个人,找到余茜。我几乎找遍了每一张被火光照亮的脸,找到焰火将散,也没有找到她。正常情况下,一般女孩都会出来过火把节的。我的蜡烛早已燃尽,找到最后,我又重新晃晃荡荡,因为我已迷失方向。我终于不再寻找,回到家后,仍坐在窗前思考。夜渐渐深了,我也昏昏沉沉。恍惚之中,看见村公所的高塔上,有一盏幽蓝的灯,在火焰尽熄的夜空闪闪烁烁......它那么远,又那么近,像是一颗星星,向大地眨巴着眼睛。这眼睛会说话,唱着一首哀婉而轻柔的歌。我在她的抚摸中渐渐入睡,睡得很甜很甜,醒来却怅然若失,似乎心灵碎了一角。听扫炭的驼背老人说那盏蓝灯幽幽地亮了一夜。“不是星星吗?”我俯下身问。他咳了几声,就走了。地上还是一地的黑。

过了几天,我再去找她时,发现原来那个透明的玻璃瓶不见了,现在静静地立着一个蓝色的玻璃瓶,就是原来那个玻璃瓶。现在是清晨,阳光刚好照过来。它静静地点燃阳光,似乎把整间狭窄阴暗的屋子都照得通体透亮。

“怎么不染成你最喜欢的孔雀蓝色?”我做着鬼脸问。“啊,你不知道,并没有人能真正确定孔雀蓝的正确色值吗?我其实也不明白,孔雀蓝,到底是什么颜色......”“不管啦!”我拉起她的手,快乐地转起圈来。“嘘!小声一点,上面有人。”她附在我耳边说。这一次,她的眼里没有恐惧,有一丝狡黠的快乐,似乎这快乐是好不容易才偷来的,因此这快乐便更快乐。


转眼到了六年级,这一年的正月十六,正好赶上三年一届的“迎春花街”。到了这段时间,本地外地的许多春花都会被送来展览。到了夜晚,花光、灯光、月光、人的赏花目光。都聚集到了一起,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除了各种美丽名兰,最使人惊异的便是“老根开新花”的奇异盆景,那老根至少有数十年,完全可以弃在野外,与衰老的过去一起风化。而此时,它却神采奕奕地站在这里,因为重新移栽在上面的桃花、梨花、杏花等,已经随着春天的到来而一树繁花压枝低。衰老便这样年轻。

除了主要的花展,自然还伴随了各种各样的展销。卖吃的、卖穿的、玩耍的、照相的、按摩的、剃头的......各种各样,超乎想象。尤其是一些极其奇异的展销,尤其令人着迷。如摆着直径近五米的大砧板,其实只是为了卖一般的砧板;如一人高的玻璃瓶里,泡着数十条蛇的药酒,门前环了几排等待治跌打损伤的老人。此外,一个个缅甸男女站在流光溢彩的翡翠柜台后,与游客用手势比划着进行交易。

还有身上挂几十条皮带,在拥挤的人潮中鱼儿一般穿梭的小商贩,“牛皮带哎!拉不断,拉不断,就是拉不断的牛皮带哎!西到长江头,东到渤海尾,也拉不断的牛皮带哎......”各种小面人、小糖人、小纸偶,在你面前跳着波光雀跃的舞;各种小铃铛、小葫芦、小花鼓,在你耳边唱着鲜艳欲滴的歌......

我和颖儿、余茜自然也来凑热闹。挤在臃肿肥胖的人潮里,我们即使用线拴住了手腕,也必须时时寻找彼此。稍不留神,便觉得别人都走丢了,只有自己还在原来的的正确方向上。余茜戴着一顶蓝色的“珠珠帽”,是我的。颖儿戴着一顶黄色的。这种帽子全部是用珠子编成的,用彩珠和珍珠,头顶上为网,额前、脑后、两旁皆垂珠串,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非常迷人。我呢,今晚盘了头发,插了镶满水钻的小皇冠。

后来发现,用线拴住手腕,虽然不容易走失,但如果有人被挤在前面,其他的人就很容易摔倒,而在这样拥挤的人潮里摔倒是很可怕的。于是,我们放开了彼此。但走着走着,真的有人走丢了,余茜。余茜,走丢了,像一只蓝孔雀的余茜走丢了。在这样喧闹的花街上,除了中间的花,其他的一切,几乎都是难以平静的。太热闹了,我们当然无法喊她,来找到她。我们随着人群挪着碎步,在走过两条街后,在高贵优雅的兰花丛间,于一刹那的恍惚之中,那顶珠帽一闪而过......

等到人潮涌散之后。我们终于在一处照相摊前找到了她。她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的照相摊。她全身似乎都被寒气浸透了,只有头顶被灯光微微照耀着。一路走来,我们在很多照相摊里看到了大象、骆驼、麋鹿等,听说还有老虎、蟒蛇,不过要交很多钱,才能进到一个小屋里去看。能看到的这些动物都很憔悴,似乎只是披着它们种族的皮,而骨架已经干枯,肉体就要轰然倒塌。只有那双眼睛,因憔悴而睁得分外大的眼睛,显出一种生命的迹象,和在极度憔悴中凛然不可侵犯的勇气。而余茜深深凝望的这家照相棚,一根铁杆上拴着一只蓝孔雀。它低着头,华美的羽毛也低垂着,失去了本该有的光彩,似乎再也无法开屏。这不过是这些憔悴的动物中的一个,但从余茜的神情看来,这只蓝孔雀才是真正憔悴的。

最记得一匹双峰骆驼,眼睛大得出奇,怔怔地望着人类。它时不时就会吐白沫,我们都怀疑它是不是受不了这边的气候,就要死了。而它的主人,那个胡子拉碴的新疆男人,只是不停地吆喝游人去和它合影,“哎.......骆驼哎!新疆大沙漠来的骆驼哎!百年难遇,千年不见哎......”

终于发现我们站在身后,她向我们借钱,“我想和那只蓝孔雀照相。”她的语气那么坚定,神情那么宁静,丝毫没有害羞、局促和不安。我们必须借她,好像这是她本来的权利。我们同时递给了她钱。快门按下的一刹那,我突然震惊地发现,她们那么相像,一样地美丽,一样地孤独,一样地憔悴而高傲。

只过了两天,余茜就把钱还颖儿了。我再去她家时发现,发现门前她捡的一大堆纸板和瓶子不见了。她攒了很久,本来想买一本画册的。本没有多少钱,但卖光了她一个月多的积蓄。


尽管我们不想毕业,但毕业的日子还是如期来临。照完毕业照之后,余茜递给我和颖儿她的照片,最“傻”的那种证件照,大家都不屑去照的那种证件照。“明天早上来纯如家吃饭,我请的。”她笑眯眯地对我们说。纯如是余茜的朋友,比余茜还大一岁,现在却才读四年级。也是因为没钱,而且父母一开始也不想让女儿怎么读书。直到后来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才送纯如去上学。那一顿饭,也不过是七个菜,三荤四素,一个荤菜还是四块钱就一大根的那种火腿肠,但却是她们竭尽全力敬奉出的一桌盛宴。余茜一直很开心,把半桌子菜都夹到了我和颖儿碗里。“你们多吃点呀!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我哥哥买的!你们多吃点呀!”她像一个骄傲的小孩子,毫不顾忌地在炫耀自己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快要吃完时,她们还突然消失了。后来抱回了十来瓶饮料,给我和颖儿一人就发了三瓶,而纯如的两个小妹妹,一人抱着一瓶,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笑。他们就这样按一般人宴请的方式,把能备的都一定备来,真的准备一桌像别人家那样的“酒席”。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饮料是他给人做活的哥哥临时突然送来的。听说她哥哥,那个也只是十五岁的孩子,已经连续在建筑工地上做了几周的“大工”,和那些身体强壮的中年人干一样的活。这真的已经是一桌“盛宴”,在别处绝对再吃不到的盛宴。可是我和颖儿一直快乐不起来,因为我们知道,这是一顿“告别饭”。她将与我们告别,并将永远与学校告别。但这个还只是十三岁的女孩子,离开学校,又能去哪里呢?

从那顿饭之后,我们去找过她好几次,都没有找到。我们只是看到那一扇没有窗棂的窗,是一只凹陷的大眼睛,就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我们。我的心猛然陷落。想问问这个“大家”里的其他人,话刚要出口,便撞上极其冷漠的神情。那样子,似乎这个“家”没有那个人,告诉我们要马上离开,而且再也不要来。我们很害怕,只得走了,走了十几米,回头还看见刚才那个发髻梳得油光水亮的老太太,倚着石门,一脸阴沉地鼓着我们。她的翡翠耳环在风中晃来晃去,像暗夜山林深处跳动的鬼火。

后来,我们上了初中。有一次,我约着颖儿去找她。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去找她。那道大石门几乎没有变,还是那样巍然屹立着,精美与残破,精雕细琢并灰尘风尘满满。走进石门,才发现原来也变了很多。西边那所房子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座四层楼的新式水泥砖瓦房,外墙上也贴着闪闪发亮的瓷砖。高大的朱红铁门前,有一只笼子里的藏獒。发财树才刚刚移来,显出一种硬要撑出的神采,它的脖子上还系着大红花。几乎再看不到一处旧式老屋的迹象,除了铁门上门环的装饰,那两个狰狞的木雕狮子头,还保留着过去的回忆。这所新房比原来宽敞了许多,因为不仅盖高了,而且盖宽了,占了门前的一大块空间。于是我们走进的时候,都觉得非常狭窄,已经照不到太阳。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去找她。后来去了市里读高中,与她就越来越遥远了。虽然从未遗忘,但已不知从何找起了。只听说她去打工了。她不想像村里的其他辍学女孩一样“待嫁”,不久便成为许多孩子的“孩子妈妈”。以前,她是和我们说过她的打工计划,憧憬着能自己赚钱,赚好多钱,然后去省里的“雀之灵艺术团”......那时,她的眼里洒满了星光。我们还纠结了很久,为以后去看她的独舞表演,到底要让她给我们预留哪两个位置才比较好......从前的那些同学呢,更是几乎都把她忘了。不过,他们从来也没认认真真地记过她。有一次,颖儿说在街上看见她了,惊得不敢相信:十厘米的细高跟鞋,黑色包臀裙,一头枯黄的蓬松乱发.......“我真的不想说,那头发就像鸟窝一样。”颖儿显得很难过。“你叫她了吗?”我问。“我想她不愿意见我......我躲开了......”

后来听有人说,赵纯如也跟着她去打工了。当年,我们通过余茜,和纯如成为了朋友。她和余茜很像,很晚才读书,很早便辍学。不过,都是贫困,纯如家贫困得很“简单”,一眼就可望到底;余茜家则显得异常“复杂”,深不见底。而如今,两个还未成年的女孩,已经不知道因打工而成了什么样子,又漂泊到了何地......


2017年夏天,我去景德镇的一处陶瓷遗址参观。在一间很大的展览厅里,看到了许多美妙绝伦的“孔雀蓝瓷瓶”。每个瓷瓶都有一个特别设计的摆放位置,配上现代可精准调控的各种光线,“孔雀蓝釉”显得更加高贵神秘,扑朔迷离。游客们一边欣赏,一边听一个穿蓝花旗袍的女孩介绍:“这一系列瓷瓶,最大的魅力,便来自它们的色彩。正是这种奇妙的色彩而非任何其他,成就了瓷瓶本身......孔雀蓝是蓝色中最神秘的一种,几乎没有人能确定它正确的色值所在,是模糊色的一种,不同的人会对它有不同的诠释,代表的意义是隐匿。在精神领域里,这个颜色是遥不可攀的神界的颜色,是除了金银以外的一个特殊色。它的色彩是模糊的,象征着诡异的重生。它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在隐隐之中给人心理的暗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以,它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


这一年的除夕,我回到了家乡。我是在正午的时候踏进故乡的土地的,这时,阳光正好。我走过童年熟悉的那条小河,那些杨柳已老得一脸沧桑,但依然临水梳妆。我走进熟悉的青石板小巷,两旁大树撒了一地的绿荫。两边的树影相互对望,又交错回响,随着乘炊烟的风一起缓缓流淌,又成了一条恬静美丽而充满活力的小河。

有一个极细极高的身影走在里面,两条腿越来越细,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几乎要消失不见,似乎是一只已走了很久也走得太累的鸟,现在要快快地走,快点走到路的尽头,便向着与路相接的天空飞奔而去。而就在这长腿即将消失的一刻,两个甩着鼻涕,沾着污泥的小孩跑向那个人,“妈妈!妈妈!”他们踩乱了她的影。我现在只看见,是一个还非常年轻的“孩子母亲”,向她的孩子伸出手去......“打什么工哩?”她亲着他们鼓鼓的‘花’脸蛋,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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