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不舍

我出生在那个只能生一个孩子的年代。那时候二胎是要罚款的，是不是难以想象？是的，你没看错，要罚款。

记得大学时候有位同学的弟弟叫做张五千。我们就问他为什么要起名叫五千？他无奈的笑了笑，说是因为生弟弟，爸爸妈妈被罚了五千元人民币，还被居委会拉去做了思想教育，因此弟弟的名字落户张五千，以此为教训。

我的妈妈出生在书香门第之家，从小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所以选择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家里独有我一个独生女。所以我的童年十分愉快，一直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就这样欢欢笑笑的度过了欢乐的童年。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妈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好奇的问她，是不是今天来客人？她说，“不是要来客人，今天爸爸要出差，给他践行。”

我流着哈喇子，看着满桌的菜，焦急的等着赶紧开饭。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围在桌旁，聊着过去，畅想着未来，享受着这顿丰盛的晚餐。

吃完饭，妈妈开始收拾爸爸的行李，嘱咐着天冷加衣，注意身体健康等等。收拾完毕，妈妈牵着我的手，说送爸爸到道口，我点点头，跟着爸爸妈妈出门。

三个人走在路灯下，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的走着，就这样一直走到道口，有辆车停在马路边，司机下了车，向爸爸打了声招呼，看来是来接爸爸的。

我们要离别了，妈妈咬了咬嘴唇，张开了嘴，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见妈妈的嘴唇微微发抖，只说了四个字，注意身体。爸爸看了很久妈妈的脸，挥手示意我们回去，一个步子坐上了车，拉下车窗。回头看了看我们母女，眼神充满了不舍。

车开走了，妈妈望着汽车慢慢走远，蹲下来一下抱住了我，我感到妈妈的身体在颤抖，感觉到有液体顺着我的脖子流淌着。妈妈哭了。我看着妈妈哭的伤心，我也跟着一起哭起来，就这样俩人抱着在道口哭了好一会儿。

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我们母女俩手牵着手，回到了我们的小平房。妈妈低语道，“爸爸这次出差要一年多时间，就剩下咱们母女俩了。”我说，“妈妈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做出一个展示肌肉的动作，妈妈默默的抱紧了我。

第二天清早，我看见妈妈的眼下一片乌青，估计是彻夜难眠。不管生活是苦是甜，第二的太阳总会升起，不管爸爸在不在身边，日子总要过下去。

一年又一年，爸爸每年过年回趟家，只待上十几天，几乎都是出差在外。渐渐的我长大了，却没有多少与爸爸一起玩耍过的记忆。

02.下岗

由于爸爸经常缺席，我的世界基本上就是妈妈为天，妈妈为地。不过日子也还好，毕竟爸爸妈妈都在国企工作，虽不富有但也没太委屈着我。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就打碎了。

那年朱总理上任，国家做出很大的政策上的改动。有大批工人下岗，很不幸的是，妈妈被迫下岗。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祸不单行，爸爸的公司也倒闭了。就这样爸爸妈妈双双下岗。

为了节省开支，我们搬到了特别简陋的房子。我最怕上厕所，卫生间难免有水，一到冬天，地砖上结了一层冰，上个厕所被迫打出溜滑，每次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就怕一个不小心掉进便池里。

生活质量急剧下降。我看到妈妈如此辛苦的赚钱养家，所以我从来都不要求妈妈买这买那，努力提高学习成绩，好让妈妈放心。每个学期都是全年级优等生或三好学生。

贫贱夫妻百事哀，爸爸妈妈开始争吵不休，爸爸也开始经常夜不归宿，一回到家就半夜一两点。从此，我慢慢开始埋怨爸爸，不应如此萎靡不振。

从下岗那天起，爸爸就开始经常喝酒，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逐渐的，他彻底变成我讨厌的样子，从此父女之间，开始产生隔阂，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天的事情。

03.不哭

刚开始爸爸喝醉酒回家的时候，妈妈整天以泪洗面，我就默默的给妈妈递纸巾，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才好，只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以为长大就可以赚很多钱，有了钱就可以脱离贫穷，脱离苦海。

时间长了，我发现妈妈不哭了，似乎是麻木了，对于自己的丈夫也变得毫无期待。这人心，很有趣。恨的时候是因为爱的太深。如果不爱了，也就不恨了。

爸爸妈妈两个人，从争吵变成冷漠，整个家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我每天进出屋子都是蹑手蹑脚，气都不敢大声喘。我更加拼命学习，因为老师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付在桌上写作业。哐当一声巨响，给我吓了一跳。心想，又喝多了。这种情况已经是家常便饭。我头也没抬，继续写我的作业。

那天爸爸回来，心情十分糟糕，平时喝多了也就到屋里睡觉，那天一进屋就开始摔东西。我吓得赶紧跑到妈妈那里。爸爸把我的书包扔到门口，那一摔，把我书包里的书全都甩出来。接着又把桌子踢翻，作业本哗啦啦全部掉到炕上。

妈妈开始哭泣，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觉得生活的对她不公，我现在也猜不出原因。我找到纸巾，给妈妈递纸巾，妈妈哭了很久，爸爸看着妈妈哭，好像更生气了，指着我们俩破口大骂。

客厅摔得乱七八糟，爸爸去到卧室，依然不解气的骂骂咧咧。我在客厅听到难听的骂声，看着妈妈无助的泪水。心像刀绞一般，埋怨着自己长得太慢，不能够好好保护妈妈。

卧室里的骂声停止了，随着是呕吐的声音，然后就是雷霆般的呼噜声传来。一场家庭核爆炸告一段落。妈妈还没有停止哭泣，我站起身，接了水，拿起抹布，开始收拾屋子。

卧室里充满着难闻的气味，炕上全是呕吐物，我不停的干呕，总算尝到辣眼睛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不知道换了多少水，总算是擦完了。

如果换作他日，我一定抱着妈妈一起哭，但是那天，我没有哭，心里只有怨恨。我恨这样的家，恨这样的世道，恨我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一个刚满9岁的小姑娘，从此在心里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决心从此不哭。

04.出国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妈妈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决定投奔国外的妹妹。我记得那年也是冬天，我追着火车（要先到沈阳再坐飞机，所以坐的火车），哭着喊着妈妈别走，妈妈也哭着向我不断的挥手，说等妈妈三年，三年后妈妈就回来了。

火车越来越远，我瘫坐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我的世界崩塌了。妈妈把我托付给姑姑，姑姑拉着我起身，擦着我满脸的泪水说，“我带你去看冰灯吧。”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特别好哄，看着冰雪琉璃世界，还有各种五颜六色的冰灯，还拍了很多照片，心情马上好起来。

姑姑和姑父对我特别好，待我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虽然常常思念出国在外的妈妈，但日子总比曾经在自己家好多了。

就这样远离了家庭核爆炸，迎来了暂时的解脱。各自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说好的三年，变成五年，又变成十年。

05.回国

当初说好的三年，无限延长，等妈妈回国的时候，按东北话来说，我都长成大姑娘了！大学都读完，已经参加工作。

妈妈赚了钱，我们在家乡买了房子，住进了楼房。一家三口，又重聚在一起。按理说这应该是何等高兴的事情。但是，住新房的兴奋劲儿并没有持续太久。

噩梦又开始了。

爸爸并没有改掉他的坏脾气，似乎是对妈妈充满了怨气。家里没有一天安生，爸爸喝酒骂人是家常便饭，我已经成年，每次看见要骂人，我就站出来替妈妈讨公道。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妈妈胳膊上有淤青，我问她这是怎么弄的，妈妈说不小心磕到桌角了。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信以为真。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应该是罪恶的开始。

妈妈回国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仿佛过了很多年，每天下班回家都觉得好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现状，让我身心俱疲，几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每一天都是煎熬。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妈妈身上的淤青，不断的出现。今天是胳膊，明天是大腿。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对劲。追问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只说，出国多年，干的都是体力活，身体素质变差了，身上毛细血管经常破裂。

这种拙劣的借口，当然是逃不过我的双眼，我觉查到，事实一定不是妈妈所说。

单位夏天特别忙，几乎天天加班，我感觉到妈妈在说谎回避真实情况，于是我推掉工作，那天早早地赶到家里。让我一生都无法原谅的事情，发生了。

钥匙扭开，推开门，发现屋里东西摔得乱七八糟。我急忙脱鞋进到屋里。眼前的一幕简直让我难以相信。我看到爸爸扑在妈妈身上，用手掐着妈妈的脖子！

我的天啊！你这是干什么呢？！我赶紧跑过去拉开爸爸，爸爸力气甚大，我根本拉不开，于是我拿起背包狠狠砸向爸爸的后背和头部。爸爸终于松开了手，我扶妈妈起身，这时我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回头就看见爸爸正拿着菜刀站在我面前。

我本能的挡在妈妈面前，双手抱住妈妈，怒气冲天，火冒三丈！妈妈哭着抱住我说，“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说，一旦激怒，真的就没命了！女儿，我要你活着。”

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直接扣下对面站着的男人，夺下菜刀。我深知那是不可能的事，只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我就不多言说当时有多么愤恨了。最终爸爸没有刺向我们，拿着菜刀进到次卧，哐当一声，狠狠地关上卧室门。

我把妈妈扶起来，锁上主卧的门，妈妈开始诉说，平日里是如何如何遭到家暴。你还是一家之主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向单位请假，坚决要到有关部门处理此事，我打算用法律保护我们。妈妈拦住我，坚决不许我这么做。妈妈说，她不想让此事变得人尽皆知。

我特别不理解，都这样了，还要维护自己所谓的面子，忍气吞声到如此地步。我提议妈妈离婚，离开这个虐待女人的男人。妈妈依然选择了沉默和隐忍。

06.抉择

就这么隐忍着度过了噩梦般的一年又一年。在2014年的冬天，爸爸结束了生命。是的，那个不可原谅的男人离开了人世。这个噩梦才算正式结束。

我和妈妈回家整理遗物，妈妈终于告诉我多年沉默的原因。

妈妈直到爸爸去世才告诉我，之所以不能离婚，是因为将来等我嫁人的时候，会被丈夫嫌弃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且爸爸是个家暴的男人，如果丈夫知道了，会看不起我。啊！这就是她隐忍多年的原因。

爸爸去世已经七年多了。当年的一幕一幕始终无法摆脱。书上说，选择原谅的那一刻起，你才能活的更好，活的开心，怨恨最终只会消耗你的能量。

我不知道妈妈是否原谅了爸爸。但是面对是否原谅的抉择，我依然选择不可原谅。我也依然坚持，面对家暴永远都要说不，家暴只有两种，零次或无数次。不要因为种种原因，默认家暴，就是因为次次默认，才给到对方机会，次次被伤害。

我们每个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个体，该说不的时候，勇敢的说不！如果人生是个航海的过程，把握好船舵，我们有权利把船使向最美丽的岛屿，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