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17雪漠创意写作班  by 火烧

一

今晚的最后一曲奏响的时候，我随着音乐开始轻轻扭动身体。珠宝和首饰叮咚的响声淹没在男人们的口哨声和喝彩声中，我向安东尼投去勾心摄魂的一瞥，一步步向他靠近。

此时此刻，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那些目光中带着欲望的钩子，想把我的衣服撕碎，然后把我丰盈的肉体榨干。但我的眼中只有一个人——今天宴会的主人，庞贝城最富有的商人安东尼。伴随着鼓点声，我时而摇弋，时而旋转，手在不经意着轻抚一下金色的头发，很多人会注意到我发箍里叮当作响的铃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检查藏在发箍里的匕首。

这是杀死仇敌的最后机会！就在今晚，这个被称作是全年中唯一一个金色月圆的夜晚，这个号称全罗马最奢华的寻欢场“黄金浴场”开业的庆典上！为了这个夜晚，我已经等待了整整十二年。

我是学者斯特拉波的女儿。十几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刚刚开始记事的小孩儿，我记得父亲有一段陷入巨大的焦虑不安中，常常和朋友们彻夜长谈。后来我知道，父亲观测到维苏威火山不寻常的举动，他担心罗马人眼中的死火山维苏威忽然醒来，给庞贝和周围的居民带来灾难。在罗马，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罗马人从来都将奇异的天象和王朝的变更联系在一起。如果有人说即将发生灾难，他很可能会被指认为在宣扬造反。父亲担心灾难的爆发危机无辜民众的生命，他只对少数学者和朋友透露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提醒他们注意预防，并设法和执政官沟通。这少数几人中就包括他的富商朋友安东尼。

庞贝城的灾难还没有到来，而我们家的灾难却忽然降临。安东尼，这个卑鄙的小人，诬告父亲煽动灾难，意图造反。我永远无法忘掉十二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父亲被士兵带走，没有经过审判，就在惨白的月光下被活活钉死。母亲带着四岁的我逃出家门，逃命逃到西西里岛上。过去十二年中，母亲和我以苦难和屈辱为食，我们流浪在地中海沿岸，从威尼斯的赌场到罗马的斗兽场，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熬到了我长大成人。

我们可爱的家，被安东尼霸占。十二年过去，安东尼把这个原本美丽的小花园改建成了一个纸醉金迷的浴场和妓院。这里接待全庞贝城最有权力和最有钱的男人，这里提供全罗马最妖冶的舞女和最淫荡的服务。今晚，是这所“黄金浴场”开业的庆典。而我乔装打扮成罗马城最有名的舞女，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地，让安东尼命丧当场！

鼓点声越来越急，风琴声撩人心魄，伴随着舞蹈，我距离安东尼越来越近。安东尼和我留在儿时印象中的那个高高瘦瘦的精明年轻人已经判若两人。岁月把他变成一个微胖、白皙，面色阴沉、神态疲惫的中年人。他左拥右抱着来自波斯和埃及的美女，醉眼朦胧的目光中看不出一丝快乐的痕迹。只有在转向身边的执政官，和他捧杯时，才会露出机械、虚伪的笑容。那个长得像猪一样的执政官，身边贴着他的出身高贵却有一张刀子一样脸庞的夫人。执政官看我的眼神有多灼热，执政官夫人看我的眼神就有多冰冷。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的眼里只有我的仇敌。近了，又近了。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的跳动。来吧，仇人，让我拿匕首划开你的喉咙，让你的血喷射到我的脸上，让我看看你错愕惊恐的眼神吧。

乐曲临近尾声，我开始了疯狂的旋转，此刻音乐声、口哨声、尖叫声混成一片，巨大的声音几乎把穹顶掀翻。我在等待着鼓声嘎然而止的那一刻，在我的耳中，心跳和鼓点声变成了一个声音，同样的巨大而缓慢，通、通、通...

二

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掀翻在地。当我从地上瞬间爬起，才发现整个世界地动天摇。大殿在剧烈的摇晃着，头顶上开始有灰尘和小石块坠落。所有人都在尖叫和乱串。窗户外面，有离奇的红光划过，好像是节日的焰火。没有人站的住脚，没有人不惊慌失措，但是我不能惊慌。安东尼，安东尼在那里？

我似乎看到他的身影从侧门口一闪而过，于是立刻跟了上去。大殿外，一副奇艺的景观把我震惊到了。刚才还是一轮明月的夜空瞬间变成了白昼，远处的维苏威火山上，喷射出一道道耀眼的红色的光来，是的，是耀眼的红色的光，那是地狱里的燃烧的石头在空中划过留下的光！耳边是巨石破空而过的呼啸声。远处的火山口上，流出了闪闪发光的溶液，那是一种邪恶的、嫩红的颜色，像是地狱里流淌的血水。

忽然，身侧一个仆人指着远处的田野惊恐的大叫着，顺着他手指的放心，我看到远方的广场上，大地像是海浪一样翻腾着，向我们的方向冲来，广场四周的房子像积木一样倒塌，经过的人们像蚂蚁一样被碾压、揉碎。

维苏威火山醒来了！来吧，毁灭吧！这个罪恶的世界，这些邪恶的罪人。来吧，燃烧吧！这些地狱的烈火，这些不堪的往事！

借助着一道空中划过的火山石留下的亮光，我终于又发现了安东尼的身影。他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穿过受惊的羔羊群一样从人群中穿过，向后院奔去。我把匕首从发箍中拔出来紧紧捏在手中，沿着他奔逃的方向追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不时有石块坠落，又经过一道大门。眼看着我距离安东尼近一些，忽然震动加剧，走廊的立柱剧烈的摇晃着。我脚下的地面开始左右摇晃，越来越激烈，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步伐，一声巨响，走廊里一根边柱在我的身后轰然倒塌。

我只想追上仇敌，全然不顾身边的危险。一根、又一根柱子在我的身前、身侧倾斜、倒塌，一阵又一阵的阴风从我的耳边刮过。我听到了惨叫声，惊呼声。不远处，一个衣饰华贵的男人似乎已经吓傻了，死死的抱住一根摇摇欲坠的柱子，嘴里不停的在喊，“万能的宙斯，万能的宙斯…”而一个年轻的女奴刚刚还跪在地上痛哭，下一秒钟就被柱子碾碎。我摇摇晃晃的躲避着坠落物，继续向前追寻着安东尼的下落。

穿过走廊，后面的内院装饰不再像“黄金浴场”那么奢华，而是有大片的鲜花和绿植，墙壁上居然出现小天使的图案。然而这里同样房屋倒塌了成一大片。正在寻找安东尼的身影，我忽然听到焦急的呼喊声，“快来人，快来人哪！”

三

我循声跑过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安东尼！他整个背部都暴露在我的眼前，蹲在地上似乎在搬动什么东西。我握紧匕首快步走过去，眼前出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被一根石柱压在了腿上，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盈盈的全是泪水，那目光里折射出的痛苦和无奈，让我一下子回忆起十二年前的自己。

在我迟疑的一刹那，安东尼已经转过了头来，他的眼睛一下子抓住我的眼睛，全然没有留意到我袖子里隐藏的匕首。“不管你是谁，请你不要走。帮帮我，救救我的女儿，这是我唯一的心肝宝贝。我一定会报答你，拿一切来报答你！”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倒塌的柱子前。

还能怎么做呢？我把匕首暗暗收起，抓紧石柱，和他一起发力把柱子移动一下下，再一下下。小女孩痛苦的大叫着，有血水从柱子地下渗出来。她受伤了，希望只是腿部轻微的骨折。“一 —二—三”我拼尽了全力，终于和安东尼一起，把石柱移开，小女孩得救了。安东尼紧紧的抱住小女孩，亲了她一下，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涌动着泪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当我只有四岁的时候，父亲总是张开双臂把我拥在怀里，然后用他扎人的胡子从我嫩嫩的皮肤上划过。

“让我给她包扎一下。”我冷冷的说，摘下了面纱，熟练的给小女孩把受伤的腿包扎上，毕竟我跟罗马斗兽场的角斗士学习过简单的急救术。

“你是谁？美丽的女孩。”安东尼问我，见我冰冷的不作答，他紧接着说，“我要报答你，今天是庞贝城的末日，而你救了我女儿的命，我也会救你的命。你跟我来。”

安东尼抱起女儿，快步向后院深处走去。我跟着他，在犹豫究竟应该什么时候动手。我想在手刃仇敌的时候避开这个女孩，她是无辜的。我永远记得刽子手将钉子从父亲的心脏钉下去的那一刻自己心里的疼痛。不可以，这样太残忍。

打开一扇厚厚的大门，又穿过一道向下的台阶，我们走到了一个密室前，安东尼让我从他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密室的门。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说道：“末日之舟！”那是密室里一个奇怪的装置，一个球状的在后世被称作行驶器的东西，两端分别连接到深不见底的轨道里。

安东尼瞪大了眼睛，“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末日之舟？”

四

我当然会知道末日之舟，十二年前，正是为了防止出现火山爆发和城市毁灭，父亲设计了末日之舟作为应急方案。他断定，如果火山忽然喷发，所有的人几乎都不可能从地面上跑出庞贝，只有修一条连通到海底的地下通道，把极少数的人放在封闭的小船中，然后利用事先设计好的水压装置把行驶器（潜水艇）喷射到地中海去。正是因为商量末日之舟的方案，父亲才把一切告诉了安东尼，结果被他以阴谋造反为名，陷害致死。

“我的父亲叫做斯特拉波，他是末日之舟的设计者，你不会忘了他吧。”我恨恨的向安东尼说，眼睛里喷射出怒火。

“你的斯特拉波的女儿！？你还活着”安东尼看上去震惊极了，“好…好…这是宙斯的安排。你听我讲，末日之舟只能坐两个人，我一定要把海伦送走，让她活下去，而你...”

安东尼的话还没有讲完，被一个刺耳的声音粗暴的打断了。

“安东尼，你这个狡猾的东西，居然藏在这里。你是不是想丢下我们跑了？”

我回过头去看，发现站在身后的居然是执政官和他的夫人，两个人身上头上扎满了灰尘和石屑，全无刚才坐在首座上神气活现的样子。说话的是执政官夫人，她瞬间已经走到了末日之舟前，惊声的尖叫起来：

“天哪！亲爱的，这就是那个图纸上的救命的船，他果然把船藏在了地下室。亲爱的，我们有救了。”一边说，执政官夫人打开舱门，想往末日之舟狭窄的船舱里爬。

“夫人，请慢一些。执政官先生，还有我的女人，必须带上我的女儿。”安东尼对执政官说。

一直没有开口的执政官说话了，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有浓重的罗马口音，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闭嘴，你这个出身卑贱的拉皮条的，这条破船连我们俩个都不能塞进去，哪有空间留给你的女儿。你给我立刻把手拿开！“他一边把肥胖的身躯往船舱里挤一边说，”放心吧，我会请皇帝给你加封骑士称号的，至于你的女儿，她的名字会被刻在罗马大教堂的立柱上。和那些真正淑女们的名字在一起。”

此刻，安东尼和任何一个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爆发的父母没有什么两样。他从拔出一把悬挂在墙壁上的剑来，坚定的站在末日之舟前，说，“你们别想走，要死， 大家都死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竟然暗暗佩服起这个杀父的仇敌来。他做了一个父亲应该为女儿做的所有的事。我甚至想冲上前去，帮他一把。

忽然之间，听到轻轻的“咯”的一声，只见执政官的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握着一把弓弩，而弓箭已经射进了安东尼的小腹。

几乎于此同时，安东尼的剑也插进了执政官的喉咙，献血喷涌而出。

“你…敢…”已经爬进行驶仓的执政官夫人抖得像一只刚才水盆里爬出来的小鸡。安东尼的剑又一次落下，他杀死了执政官夫人。之后，他一只手捂住肚子上的伤口，一只手用力的把执政官夫妇的尸体从驾驶舱移开。

“你们快走。你，带上我的女儿，快点走吧，离开这个死亡之城。求求你，别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安东尼一字一句的说。“对于你父亲，我，我真的很抱歉。其实...”

我还来不及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安东尼已经把我和海伦推进了末日之舟，关上了舱门。我感觉到，又一轮强烈的地震开始了，剧烈的震动中，密室的天花板上也开始掉落石块！

我抱着昏迷的海伦，，模模糊糊的看到安东尼摸索着爬到船舱背后，搬动了发射的机关。到一阵巨大的冲击力从背面推来，眼前瞬间一片黑暗，一切声音都听不到了，一切光线都看不见了。世界似乎已经毁灭，无尽的旋转中，似乎又有一个新的轮回，正在开始。

五

就让火烧，让岩浆喷涌，让山河大地震动，让世界天崩地裂

红光映照大地，赤流席卷大陆，太阳坠落远山，火山连通天际

烧吧，烧吧，把陈腐的旧世界烧光，把这罪恶、贪婪、无明、恐惧、彷徨、挣扎、污垢、仇恨、苦痛、迷惘，一把火烧了

把这臭的、黑的、腐朽的、糜烂的、执着的、纠结的，把这说不出的、喊不尽的、想不清的、念不完的、琢磨不透的，统统烧了

烧吧，烧吧，烧吧，让那沸腾的火灼热我的皮、我的发、我的眼、我的耳、我的鼻、我的舌、我的心

累世的劫火从我的全世界烧吧，烧吧，烧吧

燃烧着的，就是生命

燃烧着的，就是修行

燃烧着的，就是世界

燃烧着的，就是永远

我就是火在烧，火中的世界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