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又要来写飞宇课上的心得啦。
今天仍旧是讲弗洛伊德。昨天听意识、前意识、潜意识那部分时，忍不住要想到普鲁斯特。两者共通之处太多。
弗洛伊德讲幼年经验与现时创伤的关联，人其实从来不曾遗忘。我们能感知的意识，只是整个思维活动中的冰山一角，而通过自由联想或其他契机，曾经被压抑的或被刻意淡化的记忆，便会重新浮出水面。我们将永远困于童年，而个人规训史又和人类文明史一体两面，故而也可以说，人类历史原本钟我一身。时空皆被重构，此刻的我是一个既渺小又广袤的存在，是致密的时间，是压缩的地理，是融合的文明。我是一种投射，一个剪影，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有无数鬼魂同行。虽然大多数人并未意识到——他们的无意识恰恰是道德律令存在的明证，也是其支配的体现。
《追忆》的主题则是“时间”，时间从来不会逝去，纷扰往事总是悄悄掩藏自身，在我们脑海里栖息。但有朝一日，一旦某个特殊的小物件映入眼帘，它们就将复活，与往日场景相关的种种细节，也将自发显现。他用了一个具体场景来类比，日本纸片入水延展，于是万物生发。就像多年后，我们将在半梦半醒之际，重新回到往日居所，里面摆设一如当年，仿佛一伸手便可触摸。又或者是在品尝玛德莱娜小点心时，姑妈房间的特殊气味就钻进鼻子里，于是想起童年在贡布雷度过的夏日，窗前叶子上的蜗牛行迹，花影下的少女身影，两条通往相反方向的路。甚至不必是物件，可以只是一小段凡德伊奏鸣曲（和乔伊斯《死者》的场景何其相像！），唤起正在逐渐消失的爱意，好似再次触摸到恋人胸前的卡特莱兰花。而童年创伤，在普鲁斯特这里，或许便是那个永远在期待中落空的，来自母亲的晚安吻。
去问飞宇。飞宇说，弗洛伊德早已指出，文学里一直都有类似观念的存在，自成一体，他不过是试图在用理性分析这些非理性。这就引入到俄狄浦斯的悲剧。我仍觉不够，但是似乎飞宇没看过追忆，那便不如自己再深想一下。
俄狄浦斯的故事，主旨在于弑父娶母。整部作品在追问中展开，问答的交锋，逐步解开所有谜团——从这意义上讲，已经是在进行某种精神治疗，通过所谓的“自由联想法”或类似手段。叙述手法模拟的，就是追问意识从而挖出潜意识的过程，冰山慢慢浮出水面，自封的成年人/国王重新变回幼童。这个故事让斯芬克斯变成一种隐喻，它代表的是古埃及的动物崇拜，所以无法理解“人”这一存在。而俄狄浦斯回答出了这一问题，完成从王子到国王、儿童到成人的转变，他取代了自己的父亲，多年前的预言自我实现。再拔高一层，古希腊关于人的哲学便出现了，它将取代斯芬克斯镇守着的金字塔文明。
俄狄浦斯不是个例。希腊神话从一开始就有弑父传统，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宙斯- - - -雅典娜，这甚至是一条长链。父亲为保证自己的统治而吞食儿女，母亲心生不忍于是护下幼子，幼子成年后便推翻父亲，抢过至高权柄。这里面很多细节值得玩味，譬如克洛诺斯阉割了父亲，后来又通过呕吐释出其余子女。宙斯也吞食了雅典娜，但雅典娜自他头颅中跳出。按照预言，集智慧、力量于一身的雅典娜，本该推翻她的父亲，然而在后续的神话里，宙斯一直是至高无上的神王，统治整个奥林匹斯山。这是为何？雅典娜是雅典的守卫者，雅典是希腊文明的重镇，而希腊文明又是哲学滥觞之地，人开始思考自身存在的意义——但雅典娜本身，似乎并不是知识与智慧的传播者，普罗米修斯盗火，更像是人类开蒙的象征。与智慧同步发展的还有民主——雅典娜并未篡位是缘于此吗？另一疑问则是雅典娜的性别。前三代神王皆为男性，都是通过暴力登上王位，而弑父链在雅典娜这里宣告终结，也就是说，终结于女性。所以，女性将引领新时代的出现吗？当然了，这是脑洞。
印度神话里也有类似故事，不过性别是反的，恒河女神下嫁给福身王，溺死了7个孩子，直到第八子（神光王，凡间化身毗湿摩）被福身王救下。中国神话里，仿佛没有弑父娶母，而只有兄妹乱伦（女娲和伏羲）。(啊呀呀，越想越懵啊，读太少问太多吗？)
在弑父这套逻辑下，女性地位似乎尤其尴尬。弗洛伊德说儿童最开始是无性的，在成长过程中，才开始出现对父亲的认同，开始对他怀有ambivalence，并最终取而代之。但若是按照这一说法，生理性别意义上的女性，也将这样到达自己的成年，取代父亲，爱上母亲。那么，所有女性都将变为同性恋？那这一体系不就无以为继了吗？问飞宇，飞宇说无性只限于最开始的阶段，认同进行时，儿童已有模糊的性别之分，而最后的成年人，其实都是双性的，只是某一性别将占据上风。他建议我去看《精神分析引论》谈女性的章节。好吧，虽然看了我也不一定能解惑。
他课上倒是也提过，父母角色的倒转很可能造成儿子的同性恋。也就是说，生理与心理意义上的性别或许会出现悖谬，这倒可能会使上述疑问得到解答。虽然具体推演我还没想请。
说句玩笑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只有文学永垂不朽。作家不一定懂背后的机制，但他们中最敏锐的那些人，永远可以捕捉到真相藏身的细节。虚构比真实更真。真相也不等于意义。世界终极可能根本就是意义的消亡，就像《忧郁的热带》结尾，或者佛教里的“空”。
所以人为什么还活着？在宇宙尺度下，我们只是一个极小概率的后果。是，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但这奇迹并不由人类自己创造，我们永远都受制于这奇迹的创造物，无论你叫它上帝、物理规则还是其他。你想求它的恩慈，于是抬头热望，但它只是沉默。因为你与它之间，甚至连理解都无法达成。
我到底在写些什么？
——建一座乐高积木塔，让自已生活在里面。徒劳临摹永恒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