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第一次读到这句话，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一下便被触动了。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恐怕都有一座坟吧，在那里埋藏着想要忘记其实又是永远难以忘记的那个人、那些事。

这让我想起了历史上的两个人：陆游和唐婉。

绍兴十四年（1144），陆游二十岁的时候，和唐婉成婚。（在宋代笔记中，只说唐氏，清代的《历代诗余》记载她名婉，也作琬。不知道是否可信，但现代人已大都认可这一说法。）他们是姑表兄妹，她是陆游母亲的亲侄女。但是，陆游的母亲却偏偏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再加上唐婉婚后未能生育，于是陆游父母“数谴妇”，多次责骂她，最终把她赶出了家门。

陆游唐婉二人感情非常好，宋人笔记里说二人“琴瑟甚和”“伉俪相得”。但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大如天，虽然两人“实不忍离”，但又不敢违抗父母的决定。陆游想了个办法，在外面找了一处宅院，把唐婉安顿在那里，一有机会，二人就偷偷相会。但纸里包不住火，事情终究被陆游的母亲知道了，她赶去大闹一通，无奈之下，两人只能挥泪相别，永远分开。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

纵然有千般的不舍，万分的留恋，二人也只能把对方埋在自己心中。绍兴十七年（1147）陆游娶了第二任妻子王氏，不久，唐婉也改嫁赵士程。过去的恩爱，别离的思念，更是只能深藏心底了。可能有人会猜想，如果没有后来的那次邂逅，他们的这份情感，会不会永久地沉没在各自心头的那座坟墓中呢？

分别了八年之后，在景色醉人的暮春三月，在山阴最有名的私家园林“沈园”里，他们不期而遇了。

陆游祖居在鉴湖边，几乎每年春天都要到沈园赏玩。这一天，他独自在这里徘徊，而唐婉和赵士程夫妻也来游春。尘封已久的思念，以为已经忘记其实永难忘记的情感再次勃发了。

唐婉向丈夫坦诚了一切。赵士程并不是小气之人，就让唐婉去见陆游，并且送去一份自家带的酒和果肴。

心头的坟墓打开了，埋葬的那个人，如今就在眼前，埋葬的那份情，再次涌上心头。陆游喝下唐婉亲手所斟的那杯酒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恐怕自己也很难说清。相见是短暂的，唐婉含着泪走了，陆游的满腹惆怅只能化作沈园粉墙上的那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词写得凄惨悱恻，我觉得比苏东坡的“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比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都要更胜一筹。陆游此时的心情，也比苏元二人更加沉痛。

红润的手，黄澄的酒，醉人的春色，墙边的绿柳。无情的东风吹来，短暂的快乐就破碎了，只剩下一腔愁绪，几年的离别。这到底是谁的错？春色依旧，人已消瘦，相思的血泪早已把手帕湿透。桃花飘落，池阁冷落，当年的山盟海誓犹在耳边，如今的回文锦书又有谁可托付？一切都还是算了吧！

据说，唐婉后来重游沈园，看见这首词，便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这首词在宋代词集中没有见到，收录在清代的《历代诗余》里，许多人怀疑这是赝作。我们不必去探究这是不是唐婉的作品，也不必从艺术的角度来分析它，单就唐婉的心境来说，这首词还是非常切合的。满腹的惆怅，还要瞒着别人，强颜欢笑，那是怎样的哀痛。

或许是不堪心头的重负，没过多久，唐婉“怏怏而卒”。佳人已逝，终于可以远离尘世的痛苦，终于可以结束无尽的思念。这一切，活着的陆游还得继续承受，而且还得承受好多年。

斗转星移，许多年过去了，陆游也垂垂老矣。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的他又一次来到沈园，当年手书的《钗头凤》已被主人刻在石头上。重读此词，真个是肝肠寸断。心头的坟墓早已成了陇边的坟墓，心中的人再也见不到了。可是，往事又怎能忘得掉呢？那个人在他心中，永远都是“未亡之人”啊。他写下了一首被后人称之为“古今断肠之作”的悼亡诗：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生死永隔黄泉，这份伤心断肠之痛又向谁去诉说？即便回去后可以在佛前点上一炷香，但内心的思念又怎能消除得尽呢？

谁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七十五岁的陆游故地重游时，依旧情难自已，潸然泪下。这次他给后人留下的是《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里是他们最后见面的地方，是他永远魂牵梦萦的所在。周密在《齐东野语》中说陆游晚年住在鉴湖三山，每次入城，总要去沈园盘桓，如不能入园，也要登上禹迹寺眺望一番，“不能胜情”。“沈园非复旧池台”，几十年过去了，沈园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可在老诗人的眼中，那桥下的清清春水，不还是映着她的倩影吗？天人永隔已经四十多年，沈园的柳树都老了，何况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样凭吊遗踪泫然泪下的日子不会很多了吧。

生命不停，思念不止。就在诗人八十四岁的时候，他还步行数里，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写下了怀念唐婉的最后一首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是啊，沈园的花木，还记得他们当年的相会吧。那执酒劝饮的美人早已化为尘土。六十多年了，所有的往事依然历历在目。这多像是一场幽梦，只是来去都是太匆匆。

一年之后，陆游终于带着内心深处永也无法忘怀的爱恋走进了自己的坟墓，他的痛苦和思念也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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