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话说宝玉回到房中洗手,与袭人商议:“晚间咱们喝酒,大家乐和乐和,不可拘谨,想好吃什么,早点告诉她们筹备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二两。芳宫、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她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为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忙高兴地说:“她们那里有钱,不该叫她们出才是。”晴雯道:“她们没钱,难道我们就有钱了?这本是各人的心意,哪怕她是偷的呢,只管领她们的情就是。”宝玉笑说:“你说的对。”袭人笑着对宝玉道:“你一天不挨她两句硬话怼你,你就过不去。”晴雯笑着说袭人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煽风点火。”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上院门吧。”袭人笑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儿就关上门,你想引人怀疑啊,再等一等。”宝玉点点头,又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春燕一个人跟我来吧。” 前文书说过,四儿本名芸香,后来袭人给她改名字叫蕙香,宝玉因和袭人赌气,又给她改名叫四儿。

  宝玉和春燕走到外边,见旁边无人,便问春燕五儿的事。春燕道:“我刚才告诉了柳嫂子,她倒是很高兴的。只是五儿那天晚上受了些委屈,心中烦恼,回到家就气病了,暂时来不了。等她好了吧。”宝玉听了,不免后悔长叹,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没告诉她,不知芳官对没对她说。”宝玉道:“我是没告诉过她,也罢,等我告诉她就是了。”说完,又转身走进屋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见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的声音。大家隔窗悄悄探视,果然是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小声笑道:“查夜的人来了。她们一出去,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里凡是值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氏看值夜的人不少,便吩咐:“别耍钱喝酒,倒头睡到大天亮,要不,让我知道可是不饶的。”众人都笑说:“哪个人有那样大的胆子。”林氏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答不知道。

  袭人听见了忙推宝玉,宝玉便靸了个鞋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氏忙进屋来,笑说:“还没睡?现在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才能起得早。不然到了明天该起晚了,别人该笑话说二爷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倒像那挑脚汉了。”说完,又笑起来。宝玉忙陪笑道:“妈妈说的对。我每天睡得都早,妈妈每天晚上进来查夜我可是都不知道的,都已经睡了。今儿因为吃了些面,怕积食不好消化,所以多玩了一会儿。”林氏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普洱茶喝。”袭人和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茶缸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林氏又笑道:“最近我听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对这几位大姑娘竟叫起名字来。虽然是在这屋里叫的,但怎么说姑娘们也是老太太、太太的人,嘴里还该尊重些才对。若一时半刻偶而叫一声倒没什么,可总这样叫惯了,怕以后兄弟、侄儿也这样叫,就会惹人笑话,说这家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对。我本来也是偶尔叫一次的。”袭人和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现在,他可是姐姐没离嘴。不过玩的时侯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别人的面和原先叫的一样。”林氏笑道:“这样才对呢,这才是知书达理的人。自己越谦逊,越是尊重他人,别说是三五代的老人,就是刚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丫头,该尊重也得尊重,即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的,也不能轻易伤着它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该有的行事风格。”说完,喝了茶,起身说:“请安歇吧,我们走了。”宝玉还挽留说:“再歇歇。”那林氏再三谢过,便带着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晴雯忙命人关了院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是在哪里喝了酒来的,唠唠叨叨的,还教训了我们一顿才走了。”麝月笑道:“你说她不是好意的?就是想常提醒我们些,也是怕我们出了大格。”边说边摆桌子。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咱们都在炕上坐,又宽畅,又方便。”说着,大家把炕桌抬上炕来。麝月和四儿去厨房那边端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分成四五次才端了过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热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把外衣脱了吧。”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敬酒行礼呢。”宝玉笑道:“这一敬就敬到五更天了。你们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是不得已的,这会儿还气我就不对了。”众人听了都说:“那就听你的。”于是都先忙着卸妆宽衣,不原意先上桌。

  一会儿,众人将正装卸去,在头顶或脑后随便挽着发髻,身上都穿着长裙短袄。宝玉上身只穿着件大红棉纱小袄,下身穿着一条双层布帛制成条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倚着一只里面装着各种玫瑰、芍药花瓣的玉色夹纱新枕头。

  宝玉和芳官两个先划拳。芳官一直吵吵热,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用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成的方块图案小夹袄,扎着一条柳绿色腰巾,下身穿着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编着一圈小辫,归拢到头顶心,编成一根鹅卵粗细的大辫子,耷拉在脑后。右耳眼里塞着一个米粒大小的玉塞子,左耳上戴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发显得面比满月白,眼比秋水清。逗得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孪生弟兄。”

  袭人叫每人都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说:“先等等再划拳,虽说我们不一一敬酒了,我们还是先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一口,算开席吧。”于是,袭人开始,端在唇上喝了一口,余下人依次喝过,大家方围着桌子坐下。春燕和四儿因为坐在靠炕沿的位置,坐不下。二人便下地搬过两把椅子来,靠炕沿放下,坐在椅子里。

  那四十个盛菜肴的碟子都是清一色白粉定窑的,只有小茶碟大小,里面盛的都是山南海北、国内国外的奇珍异果。

  宝玉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还是斯文些的好,别大呼小叫,给人听见。再说我们不识字,可不要玩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吧。”抢红就是以掷骰所得红点多少定胜负。宝玉忙摇头道:“没意思,不好玩。咱们占花名儿吧。”占花名是酒令的一种,即把若干根签放在签筒里,每根签上画一种花草,题一句旧诗,并附有饮酒规则,行令时按人抽签,依签上规则饮酒。晴雯笑道:“早就想玩这个玩意。”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但人少了没情趣。”春燕笑道:“要我说,咱们悄悄地把宝姑娘和林姑娘请过来玩一会儿,玩到二更天再也睡不晚。”袭人道:“又要开门喝户地闹,倘若遇见巡夜的问怎么办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喝酒,再把她也一起请来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还是算了,她在大奶奶屋里,闹腾得有点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这就快请去。”春燕和四儿答应了一声,忙叫人开了院门,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她两个去请,只怕宝姑娘和林姑娘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去请,死活也得拉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了。

  果然,春燕和四儿去请宝钗,宝钗说夜深了,不去了;去请黛玉,黛玉说身体不舒服,不去了。无奈,春燕和四儿只能又去请探春试试。袭人、晴雯随后匆匆赶到宝钗和黛玉住处,宝钗和黛玉依旧推辞。二人再三恳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脸面,稍坐坐再回来。” 宝钗和黛玉这才勉强答应。春燕和四儿去请探春时,探春听了却也高兴。但是一想:“不请李纨,倘若被她知道了不好。”便命翠墨同春燕去请李纨和宝琴二人,也是再三恳请二人才答应去。几个人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把香菱拉了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才坐下了。

  宝玉忽然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板壁是指房间的木隔板墙。又拿了个靠背垫给黛玉靠着。袭人等都搬来椅子在炕沿下坐陪。黛玉却离桌远远地靠着靠背,笑着向宝钗、李纨、探春等人道:“你们天天说别人夜里聚在一起饮酒赌博,今儿我们自己也这样了,往后怎么说别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在生日和节日里这样,并没有夜夜这样,这有什么可怕的。”

  说着,晴雯拿来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摇,放在桌子当中。又取过骰子来,放在盒内,摇了摇,揭开一看,是五点,从她开始,数到宝钗。宝钗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签筒摇了摇,伸手抽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朵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镌刻有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诗是唐代罗隐《牡丹花》诗中的一句。赞美牡丹花即便是没有情感,它的娇媚也足以令人心动。又标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在席上的人共贺一杯,此花为群芳之冠,可以随意命令别人,不拘于诗词和高雅的玩笑,说一个以助酒兴。众人看了,都笑说:“巧得很,你本来就配牡丹花。”说着,大家举杯共贺了一杯。宝钗喝完,笑说:“芳官唱一支曲儿我们听吧。”芳官道:“既然这样,大家喝了自己门前杯中酒好听曲儿。”于是大家把自己杯中的酒都喝了。芳官便唱道:“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住。这会儿可不用你来上寿,挑你拿手的唱一个。”芳官只得认真地唱了一曲《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这段曲子是明代汤显祖《邯郸记.度世》中何仙姑来蓬莱山门外扫花时的一段唱,大致意思是劝吕洞宾不要冒冒失失喝酒误事,早些回去。

  宝玉拿着那签,口里颠来倒去念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句,听完了这段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伸手夺下他手中那支签,扔给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能抽个什么呢。”伸手抽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扔在地下,红着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本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上头有许多混话。”众人不解,袭人忙弯腰拾了起来,众人围上一看,见上面是一枝杏花,用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镌刻的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这句诗出自唐朝诗人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中,意太阳边的红杏依靠着云彩而栽。原诗中,此一句在表达对别人考中进士的羡慕之意的同时,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对借皇家权贵雨露之恩者的不满。后面标注道: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女孩子闹着玩的,这签除了两三根有这中话的,并无其他乱七八糟的话,再说这话又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将来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都来敬酒。探春哪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死拉硬拽灌了一杯才罢。探春一个劲说不玩这个,再行别的令,众人就是不肯答应。湘云强拉着她的手掷出个十九点来,便该李纨抽签。

  李纨把签筒摇了摇,抽出一根签来一看,笑道:“太好了。你们瞧瞧,这玩意儿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刻着一句旧诗:竹篱茅舍自甘心。这句诗是宋代王淇的《》诗中一句。本意是说高洁的梅花不受半点尘埃侵蚀,心甘情愿地生长在竹篱边、茅屋旁。后边标注道: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吧。我自饮一杯,不关你们的事了。”说着,便喝下一杯酒,将骰子过给黛玉。

  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抽签。

  湘云兴奋地笑着,撸胳膊挽袖子地伸手抽出一根来。大家一看,只见签上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另一面刻着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这句诗出自宋代苏轼《海棠》诗中的一句。黛玉笑道:“‘夜深’两个字,应该改成‘石凉‘两个字。”众人便知她拿白天湘云醉卧芍药花旁石凳上的事,众人都会意地笑了。湘云笑指远处池中那只机械船对黛玉说:“快坐上那只船回家去吧,别在这儿多话了。”众人都笑了。

  再看标注写道: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是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心照不宣,为不引众人监视,假装不得已斟满了两杯酒。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注意,递给芳官,芳官赶忙接过来扬脖而尽;黛玉假装和人说话,偷偷把酒全倒在身后漱盂里了。

  湘云抓起骰子来掷了个九点,按顺序一数,该是麝月。麝月便抽出了一根签来。大家一看,签上面画了一枝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意指春天的景色美到了极点。另一面写着一句旧诗:开到荼汜花事了。这句诗出自宋代王淇的诗《春暮游小园》中一句。荼蘼,蔷薇科,花白色,有香气,夏季盛放。由于开放较晚,因此人们常常认为荼靡花最后开放,是一年花季的终结。后边标注道: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着眉忙将签抢过藏在身下说:“咱们先喝酒。”大家喝了三口,权当三杯。麝月抓起骰子掷出个十九点,该香菱。

  香菱抽了一根并蒂花签,上面题着“联春绕瑞”,另一面写着一句诗:连理枝头花正开。这句诗出自宋代朱淑真的诗《落花》中一句。标注道: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喝完,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抽签。

  黛玉默默地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签被我抽着才好。”边想边伸手到签筒里抽取了一根,只见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另一面刻有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诗出自宋代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诗中的一句,意思是不必怨天尤人,原应自己叹息。标注道: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着说:“这个签太好了。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暗自笑了。因为之前宝钗抽出一支画有牡丹的签,于是宝钗也不分辨,爽快地陪黛玉饮了一杯酒。随后黛玉便掷出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抽签。

  袭人伸手抽取了一支签出来,上面画的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另一面刻有一句旧诗:桃红又是一年春。这句诗出自宋代谢枋得的《庆庵寺桃花》诗中的一句。原诗是说当年的桃源人找到桃花源躲避秦末乱世,每次看到桃花盛开才知新的一年来到了。标注道: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都与她同庚,黛玉与她同辰,只是没有同姓的。芳官忙自告奋勇道:“我也姓花,我也陪她一杯。”于是大家都斟满了酒。黛玉向探春笑道:“命中注定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之前抽的签画有杏花。探春笑着叫李纨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快顺手给她一下。”李纨笑道:“人家得不到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心的。”说得众人都笑了。

  袭人刚要掷骰子,只听有人叫门。看门的老婆子忙出去问,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的。众人忙问现在几更了,有人回答:“二更以后了,钟敲过十一点了。”宝玉还不信,要过表来瞧了瞧,见指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十分了。黛玉忙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也都顺声附和说:“都该散了。”袭人和宝玉等意犹未尽,还要留众人玩一会儿。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再晚不像话了,这已经是破格了。”袭人道:“既然如此,每位再喝一杯再走。”说着,和晴雯等人给每人都斟满了酒,每人喝完,都命随身仆人点灯。袭人等一直把众人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上了门,袭人等又行起令来。袭人又用大杯斟了几杯,用盘子将各样果菜匀出些给站在地上伺候的老妇人们吃。

几个人都有了三分酒意,便猜起拳来,输家唱小曲儿。此时已经是四更时分,老妇人们在姑娘们面前放不开吃,便趁着姑娘们猜拳不注意,一面吃,一面暗中偷着藏起来。不觉酒坛里的酒已经喝干了,众人还自己吃惊了半天,方收拾洗漱睡觉。

  芳官喝酒喝得两腮跟胭脂一般红,眉稍和眼角显得丰韵了许多,身子支持不住,便靠在袭人身上迷糊上了,嘴里叨咕:“好姐姐,心跳得厉害。”袭人笑道:“谁让你可劲儿灌了。”春燕、四儿也挺不住,早睡了。晴雯还一个劲儿叫她们。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先随便歇一歇吧。”身子一歪,倒头枕着那个红香枕头上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得很厉害,恐怕她闹腾吐酒,便轻轻推开她,自己脱出身来,可又弄不走她,索性就势把她放在宝玉的侧面,由她睡了。自己便在他们对面的榻上躺下。大家稀里糊涂、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等到第二天早晨,袭人睁眼一看,天色大亮,忙说:“可是起来晚了。”向对面床上瞧了瞧,见芳官头枕在炕沿上,还在酣睡未醒,连忙起来叫她。宝玉听见喊声,也翻身醒了,笑道:“起来晚了!”又推了推身旁的芳官,叫她起来。芳官强忍着坐了起来,还在揉眼睛发怔。袭人笑她:“不害羞,你喝醉了,怎么也不挑个地方就乱躺下了。”芳官听了,精神一振,忙睁大眼睛瞧了瞧,方知道昨晚上和宝玉同床而卧,慌忙笑着跳下地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宝玉笑着打趣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丫头端水进来伺候宝玉梳洗。宝玉边洗边笑着对众人道:“昨儿有劳大家,今儿晚上我回请。”袭人笑道:“得了,得了,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闹两次嘛。咱们也算是会喝酒了,那一坛子酒怎么给喝光了?正闹得有意思的时候,偏偏酒又没了。”袭人笑道:“就这样才有趣。真要喝到尽兴了,反没有什么值得回味了,昨儿大家都来劲儿了,晴雯也忘了害臊,我记得她还唱了一个。”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咱们几个谁没唱过!”众人听了,都羞红了脸,用两手捂着脸笑个不停。

  忽见平儿笑嘻嘻地走进来,说亲自来请昨日参加生日宴的人:“今儿我做东回请大家,缺一个也不行。”众人忙让她坐下喝茶。晴雯笑道:“可惜昨晚没她。”平儿忙问:“你们晚上做什么了?”袭人回答说:“不能告诉你。昨儿晚上非常热闹,比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还热闹。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得都不知道害臊了,什么也不顾的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七竖八地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啊,白跟我要酒了,也不请我,还说给我听,故意气我。”晴雯接口说:“今儿他回请,一定去请你的,等着吧。”平儿故意笑着问:“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脸一红,追着平儿就打,说:“就你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这会儿有事不和你闹,我干事去了。一会儿再打发人来请,有一个不到,我是会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她再坐会儿,她头也不回离去了。

  宝玉梳洗完了正在喝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便说道:“你们这样随便乱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闻声忙问:“又怎么了,谁又犯错了?”宝玉指着那砚台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哪位的鞋样子忘记收了。”晴雯忙从砚台下把东西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给宝玉。宝玉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粉色笺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妙玉喜欢称自己槛外人,意思是远离红尘的人妙玉恭敬地遥祝你生日快乐。宝玉看完,“腾”地跳起身来,忙问:“这是谁接进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儿。”袭人和晴雯等见宝玉这样着急,以为是哪个要紧的人送来的帖子,忙一齐问丫环、婆子:“昨儿谁接进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答道:“昨儿妙玉并没亲自来,只让一个老妈妈送来的。我就搁在那里,谁知喝上酒就忘了。”众人听了放下心道:“我当谁的,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宝玉忙命:“快拿纸笔来。”丫环们立刻拿来了纸笔,研好了墨。宝玉提笔蘸墨,刚要落笔写开头称呼,立刻又停住了。一想妙玉信中落款“槛外人”三字,自己一时竟然不知回信上称呼她什么才好。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想去问宝钗,可又一想,若去问宝钗,她必定会说我行事怪诞,不如去问黛玉。想罢,把妙玉的信帖放进袖口里,径直来找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地迎面走来。宝玉忙迎上问:“姐姐哪里去?”岫烟笑答:“我去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道:“她为人孤癖,不喜欢与人交往,任谁也看不上眼。原来她推崇姐姐,竟然不知姐姐不是我们这一伙的俗人。”岫烟笑道:“她也未必真心看重我,但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本贫寒,租住的是她们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我没事就到她庙里去与她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蒙她教我的。我和她既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为我们投亲去了,所以才分开了。听说她因为不愿与人合群,又不容权势,所以投身到这里来。如今天缘巧合,我们得以相遇,旧情未改。承蒙她看得起我,交情更胜当初。”宝玉听了,不禁为之一振,高兴地笑道:“难怪姐姐言谈举止超凡脱俗,如野鹤闲云,原来有原因的。正好有一件有关她的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妙玉的信帖取出来给岫烟看。岫烟笑道:“她这脾气还没改,竟然做出这样荒诞诡异的事来。从来没见过拜帖上落款别号的,这可是俗话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事儿了。”宝玉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对事情的看法本来就与众人不同,是脱离世俗的人。可能觉得我有点知识,才给了我这个帖子。我不知怎么回复她才好,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宝玉半天,笑道:“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难怪妙玉会写这帖子给你,也难怪她去年给你那些梅花。既然连她也这样,那我就告诉你其中原故。她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都无好诗,只有两句诗好,即:‘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又常称赞庄子的文章好,所以有时又称他为‘畸人’。她帖子上若是自称‘畸人’,你就自称‘世人’。畸人,她解释说是孤单飘零之人,你自谦是世中纷扰之人,她就高兴了。现在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称踏出铁槛之外了,所以你现在就落款‘槛内人’,便应合了她的心意了。” 铁门槛代指富贵人家豪宅,土馒头喻指坟墓。寓意大富大贵的人既使有再多的豪宅,最终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土坟丘。

  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唉哟”了一声,笑道:“难怪我们家庙称作‘铁槛寺’呢,原来还有这么一说。那姐姐就请便吧,我回去写回帖。”岫烟答应声,自己继续往栊翠庵走去。宝玉回房写完帖子,封套上面写上“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个字,亲自拿到了栊翠庵,隔着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宝玉见芳官梳完头,在头上挽起个发髻来,又戴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妆,还让她将脑袋周围的短发剃去,露出泛青的头皮来,当中分大顶,扎了根大辫子,说:“冬天做顶大貂皮卧兔帽子戴,脚上穿双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穿双白袜厚底镶鞋。”镶鞋即黑缎鞋帮上镶嵌有云头、如意等饰件。又说:“芳官这个名子不好,还是改成男名才别致。”略一思忖说:“就叫雄奴吧”。芳官对宝玉的建议十分得意,欣然答应说:“既然如此,你以后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就说我和茗烟一样,是你的小厮就行了。”宝玉端详了一下,笑着摇摇头道:“别人还是能看得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死心眼。咱家现有几家是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头发好看,你想这么说不就行了?”芳官说的土番是边疆的少数民族;联垂就是头发四周梳成很多小辫子。宝玉听了喜出望外,忙笑道:“这么说确实很好。我也常看见官员的随从有外国献来或俘虏来的国外人种,图得是他们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然这样,我再给你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字的发音。又与“匈奴”发音相同,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成为中华的祸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世上,大舜的正裔,圣上的功德仁孝,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永世不朽,所以凡是历朝中猖獗的跳梁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动一兵一卒的干戈,都依从天命,俯首称臣,四方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作践他们,为君王壮色。”芳官笑道:“既然这样,你该去练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而去,抓几个反叛回来,岂不是尽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女孩子来耍嘴皮子,本来是自己要寻开心,却说是歌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臣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诉诸武力。咱们虽说是一句戏言,一句玩笑,也该称颂,这样才不枉坐享太平了。”芳官觉得也有道理,二人自以为想得妥贴周全。从此宝玉便常叫芳官“耶律雄奴”。

  荣宁二府的先人当年都曾经把所获赐的囚犯做为奴隶使用,只不过是令其饲养马匹,不堪大用。

  湘云平常非常顽皮,喜欢嬉戏,她也最喜欢武士打扮的模样,自己经常扎着銮带,穿着马蹄袖逗乐。马蹄袖因清代男子礼服的袖口做成可上挽的马蹄形而得名,既方便骑马射箭,又能放下御寒。最近见宝玉将芳官打扮成男子模样,她便趁机将葵官也打扮成了个小子模样。那葵官原本就常刮剔短发,以便于唱戏时往脸上涂抹油彩,加上她手脚灵便,打扮起来还省事。李纨和探春见了芳官和葵官的打扮也喜欢,便让宝琴也把身边的荳官打扮成了一个小童子的模样,头上扎着两个丫髻,身穿短袄,脚蹬红鞋,就差涂脸妆,便俨然是戏中的一个琴童。湘云把葵官的名字改作“大英”。因葵官姓韦,便叫她韦大英。感觉只有这样才符合自己的理想,暗含只有大英雄才能保持自己本色之意。真男子,何必涂脂抹粉。荳官身材和年纪都很小,又鬼机灵,所以叫荳官。园中人也叫她“阿豆”的,也有戏称她“炒豆子”的。宝琴觉得琴童、书童等名子太熟,也太俗了,还是豆字别致,便叫她“豆童”。

  平儿安排酒席回请,感觉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桌,虽然不能和寿宴档次相比,却也是美酒佳肴。可喜的是尤氏又带着佩凤和偕鸳二位妾过来游玩。这二位妾也是年轻天真的女子,不常过来,今天进了这园子,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群女孩子,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说得不错,只见这两个小妾和湘云她们聚在一起说笑不停,也不管尤氏在身边,任由丫环们去服侍,尽情同众人到各处游玩。

  一会儿,几个人游玩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在院子里叫喊“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得不行,相互询问喊的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喊这名字,或喊错了声调,或叫漏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所有人都被逗得笑倒。宝玉见人人都在乱喊取笑,恐芳官多心,忙又对芳官说:“西洋的法兰西亚,听说出产金星玻璃宝石,本国语称它为‘温都里纳’。现在把你比作这金星玻璃宝石,名字改叫‘温都里纳’好不好?”芳官听了更加喜欢,立刻点头答应说:“好,就叫这个吧。”芳官就由耶律雄奴改叫温都里纳了。众人嫌这名子拗口,干脆直接翻译成汉语名,就叫她“玻璃”。

  众人一起来到榆荫堂,在榆荫堂中以饮酒为名,戏耍玩笑。席间,大家约好二十来人传花为令,平儿去采来一枝芍药,命女艺人击鼓,热闹了一会儿。

  有人来禀报说:“有两个甄家女人来送东西了。”探春、李纨和尤氏三人起身离席,到议事厅相见,堂里剩下的人暂时出来散散心。佩凤和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看见了便过来说:“你两个上去,让我来推。”佩凤慌忙说:“行了,别给我们闹乱子了,要是叫‘野驴子’来推推还可以。”宝玉忙笑着求道:“好姐姐们别闹了,别叫别人听见,跟你们学着骂她。”偕鸳又对佩凤说:“笑得我腿都软了,还怎么打秋千呢。掉下来摔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追着她打。

  正玩笑着,忽见东边的宁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归天了。”众人听说老爷贾敬死了,吓了一大跳,忙问:“好好的,也没疾病,怎么就没了?”家里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得道升仙去了。”尤氏一听此言,想到贾珍父子和贾琏等都不在家,一时家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不免慌了起来。只得急忙卸了妆饰,换成素装,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押看管了起来,等大爷回家审问。一面请几位太医到观上去诊视贾敬到底是因为何病而死。安排完后,匆忙坐车,带着赖升等几个家人媳妇出城,赶往玄真观。

  大夫们来到玄真观,见人已死了,上哪儿诊脉去。都知道贾敬修炼的导气术纯属荒诞,加上沉迷于在深夜参拜星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而因此伤了性命的。

  道教认为人身中有三尸神,每到庚申之日,即上天报告人的过失。为了除去三尸神,采取了许多办法。去欲、服符、诵咒、厌胜、服药,流行最广的是守庚申。所谓守庚申就是在每月的庚申日,彻夜不眠,阻止三尸上天报告,或者斩却三尸神。。

  大夫们发现贾敬虽然已死,但腹中却坚硬似铁,面皮和嘴唇都因发烧而皱裂,呈紫绛色。便向尤氏禀报说:“是修炼过程中吞金服砂,烧胀所致。”众道士一听慌忙禀报说:“原来是老爷吃了采用秘法新炼制的丹砂坏得事,小道们也曾劝老爷功行未到先不能服用丹砂,不承想老爷于昨夜守庚申时悄悄地服用了丹砂,便升仙了。这也许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自行了却尘缘去了。”

  尤氏也不听,仍命人把这些道士看押着,等贾珍回来发落,并命人飞马报信。寻视一圈,发现这里房屋狭窄,不能停放尸体,怎么也不能送进城的,忙把尸体装裹好了,用软轿抬到铁槛寺停放。掐指算来,至少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回来。眼下天气炎热,尸体实在不能久放,随自行做主,请称作天文生的专门观测天象、推算时日的朝中官吏选择日期入了殓。寿木是早年就准备好的,并寄存在这观里的,非常方便。三日后便开丧破孝,边做道场,边等贾珍。

  荣府中的凤姐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姊妹,宝玉不识事体,帮不了什么忙,只得将外头的事暂时托付给了家中几个二等管事人。贾王肩、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任务,尤氏守在观里不能回家,便将她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她这继母自己胆小,只得将她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儿尤二姐和尤三姐也带来一同起居。

  贾珍和贾蓉是有官职的人,得知父亲去世的信息,立即到随驾送灵的礼部官员住处告假。礼部是掌管五礼的仪制及学校贡举法规的官署,直接听命于皇帝。礼部官员考虑到当今天子崇尚孝道,必有恩赐,所以不敢擅自做主,便写奏折到天子下榻处请旨。当今天子的仁孝可以比过天的,而且对功臣后裔的丧事更是重视有加。所以,一见这个奏本,便询问贾敬任何官职。礼部的官员代奏道:“系进士出身,祖上官职已传其儿子贾珍。贾敬自己因年迈多病,常静养于都城之外的玄真观。今因病逝于观中,其子贾珍、孙贾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所以特来礼部请假回府安葬。”天子听了,立刻专门下旨,大意是:

  贾敬虽是平民,无功于国,念及其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城北下门进都,回其私宅殡殓。子孙治丧尽孝,护送灵柩回祖籍安葬。让光禄寺按惯例赐给祭品。朝中王公以下官员准其祭吊。钦此。

  光禄寺是当时管理祭祀食品的官署。此旨一下,不但贾府里的人谢恩不尽,连朝中所有大臣听说了都称颂不已。

  贾珍父子奉旨,带着贾府众人披星戴月,连夜驰回京城。半路上又遇见贾王肩和贾珖二人领着家丁迎面赶来,看见贾珍,二人和家丁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干什么去?”贾王肩禀报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赶着回来,老太太在路上无人照顾,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连声称赞尤氏虑事周全,又简单询问了家中丧事如何料理的。贾王肩等便将尤氏如何抓押道士,如何把灵柩挪至家庙,如何怕家里无人照料,接来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的事情详细禀报了一遍。

  贾蓉此时也下了马,听说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相视一笑。贾珍忙说了几声“很周全”, 便打马加鞭匆匆走了。沿途也不进店歇息,连夜换马飞驰,一天就赶回到了京都。

  贾珍、贾蓉直接奔往铁槛寺。此时已是四更天,寺里值更的仆人见他们来了,忙喊起众人。贾珍、贾蓉下了马,放声大哭,从大门外开始便跪爬着进寺来,爬到棺木前倒地哭拜,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才住。尤氏等这时都一齐过来拜见。贾珍父子忙按丧礼规矩换上了孝服,在棺前俯身跪地,无奈自己还要处理事情,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免不了减轻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办理丧事。跪了一会儿,贾珍起身将天子降旨赐恩的事儿详细说给众亲友听了,然后,打发贾蓉先回家中准备停灵的事情。

  贾蓉答应一声,立即骑马飞奔回家,命人把前厅桌椅收拾走,摆下槅扇,挂上孝幔子,门前搭起鼓乐棚子和牌楼等。安排停当,又急忙进屋去看外祖母和两个姨娘。

  尤老娘也被称为尤老安人。安人,在当时可不是随便叫的,是朝廷命妇的一种封号,一般来说,六品官的妻子才封安人。所以,尤老娘的丈夫,尤氏的父亲,其实身份不简单,绝对不是什么寒门薄儒,而是一位朝廷六品命官。只因年事已高,喜欢睡觉,经常歪靠在某个地方就睡着。

  尤二姐、尤三姐都在与丫头们做针线活,见贾蓉来了,都停下手里的活问他辛苦。贾蓉却笑嘻嘻地望尤二姐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两天不骂你几句,你就活不了了。越来越没个规矩。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天念书学礼的,怎么连那小家子的下三滥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埋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上来边撕他的嘴边说:“等姐姐回家来,咱们告诉她。”贾蓉忙跪在炕上陪笑求饶,尤二姐和尤三姐看到他那可怜相又笑了,算是答应饶过他。

  贾蓉又和尤二姐抢砂仁吃,砂仁是一种草本植物,观赏价值较高,初夏可赏花,盛夏可观果,果实可供药用。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边用手把脸上渣子抹下来,边伸出舌头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眼,都笑着对贾蓉说:“你重孝在身,老娘才睡了觉,她两个虽小,怎么说也是姨娘,你眼里太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一听,索性撇下二位姨娘,转身上前挨个抱着丫头们边亲嘴边说:“我的心肝,你说的对,咱们谗她们两个。”丫头们慌忙推开他,恨恨骂道:“短命鬼,你也有老婆和丫头,还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闹着玩,不知道的,再遇见那些心术不正、爱嚼舌头的人,传得全府里都知道,还不都得背地里说咱们这边混乱。”贾蓉满不在乎地笑道:“各门各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一说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还有人说它们是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样人家。谁家没有风流事,别逼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么;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占她便宜。哪一件事儿瞒得了我!”

  贾蓉正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忽见尤老妇人醒了进屋来,忙上前请安问好,又说:“难为老祖宗费心,还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唯有等事完了,我们全家老少登门磕头。”尤老妇人点头道:“我的儿,还是你会说话。这都是亲戚们应该做的。”又问:“你父亲好吧?什么时候得到哦信赶回来的?”贾蓉笑答道:“刚赶回来的,打发我先回家瞧你老人家来了,求你老人家无论如何等完事了再走。”说着,又扭头和尤二姐挤眼。尤二姐悄悄咬牙笑骂:“猴儿崽子,真会耍嘴皮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娘不成!”贾蓉又糊弄她老娘道:“放心吧,我父亲每天为两位姨娘操心,要找两个有根基,又富贵、又年轻、又活泼的男子做姨爹,好好嫁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找着,碰巧前天在路上相中了一个。”尤老妇人以为他说的是真话,忙问相中的那个人是谁家的。二位姐妹丢下手里的活计,一边笑,一边追着他打,骂道:“妈,别信这遭雷劈的。”连丫头们都说:“老天爷有眼,小心雷劈!”

  这时,有人来向贾蓉回话:“事已办完了,请哥出去查看,好去给爷回话。”贾蓉这才笑嘻嘻地出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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