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个夏天,我在家里苦闷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下定决心,简单收拾下行李去了我父亲与他人共同承包的虾池,虾池水面约有一百亩,雇了三名工人,还缺人手。临行前,我习惯性随手拿上几本书,和那本还没来得及看完的《小说选刊》。
现在智能手机普及,阅读电子书很方便,可以随时随地充分利用每天零零碎碎的闲暇时光,也不受周围光线影响。智能手机出现之前很长一段时期,不管到哪个地方去待上一阵子,我都随身携带书本。生活于我而言,是一杯苦咖啡,书本就是咖啡里的糖。家里藏书不多,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本,时间长了,书都变得破破烂烂,有些也不知丢到哪里去,再也找不回。
但是,书中那些成排成串的文字,却犹如有人拿着凿子和锤子不由分说乒乒乓乓一阵敲打永久雕刻在我脑壳里。多少年光阴一晃而过,无数人与事都已淡忘,却每每在夜深人静,听着屋外寒风咣咣咣摇晃窗玻璃,那些由无数灵魂所铸就的文字,突然间变成一簇簇小荷叶持续不断从池底往水面上浮现,碧莹莹,绿幽幽地闪着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个夏天,注定要在我的人生轨迹里烙刻下鲜明的深深印痕,使它有别于以往及以后的任何一个夏天。只不过,在当时我哪里感觉得到?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样地苍白,敏感,迷惘着,抑郁着。十九岁的青春,十九岁的夏天,我背上行李,前往一个未知结果的目的地。穿过稻浪起伏的农田,远处平房在村口榕树浓荫下若隐若现,进入村庄,一名倚靠在猪圈围栏边的农妇善意地对我笑了笑,孩子们高声朗读课文的稚嫩声音从屋后窗户里飘出来,由于语速过快,结果含糊不清连成了一片,乍听之下以为是一群蚊子在嗡嗡叫。离开村庄后沿着宽阔的排水沟渠继续往前走五百米,右转跨上搭建在沟渠上的一座小石板桥,虾池远处抽水机的轰鸣声随风而至,在苍穹下随着阵阵风浪的波动而波动,听起来时大时小,高高低低地起伏。过了石板桥,顺斜坡而下,左转经过一丛木麻黄树,眼前出现一小片平坦的空地,和一座面向虾池的石板平房,迈上台阶进入屋里,一群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低头围坐在门边一张靠墙的简易木床上打牌,焦黄的烟头横七竖八扔了一地。床前有一片宽约半米长约两米的长方形青石板,搁在镀锌管焊成的铁架上,吃饭时是餐桌,喝茶时是茶桌,打牌时偶尔也充当下牌桌。
我独自走到里面一张靠窗的同样简陋的木床边,放下行李,坐到床上,吱吱呀呀一阵响。转头凝视窗外,清风翠竹迎面而来,呼呼作响。翻开手中杂志,《小说选刊》总第八十期,范若丁的《白河纪梦》二题之一:四小姐。我身体斜靠在床头,思绪跟随着眼睛远飘至千里之外的伏牛山。
床对面墙边,叠放着一人多高的牛皮纸颜色袋装海马牌虾饲料,占据了半边墙。饲料堆旁有一个烧水做饭用的双灶台液化气灶,也搁在镀锌管焊成的铁架上,灶边地上放一只水缸,缸口用深褐色圆形塑料盖子遮住,水缸大小刚好可以倒入一担水。一个被大家呼作丁叔的人,身材矮而壮,面庞黑而红,说起话来声音哄亮,略带些沙哑,每天穿上塑料高筒防水靴,咵嗒咵嗒走进虾池后面的村庄,在山坡下一口老井里打上水,挑满一担回来倒入水缸,以此获得他每月为数不多的一点报酬。
石板屋里打牌的人赢了钱,慷慨掏出百八十元,扔给丁叔。他低头找个编织袋,到村里烟杂店装上半袋子瓶装啤酒,咵嗒咵嗒背回来。如果有回找的零钱,一定坚决递还给出钱买酒的人,然后从编织袋里一瓶接着一瓶往外掏,咣当咣当,密密麻麻竖满青石板桌面,颇为壮观。众人聚拢过来,围坐一圈,都不习惯倒在杯子里喝,开启瓶盖后,人手一瓶仰头就灌。
面积大小不一的六个虾池用土坝相互隔开,池与池之间的土坝各设一个闸口,宽度仅容投料的小船通过。每天早晚各投料一次,小船停泊在石板屋前池边,装载完毕虾饲料,二名工人先后上船分别站立于船头船尾,立于船头者负责投料,立于船尾者负责划桨。船离岸后径直穿过土坝闸口,一个池子接着一个池子,一个圆圈接着一个圆圈,在池面上不停地绕来绕去,直至投完船舱里的饲料。
一台三十五匹大马力抽水机趴在南面的防洪堤坝闸门上方,日夜轰鸣,浑身颤抖,冒出白色水蒸汽与黑色烟雾,它身下巨大的进水管从闸门外把清澈溪水抽上来,然后从同样巨大的出水管口倾泻而下,在虾池里滚滚奔流,回旋着,把池里废水从北边出水口排挤出去。
往年这里的水面连成一片,中间没有土坝,池里放养着草鱼鲢鱼鲤鱼,池底栽种着莲藕。今年开春后改造成虾池,池底污泥深处还残留许多没有被挖出来的藕节,随着天气转暖,水面开始持续冒出许多碧绿小圆叶,煞是好看。养虾人却担忧起来,害怕莲叶长大繁茂,遮盖住池水影响虾苗发育成长,而且也妨碍虾饲料的投喂,于是赶到集市里买回几把镰刀,刀片上带有细密锯齿。
我们纷纷戴上遮阳帽,从石板屋内鱼贯而出,解开系在池边木麻黄树干上的缆绳,一个个跳上船划了出去。我们把锋利的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末端,高高举起,像一群古代出征的将士。我们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所要征伐的对象,是百亩池面上一簇簇刚刚萌芽,舒展于明媚阳光下,与轻拂微风中,惹人无限怜爱的小莲叶。
轻风漾起细密波纹,层层递进,逐圈扩大,碧波轻柔拍打灰色船身,船舷下小小的椭圆形叶片随波起伏,随风而舞。镰刀捆绑在一根根竹竿上,竹竿紧握在一双双大手上,颤颤巍巍,悄无声息从船舷边探了出去,面目狰狞的蛇,血盆大口的蛇,尖利毒牙的蛇,出其不意猛然咬住无辜的猎物,咝咝咝,细碎的切割声,一片片莲叶在水中翻转,露出浅绿淡白的叶背,失去依附后东倒西歪,被波浪缓缓推移到岸边,与泛着白沫腐烂发黑的木麻黄落叶堆积在一处。
烈日炙烤,万里无云,池水越来越滚烫,蒸腾而起的水汽使莲叶,镰刀,竹竿,木船,人影,堤岸,树木,房屋,都在眼前晃晃荡荡,飘忽不定,无处不在的粼粼波光让人头昏目眩,所有迎面而来的风,全化作滚滚热浪,无数条汗水从全身各处流淌下来,蚯蚓般爬行着,抽水机无休无止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在耳边单调枯燥地回响,身上每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火辣辣地疼。
镰刀细密锯齿上水淋淋缠满晶莹剔透的莲丝,在阳光下不停晃动,闪着刺眼的白光,额头上汗珠滑落下来,渗入眼里,又酸又涩又痛。我捧起池水洗了下脸,撩起衣角擦了下额头,站起身扯断紧紧缠绕在镰刀上的一团团莲丝,扔回水里,看着它们慢慢下沉,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在幽深漆黑的水底污泥里孕育长达半年之久,有朝一日奋力求生挣扎着终于伸出水面透了一口气的幼小叶片,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好好感受一下和煦的阳光,甘甜的雨露,轻柔的微风,还没来得及生长,开花,结果,什么也没有,没有温情,没有呵护,没有希望,劈头盖脸迎接它们的只有冰凉的镰刀,和咝咝的切割声。然后,绝望地重新沉回水底。
这一切,只是因为它们生长错了地方。
天天如此这般,生长,扼杀,再生长,再扼杀,循环往复着,直到镰刀上再也见不到一条莲丝,水面上再也冒不出一片莲叶。
虾苗刚投放时,又细又小状如头发碎屑,每亩五万尾,百亩五百万尾,一个月后,每尾已长至六公分大小。随着虾苗一天天快速长大,食量大得惊人,为节省成本,除了投喂袋装颗粒饲料,还投喂整车的臭鱼与成串连在一起的海瓜子。海瓜子从海边滩涂用拖拉机运载过来,在石板屋前的空地上堆成了小山,大个的海瓜子挑出来煮汤,汤味极其鲜美,其余小个的捣碎了直接投洒到虾池里。有时从臭鱼堆内找到几条斤把重的海鱼,大家舍不得扔到池里喂虾,经过一番精心清洗,除鳞剖肠去肚切成块,在燃气灶上烈火烹油,端上桌品尝起来,竟也味道可口。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开始四处收购福寿螺,装在编织袋里一车车从外地拉过来,用铁锹铲进绞碎机里绞碎了,再铲到池边的小船中,整船整船地投喂。虾池周边村庄一些妇女与儿童,也把她们在水田里或小溪边捡拾来的福寿螺卖给我们。以前田野里到处可见青色小田螺,随手抓一把回来,先放在盆中盛上清水养几天,让它们吐尽泥沙,洗干净后剪掉螺尾,炒熟了,是绝佳的下酒菜。现在这种外来的物种,体硕味腥的福寿螺,在本地迅速泛滥成灾,曾经熟悉的小田螺已难觅踪迹。人们到田地里劳作,有时捡拾些福寿螺回来拍碎了喂喂鸡鸭,好像永远也捡不完。
有一天,虾池后面村里的那群孩子浑身湿淋淋又提着大包小包的福寿螺走到石板屋前过秤,我拿个小本子坐在一旁负责记账。过完秤记完账,那群孩子走进石板屋等着付款。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工友拿起账本挨个喊名字,被叫到的孩子依次走上前,领取自己卖螺的那份钱。由于那名工友识字不多,念到“小魏”时,他喊成了“小鬼”,满屋子的人一阵哄然大笑,有些小孩更是笑弯了腰。哗笑中,人群里有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低下了头,满脸涨得通红,我看她时,她却又生气地瞪我一眼。起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瞪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她以为是我记账时写错了她的名字,害得她当众出丑。我笑了笑,没有辩解,更没有在意。
但是从此以后,那群孩子在她的带领下经常找我麻烦,有时趁我不注意冷不丁跑到背后拍打我一下,再嘻嘻哈哈地远远跑开,或者在我经过她们面前时,故意做着各种鬼脸,看见我拿喝水的不锈钢杯子泡方便面吃,更是大惊小怪地咋呼。有时她们玩得过火了,这个年龄较大的女孩子也会反过身去呵斥,俨然一个大姐姐,却往往又自己抿着嘴笑起来。
清晨或傍晚时分,如果虾池里无事可做,我就独自搬个凳子坐在石板屋前空地阴凉处看看书,村里的那群孩子又结伴到野外去捡螺,她们前后排成一队,高高低低从起伏的堤岸上走过,那个与我结怨的女孩子,常常尾随在队伍后面,走过去了,却又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虾池西边防洪堤,位于石板屋右侧,两排高大的木麻黄树沿堤岸而立,从排水沟渠小桥下一直延伸到虾池西南边的防洪堤外小溪畔。每天闲暇之余,不看书的时候,我常常独自走到西堤上,在树荫下来回漫步。清凉的夏风,拂过微波荡漾的池水,沙沙细语的树梢,拂过我敞着上衣瘦削的胸膛,十九岁乌黑的头发,与苍白的脸庞。
时有一些村妇背负竹筐,手执竹筢子走到堤岸树下拾取枯枝落叶,其中有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妇人,每次拾柴遇见我,总要絮絮叨叨不停地跟我说上许多话。她说这片水域未围堵成鱼池及虾池前,她捡拾的成捆的干柴,可以放到小船里,划桨直接运载到她家门口,省去人力搬运的辛苦。她家距离虾池东北边排水沟渠约有五十步远,庭院门口正对着一片水面。又说了许多她家往年搞承包,养鱼啦栽藕啦种种情景,绘声绘色。她的丈夫老黄,头发花白,眼圈较黑,面目和善,随身携带一把折扇,经常到虾池石板屋里找我们下棋聊天。
傍晚,西边天际片片云彩被夕照染成鲜红色,云霞下朦胧高耸的群山连绵起伏,群山背后,是更多更高的山脉,无穷无尽地往内陆延展,一直到辽远的神秘的远方。范若丁在书上告诉过我,在远方,有一叠山峦名叫伏牛山。云霞满天的伏牛山,峰峦叠嶂的伏牛山,那条白河从山谷深处汩汩流出,缥缈空灵,轻柔地吹拂着我的风,也曾轻柔地吹拂着在白河边散步的三弟弟和四小姐。
爱看书的年幼天真的三弟弟,拥有许多经典好书的美丽忧伤的四小姐。从女子高级师范学校毕业的四小姐,二十三岁还未出嫁。九岁那年她还在白河边摸鱼,就被父亲许配给袁家二少爷。被横行乡里吃喝嫖赌的袁二少催婚的四小姐,稍浓弯眉下一双文静而有灵气的大眼睛,嘴边的浅酒涡常蕴着怨艾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