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船》
月光之下,他静悄悄地前来,伴随着窸窣作响的衣物摩擦声和渐近的暗影。他俯身到我耳边,呼唤我的名字,黑夜里,他只剩一个轮廓,面容模糊难辨,但那的确是他。他的轻声细语响起在我耳畔,离开吧,他说。
我醒来之后已是黎明,朝阳在海面投下灿烂辉煌的光影。小窗外,红日渐浓,光辉四射的球体缓缓升上天空。已有小船出航了,海水是红金色的,闪烁着亮光,最终将船只吞没了。
早餐味道寡淡,索然无味,一如昨日。食用完毕后,我回到房内,坐在一张藤椅上,偶尔抬头凝望窗外的海岸,偶尔望望利亚姆的画,看画布上那暴风雨来临前黑压压的天空和翻涌的海面,他原计划要画一艘在大浪中挣扎的船,孤立无援,但最终没有实现。利亚姆总意欲给他的画制造一些绝望气氛,他的画笔下鲜有灿烂色彩和快乐景象,多是些风雨欲来的昏暗场面,他说这是天性使然,他天生偏爱这类事物。其他孩子在青绿草地上嬉戏的时候,他站在门廊的阴影下,其他孩子在节日里成群结伴去讨要糖果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门廊的阴影下。他总是站在门廊的阴影下,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是如此,那是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长长的阶梯延伸向图书馆的正门,他站在正门前,倚在廊道的柱子上读书。我经过他身边时,他没有抬起头来。
他是个避世者,一个其貌不扬的内向之人。他的表情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严肃的,两片薄唇总是紧紧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眉头紧皱,仿佛无时不刻地思考着什么。即使是在结婚典礼上,他的脸孔也鲜少出现笑容,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不快乐,仅凭表情误解他的人太多了,人们说利亚姆不近人情,甚至用‘冷酷’这类词语来形容他,这是不正确的,只要能深入了解利亚姆,便会发现他是个情感丰富之人。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的情感,是献给他自己的心的,而不是献给其他人的,因而没有必要表现在脸上。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快乐,就是我选择站在了他这边。
很难形容我和利亚姆的感情生活,在普通人们看来,这是难以被接受的。住在同一个小区内的家庭主妇们同情我,因为我有一个不苟言笑的丈夫,他看上去是那样的不快乐,以至于她们在暗地里说闲话,说他可能有暴力倾向。那纯粹是无知的诽谤,但利亚姆对此完全不在意,他既不想声明什么,也没有作出任何改变。我们在普罗维登斯的生活是孤独的,只在大学里有几位值得交心的朋友。在社交方面,利亚姆几乎像个婴儿,而我在逐渐适应这种生活步调之后,若非必要,也很少再和社会上的普通人打交道了。我们从未举办过聚餐,家中总是冷冷清清,节日时亦是如此。圣诞节的时候,我俩坐在门廊的阴影之中,看着社区街道上闪亮的彩灯,听着邻居们屋中传出的欢声笑语,享受我们二人特殊的快乐。
沉默即为我俩的快乐之源,利亚姆说,一个人的全部弱点都表现在其表情和言语上,因此他总是面无表情,沉默寡言,叫人难以参透。我不能说我和他是相似之人,但我无疑受到了他的影响,尽管如此,在社交方面我还是略胜一筹,因为在这个社会中,人们若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就需要一些社交技巧。许多时候我代他露面,自然,这又引发了一些流言蜚语。我想,这正是促使利亚姆病倒的原因之一,还有许多其他原因,但那些流言蜚语无疑地对他的工作造成了极大影响,以至于他那颗坚强的心也遭受了波及。去年秋天,利亚姆的身体垮了,在经历了一场漫长而严重的发烧之后,他的情况在短期内有所好转,其后却又再次恶化。接下来的半年是我们过得最困难的日子,我为工作之事焦头烂额,却又不得不抽出时间来照顾利亚姆。高昂的治疗费用几乎榨干了我们的全部存款,最终,也就是今年春天,利亚姆提出中断治疗,搬到塔文海岸的一个村庄去生活。
这个决定第一次在我们之间引发了争吵,我们的婚姻生活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争执。利亚姆一意孤行,他说医院只会让他变成一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直到榨取完他所有的利用价值。“莉齐,现代科学——”他这么说,“无疑是伟大的,能够解决许多问题,但不是全部,我的病症不包括在里头,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他们研发出新药呢?我已经决定了,莉齐,我要到塔文海岸去,那对你我都好,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自己去,我们之间可以通信联系,因为我已经作过调查了,那村庄没有电话。”
我无法扭转他的心意,也无法真的让他独自离去,四月,我们远离喧闹肮脏的工业城市,来到了塔文海岸。
利亚姆说他是在一本书上得知这地方的,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书。这或许是他唯一展现在他人面前的弱点,那便是他对书籍格外沉迷,时常轻信里头描述的一些虚构事物。但塔文海岸的村庄是真的,那是一座古老的村庄,现代工业的热潮几乎没有蔓延到此处。这里的建筑年代久远,站在山坡上往下望时是黑黢黢的一片。海水平静,但偶尔也会显露出它凶狠的一面来,第一夜,海水就愤怒地拍打着礁石,仿佛对我们的到来提出抗议。我几乎没有入睡,但利亚姆睡得很踏实。
我们住在靠近山崖的一处远离地面的小屋内,利亚姆说那是他的一位朋友为他打理的。事实上,搬到塔文海岸居住的计划早在成型之时就开始启动了,他委托他的朋友先抵达此处,探查一番,为他租下——其实是买下——此处的一间屋子。离这里最近的镇子都在十二哩之外,道路也不是那么平坦,我们搬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电灯之外,这里几乎没有半点现代社会的气息,这突然的原始生活让我一时难以适应,城市生活早已让我养成了对自动化机器的依赖,如今却得凡事自己动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克服这种由巨大落差带来的困难。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很不好过,因为利亚姆变得越来越不近人情,我不知这是塔文海岸给他造成了影响,还是纯粹的病痛使然。
随着利亚姆身体的逐渐好转,这种情况也有所缓解,终于,我们又再一次地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一个周末,我们漫步到最近的镇上,途中利亚姆没有出现任何不适,我们购买了必需用品和一些画具。回程路上,我建议我们搬到镇上来,这儿离海岸也算不上远,生活也能方便不少。但利亚姆果断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他没有说原因,我也不愿追问,以免发生争吵。
鉴于我们那不合群的生活方式,搬到村庄之后,我们和村中的居民几乎没有除了交易之外的往来。住在这里的多是些渔民,他们讲方言,有几个人能讲流畅的英语,但口音极重,同他们交流要费一番力气。大多数人对我们这两个外来者都抱有戒心,我能理解走在村中时从四面八方投来的不友善眼神,我们大概是他们见到的唯一在此处定居的外来者。而且,我们早就习惯了被人们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这些眼神称不上亲切,但没法真正造成什么伤害。
居民里也不乏友善之人,有一名妇人和她的女儿在不久后造访,她的女儿能说英语,对我们的到来,她们表示欢迎,还带上了一些腌鱼作见面礼。和村中的其他居民一样,她们脸颊的轮廓硬朗鲜明,眼珠微凸,但影响不了女孩那洋溢的青春气息。她很喜欢我们,我能察觉到。有时候她会跑到我们的住处,同我们一起聊天。我纠正她的英语发音,并问她是在哪里学习英语的。她说是在镇上的学校里,但她只读了几年便辍学了,因为她和其他人合不来。这女孩身上或许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某种特质,不合群的人总是会在有意无意间走到一起,形成他们古怪的小团体。这村庄的小团体便是我,利亚姆,和这本地女孩,她说我们可以叫她阿尔南。
有一段时间,利亚姆似乎恢复了健康。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会带着画具到山坡上去,找块静谧地方画画。尽管面对着的是灿烂阳光和蔚蓝的海构成的美景,出现在他画布上的还是那些黑压压阴沉沉的乌云,仿佛他看穿了一切,透过阳光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阿尔南看过他的画,她说她不懂欣赏,但这无疑是艺术。看画的时候,她的神情有种说不上的古怪,有些兴奋,又有些期待,我认为那是一种喜爱,无疑地,生活在这样一个村庄里没有什么接触艺术的机会。利亚姆的画作称不上有多好,但在阿尔南的眼中是完美的,我很高兴,同时也惊讶利亚姆竟在这样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找到了自己的支持者。
于是,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就过着如此平淡简单的生活。我逐渐习惯了村庄的生活方式,习惯了咸腥的海风和食物。偶尔我会到镇上去处理信件,我依旧在给杂志社写稿,这带来了少许的收入,让我得以能在闲暇之时喘口气,买件新衣服,或是带点甜点回去。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们三人坐在屋檐的阴影下,吃着小蛋糕,听着海水翻涌的声音,热烈的阳光和湿热的风让我着迷。
阿尔南说风暴就要降临了,她很焦急,那可能意味着灾难。她说上次风暴来袭的时候,电力系统瘫痪了,有一艘来不及返航的船被击得粉碎。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哭了,利亚姆皱眉眺望海面,似是思索什么。阿尔南离开后,我发出心中疑问,他向我提及了一件事。
“我的病情已有所好转,莉齐,但我唯恐风暴是种恶兆,如果我真的不幸在此殒命,就在这里举行葬礼吧,毕竟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不相信利亚姆会在这里丧命,我相信他会康复。等他的情况再好转一些,我就说服他离开这儿,这里的确是个静养的好地方,却有着诸多不便。利亚姆需要一位专业的医生为他进行后续的治疗,我料想到说服他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
但我没想到我会遗失说服他的机会。
我生命的寒冬来得如此之快,前一天,他还站在窗前同我谈天,后一天就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利亚姆的死亡没有任何征兆,他的病情没有恶化,那一天也不是风暴来临的日子。然而他确实离开了,在睡梦中,我相信他离开的时候没有痛苦,但他的离开却为我带来了莫大的痛苦。阿尔南也全然没有心理准备,因为那些绘画的关系,她一直很崇敬利亚姆,他的离去让她失声痛哭,更是让我悲哀万分。
人们在第三天为他举行了葬礼,按照他所说的那样,用传统的方式。尸体没有下葬,也没有被火化,经过处理之后,在一个海雾弥漫的清晨,尸体被置于一艘简易的小白船上,被推向了海中。没有悼词,没有花束,来的人寥寥无几,但这是一场隆重的葬礼。我看着那艘小白船漂向远方,轻轻摇摆着,最后消失了。人群散去,最终只剩我和阿尔南,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阿尔南问我是否要离开了,说实话,在她发问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真奇怪,利亚姆在世的时候,我一心想说服他离开,现在反倒不想离开了。我长久地凝视着海水,希望能瞥到一抹小白船的影子,尽管我深切地知道那不可能,利亚姆早就长眠在海底了,那黑暗的、令人窒息的深海里。
风暴就要降临了,天下了雨,就算我想要离开,也已经来不及了。虽然我可以搬到镇上,那儿更安全,也更温暖,但我一个人带不走这么多东西,我唯恐利亚姆的画会在前往小镇的路上被雨水损毁。道路变得湿滑难行,带着重物行走绝非易事。而且,我想多留一段时日,这里是利亚姆最后的居所,只有这里尚存他的一丝气息,而城中那冷冰冰的住宅早已变得陌生无比。
随着风暴的迫近,我开始在夜晚做梦,利亚姆的灵魂几乎每一夜都来到我的床前,每夜都重复同一件事,那便是对我耳语,让我离开,之后便消失了。我不知那是否是真的灵魂,但离开谈何容易?几乎每天都下着冰冷的雨,刮着无情的风。阿尔南还会来找我,但次数越来越少,每一次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已经开始厌烦了,我感觉孤独像利齿一般咬噬着我,每分每秒,我开始对村民们的眼神感到愤怒,有时甚至会狠狠地回瞪他们。和阿尔南在一起时,我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冲她怒吼,问她为何遮遮掩掩,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你该离开,”她睁着那双凸眼睛说,“你不会喜欢塔文海岸的风暴的,莉亚女士,它很可怕,许多可怕的事会一并发生。”
“我不怕雷电,也不怕停电。”
“我说的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究竟是什么!阿尔南?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清楚!”
“我不能,”她几乎要哭了,“我就是不能,你必须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转身跑走了,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那天下午,我浑浑噩噩的脑袋突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醒,我开始对阿尔南的话心生疑惑,对利亚姆的死心生疑惑,对一切都心生疑惑。
那一夜,利亚姆又来了。有着模糊轮廓的黑影静静地来,半梦半醒之间,我问他:“利亚姆,你真的是自然死亡吗?”
他没有回答,照常俯身向我耳语,让我离开,随后又走进了黑暗。我起身打开电灯,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我作伴。我坐在窗前直到天亮,希望他会再度出现,但他没有。
雨没完没了地下,越来越大。阿尔南不再找我了,我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屋中,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期间阿尔南的母亲来过一次,用手势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谢绝了她的好意。若非语言不通,我倒想问问她风暴会带来什么可怕的事,不过我想,即使我发问,她也不会回答的。
有好几次,我发现窗外的雨帘中有隐约的人影闪动,出门查看时却没看到任何异象。十四号,一种不详的预感在我脑中格外强烈,我去找阿尔南,却发现她的家里空空荡荡,她的母亲也不知所踪。最后我只得回到自己的住所中,简单地整理了行装。我决定带上少许衣物,去镇上度过这场风暴,之后再回来收拾其他东西。我唯恐村中有心怀不轨的人会趁我离开之际实行偷窃,便再三检查门锁和窗户。这些门窗并不稳固,一把利斧就能将它劈开,但我没有时间加固它们了。
然而,等我最终下定决心终于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我已经错过了。通往镇子的山路被雨水冲垮了,雾蒙蒙的雨中,几个村民站在被损毁的小路旁,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注视着我,不发一言。我试图对他们挤出礼貌的微笑,他们也没有给我任何回应。那种不怀好意的眼神如今令我毛骨悚然,我和利亚姆在这里居住了许久,并未给他们添过任何麻烦?为何他们还不愿接纳我们?
我匆匆返回,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我是个寡妇,尽管我很不喜欢使用这个词语,但它的确就是现在的我。这里的所有人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即使我可以信任阿尔南,她也没法真正帮到我什么,她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我将自己关在家中,门窗紧闭。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窗外又开始出现绰绰人影。我收起了利亚姆的画,将它们尽数装进了箱子里,暗暗祈祷自己能捱过这场暴风雨。我向造物主祈祷,向利亚姆祈祷,希望他能回到我身边,我不苛求一个灵魂能为我做些什么,我只希望他能在这儿,赐予我些微勇气。我也希望阿尔南能来找我,她是我在这村庄中唯一的希望了。
入夜了,风愈刮愈紧,我用家具抵住门窗,草草吃了些东西。剩下的食物不多了,但应该能帮我渡过难关。随后,不知何时,我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窗外风雨交加,黑暗之中,利亚姆的灵魂再一次地到来,为我带来一丝安心。他俯身到我耳边,这次却没有让我离开,他只说了一个词。
不是。利亚姆说。不是。
我被一阵猛烈的敲击声惊醒,有人在我的屋外大声喧哗,撞击伴随着断裂声响,恐惧像冷水般灌满了我的五脏六腑。天还没亮,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上的巨响有如地动山摇。我带上利亚姆的箱子直奔厨房,那儿的窗户还未遭殃及。我费劲地打开那已生了锈的插销,狂风顿时携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进来,远处海水翻涌,巨浪滔天。
我不知是否有人发现了我,在奔向阿尔南家的途中,我一次都没有回望身后,唯恐匆匆一瞥就能拖慢我的脚步。我奔过泥泞的道路,泥水伴随我的脚步四处飞溅,大雨让我浑身透湿。我狂奔到阿尔南家中,屋门虚掩着,屋内却依旧空无一人,我呼唤她们的名字,也没能得到任何回应。想到先前阿尔南对我发起的警告,我不由懊悔万分。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再度奔出屋子,冲进瓢泼大雨之中,盲目地想要找一条出路。村庄的道路空空荡荡,黑暗无光,我在夜幕下摸索着前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靴底重重地踏上了海水,我抵达了海滩。
海面的景象让我一时恍惚,那几乎同利亚姆的画作一模一样。黑夜如墨,呼啸的狂风和咆哮的海浪一同怒吼,雨若瀑布般倾泻而下。栓在岸边的船只相互撞击着,极力想挣脱束缚。这是一条死路,我得折返回去,找条通往山坡的道路,用爬也得爬出去。
这时我看到了它,那载着利亚姆的尸体离开的白船,它随着海浪的翻涌浮出了水面。那不可能是真的,它早就该支离破碎了。但我确确实实看到了一抹白光,海水将它推向我,越来越清晰。身后,村民们的叫喊声越来越近,那古怪粗嘎的方言构成的不知名字句几乎要响起在我的耳边。我不必回头,就知道自己丧失了希望,他们人数众多,若真想加害于我,简直是易如反掌。
于是,我做了一件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我大步走进海水,走向那艘白船。船上没有人,本该躺着利亚姆尸体的地方是空空荡荡的。翻身进去的一刹那,我想,这会不会是我的坟墓呢?这白船真的是送走利亚姆的那艘白船吗?这空位是不是留给我的尸体的?
这白船如同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所驱使,我坐定的刹那,它便退入了海中。强烈的恐惧紧紧抓着我的神经,我在做什么啊?我在暴风雨中的大海上浮沉,坐在一艘根本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可言的小船上。但当我回望岸上村庄时,我坚信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因为那些面目丑陋愚昧的村民们正站在海岸边,如同一座漆黑的堤坝。有人试图朝我游来,他们也的确那么做了,我不知他们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来抓我。我紧紧抓住小船边缘,指甲紧紧陷入白漆下粗糙的表面。那些追逐我的人消失在了海水之中,正当我以为大浪已将他们吞噬的时候,他们又出现在了海面上。此时,我已离岸很远了,他们不该游这么远的,没有人能游这么远,但他们不紧不慢地跟着,凸出的双眼古怪异常,脖子上类似裂口的东西一张一合,就像腮。我痛斥他们,像个疯妇般用恶毒肮脏的言语咒骂他们,让他们滚开。骂着骂着,我又开始大笑,像是真的陷入了疯狂。
白船将我带往更远的大海,我看不到陆地了,也看不到任何光亮。那些古怪的人不知潜到了什么地方,天地间仿佛只我孤独一人。疯狂过后,我开始失声痛哭。我靠在利亚姆的箱子上,蜷缩着身子,任凭从天而降的大雨将我吞没。我本该死在海中,这船根本无法承担如此重任,但我还活着,孤零零地漂在海上,不知会漂向何处。
我一定是陷入了昏迷,一连数个小时我都在沉睡,期间发生过的事我统统不记得。是鸟儿的啁啾声吵醒了我,温暖的阳光洒在我的眼皮上,唤醒我冰冷僵硬的四肢。我醒来,起初并未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稍微清醒点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山坡上,身边放着的是利亚姆的箱子。暴风雨已经停息了,远方,灰色的海水拍打着礁石,我望着那景象,觉得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切。白船不在这附近,它消失了。
我拖着浑浑噩噩的脑袋离开山坡,发现镇子就在不远处。暴风雨让镇上的电力系统瘫痪了,大多数店铺都关门了,但还有一家餐厅照常营业。我走进餐厅,要了一杯热咖啡,那侍者准是被我的狼狈模样吓着了,问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我半天回答不出半个字来,最终问她,镇上是否有警察。她说有个治安官,就在这附近。
“我能问问您经历了什么吗,女士?”
我用颤抖的手指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这味道如今在我尝来分外陌生。“谋杀,”最终我说,“一起谋杀案。”
“真可怕,那您必须快点了,需要我将他叫到这儿来吗?”
“谢谢你,姑娘,”我说。
她起身离开座位,越过我身旁,走向大门,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脖子,上头长着裂口,和那些村民一模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