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巧真推着自行车走在秋后的田间小路上。田野里已是满目荒凉,有的地里已种上了麦子,有的地里秋庄稼刚收割完。地上残留着一些黄色的玉米叶子。树叶已经很黄了,随风一片片飞舞下来,落入泥土。从天空偶尔冲下来几只麻雀,它们飞到谷场上,寻找农人遗留下的谷粒吃。
“你说,爱爱她妈妈走了,是不是想让爱爱彻底忘掉她,一心一意去寻找幸福?”巧真忽然问我。
我心里一惊。一个母亲,她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如此惨痛地为女儿的幸福让路。可是一向聪明的母亲,你以为作为女儿这样就会得到幸福吗,她会为此内疚一生啊!
“可能是吧。可是,巧真,如果是我,我宁愿舍掉爱情,选择母亲。”
“爱爱也会这样做的,但爱爱可以选择吗?”
我们又沉默了。
“巧真,你说,命运是什么呢?爱爱她妈妈读了那么多书,爱爱也读了八年。为什么都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呢?世上是不是真有命运?如果爱爱的亲爸爸没有抛弃她们,或者爱爱的妈妈没有嫁给她现在的爸爸,如果爱爱没有遇见阿全,爱爱她妈妈会死吗?如果她四叔不冻死,她三叔回来了,她二叔没入赘别人家,爱爱她妈妈不在乡下,她出生在城里,那里从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会死吗?”
巧真被我问住了。我不再作声,似乎也并不等待巧真的回答。
“我们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底有什么用呢,在这片黄土地上,怎么也争不过自己的命运。真的有命运吗,巧真?”
“你还是没改变胡思乱想的老毛病,什么命不命的,多亏你还多读了一些书呢?”
“读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要在这片黄土地上结婚生子,慢慢老死?”我突然激动起来,说不明白为了什么。
“瞧你,又钻牛角尖了。时间不早了,天黑之前赶不到家里,小心路上有色狼。”
我看看四周,的确很荒凉。
“那,咱过几天再来看爱爱吧!” 我与郁爱爱一样读到初中,不过我连中考都没参加,我的初中只上了两年半。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的数学从未考过六十分。为此没少挨父母的批评。如果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我会甘心做一条无人注意的鱼,起码可以天天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但我不甘心。
我喜欢美术。我会用玉米秸编制小动物,壁挂,用塑料瓶制作各种娃娃,用毛线织美丽的图案。并没有谁来教我,一切都是我看到某种事物后,灵光一闪,加上联想做出来的。一次我用牛仔布只做了一个牛头的图案,表姐说城里这东西可贵啦。
大家都说我是个天才。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做到这些,也从未去研究过。另一方面,我也纳闷别人为什么就想不到呢,这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是别人奇怪,还是我自己奇怪,我也不清楚。
我的脑子几乎没有停息的时候,在田野里,看到几粒豆子洒落在路边,我想它们会有怎样的命运,是被羊吃掉,是被车轮碾碎,是长成一颗小豆苗?它们真是可怜,辛辛苦苦长大,却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风从远处吹来,吹得坟墓边的树哗哗地叫。我久久地站在洞口,这洞里会不会有只狐狸?她是个美丽的狐妖吗,像妲己一样?
家人去地里干活,他们先走,母亲嘱咐我去哪块地,我哦哦哦答应着。收拾完家务,拿上农具出了门,走到村口,却不知要往哪块地去。母亲说过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有时在地里干活,干完了就回家去,往往把衣服或农具落在了地里。
我简直不敢把这些事告诉别人,怕他们说我傻。我知道我不傻,可是不知为什么老是犯这种错误。我不敢和别人多交谈,怕别人知道我不一样的想法和行为。我太敏感,怕受攻击,受嘲笑,我自尊得要命。
我最怕数学测验,因为老是考不及格。初三时的数学老师是个话特别多,特会贫嘴的人。他很喜欢跟班里漂亮女生套近乎。我打心底瞧不上他。
有一次数学测验后他讲解试卷,讲完后让几个学生上讲台做题。我正看窗外树上的几只小鸟,忽然听见他叫我的名字。
我茫然地走上了讲台,自然,一点也不会做。
“你是怎么回事,刚刚讲过的还不会做。你脑子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知道是我不对,没有认真听课。但他这样说,我不干了,加上平时对他的厌恶,我的愤怒一下子给激了起来。心里的话没经过大脑同意就从嘴里冒了出来。
“我在想你为什么老是爱跟漂亮女生说话!”
一语惊四座。话一出口,全班哑然,我也被自己吓坏了。
班里死一般寂静。
“你过来,给我站在上面,十分钟!”
数学老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讲台上。
我后悔起来,他虽然言语有些不当,但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我不该目无尊长。
我心甘情愿地站在了上面。说实话,我从未受过这种屈辱,但我真的不怨恨数学老师,我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站在椅子上,我比数学老师还高两头,我的眼里看不见台下与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们,看不见同学们对我的同情与担忧。我只有一个念头,放了学赶紧回家。
我就这样辍学了,任何人都劝不回我。
那个数学老师曾经去过我家,他虽然有些让人讨厌,但人还不坏,比较宽容。他向我表示歉意并力求我回学校。我说:“老师,我从来都不怨恨你,真的,没有你的事,是我自己不想上学了。”
郁爱爱和巧真还有叶小颜都来找过我。
郁爱爱说:“我这么不容易还上学呢,你可真傻。”
巧真说:“别跟自己太较劲了,回去吧!”
叶小颜说:“你忘了咱在学校小池塘里放的小纸船了。那天你使劲用小石子儿投它,想让它先到岸,还怕它翻了。咱还在上面写了名字,说那是咱们的理想之舟。你忘了咱上课时写的诗,把它用钢笔帽夹住互相投递传阅,有回被老师逮着说是见不得人的活动。你忘了咱俩说好了报考美院或者考大学中文系……”
她们失望地走了。夜里,我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倔强。我留恋校园美好的时光,但我知道我考不上重点高中,我也考不上大学。
我大哭了一场,从此再不提学校的事。
我不知道除了上学,有没有其他办法实现人生的价值。不是有很多大学生自愿放弃城里的好工作来乡下养猪,养兔子吗,我喜欢设计,可以学服装裁剪。这么一想,心里就有了着落。
村里有去县城学裁剪的,我说要去学,母亲也很支持。
我拿着钱搭上了去县城的客车,很快到了缝纫学校。
在一座很大的房子里,看到有的学员在绘图,有的在讨论问题,有的已经开始缝制衣服了。学员们见了我,很热情地问是不是来学习的,我说是。纷纷问我学哪个档次的,有低档中档和高档之分。
我坐下来,摸了摸缝纫机,拉过来一个学员正缝制的衣服,转动轮子脚下一踩,很熟练地缝制起来。她们问你学过呀,我说没有,自己缝着玩呢。她们都很惊奇。
我的确没学过什么缝纫,但从小就对缝纫机感兴趣。那时候母亲不让我玩她的缝纫机,一般都是在她去姥姥家走亲戚时我就反锁上门,偷偷地练着玩。小学毕业后的暑假里,我在白棉布上画了一些图案,给母亲和我缝制了两个围裙,还用旧牛仔布给自己缝制了一个书包。
我笑了笑。思绪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故障。想起街上的裁缝们,经受风吹日晒,接受顾客的百般挑剔。我这么笨的嘴,能应付得了吗?我想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叶小颜说我有“社交恐惧症”,也许真有。我喜欢思想,喜欢设计,喜欢制作,就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我停止了缝纫,起身站了起来。
“我们老师快来了,你要报名吗?”
我摇摇头,径直走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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