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家里又因为分房子的事情闹得鸡犬不宁，二叔跟我爸说，家里没有男丁就应该自觉点，把房子让出去。妈妈很气不过，在电话里，她又说起我们家亲戚干过的缺德事儿，一件一件具体到某年某月。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原谅他们了，可是当往事重提，我发现我还是没办法做到云淡风轻。
谁说的放下仇恨就能海阔天空？
我们家亲戚不多，但每个都挺奇葩的。比如我爸的亲弟——我二叔。二叔十几岁的时候跟一群街头混混去偷摩托车，还怂恿他弟弟一块儿去，结果两人因盗窃罪在监狱里蹲了几个月。那几个月里，奶奶到处花钱、求人，好歹把他们弄出来。出来之后，二叔、小叔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在我家赖吃赖喝。因为这两个叔叔，我的童年多出来许多灾难，我妈和他俩的梁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结下的。
当时我爸一个月就几百块钱的工资，他两个弟弟的娱乐开销花去一大半，我妈不得不厚着脸皮向娘家借钱。有一次，他们在外面喝了酒，回来的时候我妈正在做饭，他们就在客厅打牌。当时我才一岁多，还不知道什么叫“禽兽”，于是我屁颠屁颠地爬过去，抓住二叔的脚想要一个抱抱。二叔牌打输了，酒劲儿也上来了，二话不说一记无影脚把我踢开。我的头刚好撞在桌腿上划拉出一个伤口，哭得差点晕厥。我妈说，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她杀人的心都有了。
长大之后，二叔动不动就说我小时候长得丑、考试不及格，和别人打架打输了回家哭的事，唯独不提他差点把我弄死这件事。现在想起来，我还得感谢他那天只用了五分力气，没把我一脚踹去见阎王。
以前小叔总是把各种各样的女人带回家过夜，那些女人也跟着他在我家白吃白喝，把我妈当佣人。其中一个叫小敏阿姨的女人在我家住了大概三四年吧。我至今还记得她，是因为她总是很用力地掐我大腿，然后狠狠地瞪着我，让我想哭又不敢哭。小叔在的时候她甚至更加肆无忌惮。有一次我妈煲了开水想要给我妹泡奶粉，她刚一走开，小敏阿姨就往水壶里加生水。我妈回来之后我告诉她水不能喝，小敏阿姨气得在旁边死死地对我瞪眼。我爸不知道，因为小叔和他的女朋友们，我童年的时候总是处于一种被讨厌、被迫害的恐惧之中，不敢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也不敢和长辈说话。
记忆中有一年夏天特别闷热，家里只有两只小风扇，转起来呼啦呼啦的。我们的房间在二楼，妈妈和我正午睡呢，奶奶进来之后把风扇拿走了，说铺子里要用。我们实在热得睡不着，就到楼下开了小叔房间里的风扇用。过一会儿小叔回来了，他把插头一拔，将风扇扛在肩上走了。妈妈说孩子热得睡不着，小叔回了一句：“你的小孩关我什么事？我家的东西就是不能给你用。”我妈气得一边淌泪一边用草扇给我扇风，我终究还是没能睡过去，闹了一下午，背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痱。现在只要一到夏天，我背上就跟蚂蚁咬似的发痒。
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被排除在这个“家”的版图之外的。
我妈没能生出男孩，为此我奶奶记恨了好多年。我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奶奶就老是在我面前和我妈吵架，说一些很难听的话，骂我妈给他们家丢脸。我爸把我妈娶回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张床和四面墙，他们连酒席都没办，只在民政局扯了一张结婚证。奶奶拍着胸脯向我外婆保证，我一定把你女儿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婆媳俩吵完架的第二天，奶奶用一个木盒子把家里的座机给锁上了，只能接听，不能拨打。奶奶说，别整天老往娘家打电话，搞得好像我们家多欺负你似的。奶奶教子有方，她经常告诫自己的儿子们，男人不出轨就是怂，有便宜不占就是傻。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爸爸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被我妈撞见了，她坚决要离婚。奶奶劝我妈息事宁人，“男人在外面乱来是正常的，太守规矩才有毛病呢。”把我妈恶心得想吐。从那之后，我和我妹彻底对婚姻和家庭丧失兴趣，我们始终坚信，养一条狗都比结婚生娃有趣得多。
奶奶很喜欢把我叫做“某某人的外孙”，好像我不是她的孙女一样。更奇葩的是，有时候妈妈走开了，奶奶就会把我拉到她身边，偷偷问我妈妈在家有没有说她的坏话。还教我用脏话骂我妈，骂外公外婆家的亲戚。
有人说，小孩能一眼看出大人的恶意，即使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也能感觉到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我最先感受到的这个世界的恶意，正是来自我最亲的家人。我不明白她的恨从何而来，但我知道我的恨根植于她。这些恶意与恨意浸透了我成长的岁月，把某些重要的东西早早地从我人生中抽离，让我只能冷眼路过本应被珍视的所谓亲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害怕看到那些带着孙子孙女的老人，害怕看见小孩子在爷爷奶奶宠溺的目光中撒娇，更害怕的是别人知道我有这样一群亲戚，害怕听到他们说出“上梁不正下梁歪子”、“门风不正”、“恬不知耻”之类的话。
因为我没得选择，家人如此，感情也是。
初中的时候我经常和我爸吵架，看不惯他像软柿子一样被他的父母兄弟随意拿捏。有一次我没忍住对爸爸吼了一句：我恨你们一家了。爸爸好像很震惊，也很不解，他说，亲戚就是亲戚，总是要来往和互相关照的。我反问，那他们关照过你吗？爸爸总是无条件地听从奶奶的指示，奶奶让他掏钱给两个弟弟还债，他就乖乖掏钱，让他找人借钱他就去借。爸爸从来不会拒绝亲人的要求，心甘情愿被血缘亲情和道德绑架。奶奶曾经告诉我：“等你有出息了，记得提携你二叔小叔的孩子，让他们早点还清债务。”我冷着脸没有接下她的话。那些所谓的“弟弟妹妹”们，当着我的面叫过的“姐”加上来不到十句，我凭什么要对他们好？
在那些人眼里，“我们家”和“你们”，从来都分得清清楚楚。他们不曾给过珍爱，我又何必自作多情？有些亲情根本不值得去维系。我能够无视他们的存在，不去想起那些恶心的记忆，但是我没办法当圣母白莲花，笑着对他们说我原谅你。这是我的底线。
于是，为了彻底摆脱这一家子奇葩，成为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我努力让自己活得无可挑剔，阳光灿烂。从小到大，他们或不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始终阴魂不散，让我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芒在背。我拼命学习，考满分，上名牌大学，因为我不能回头。一回头就会看见，他们饿狼一般冒着绿光的眼睛正巴巴地望着我，等待我的不幸。
前两年妹妹高考失利，家里不得不多花几倍的钱供她上学。高考成绩出来后，他们没有人关心我们能不能撑下去，照样找我们要钱还债。一直在外面租房子的小叔突然提出要买房子，让我爸给他二十万，不然就换我们去租房子，把自家的小平房让给他们住。我们一度做好了搬家的准备。后来二叔死活不肯掏钱，这件事才不了了之。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爸爸的亲弟弟选择趁火打劫，虽是始料未及，但也是意料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