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的历代诗会
黄菁华
2020年的腊八,正值大寒节气,却是一派风和日丽的阳春温度。由衢州民间文化人自发组织的腊八诗会因防疫需要,改在云上举行,自命名“云上的腊八”,于是衢州之域大大小小的诗爱者相聚云端,开启了又一段关于腊八的佳话。我们都知道,衢城的腊八诗会源自于下营街三十八号,那里有百年的老屋百寿的老人和百岁的腊梅,为了纪念那位在百年风雨中领导整个家族砥励前行的老外婆,谢华老师和她的朋友们以二十一年的坚持,使得衢城的腊八诗会,俨然成为衢州文化尤其是诗歌的年度大餐。
衢州历来是个诗歌大州。自唐以降,瀔水之上,浅吟低唱者络绎不绝;三衢道中,脱口成章者摩肩接踵。而单单一个仙乡烂柯,流传下来的诗目又何至千篇!所以在衢州,诗会从来多见诸于文史典籍碑刻当中。
说起衢州“云上的诗会”,有两次不得不提。
一个是“云上的萃贤亭”诗会。萃贤亭,坐落于江山礼贤镇太平寺北,在宋仁宗庆历年间,由江山乡绅周源周颖父子所建。亭历来是古代文人雅士吟风唱月的理想场所,而萃贤亭独处绿水黛山之间,放眼望去,风帆点点,白鹭翩翩,村女浣衣,牧笛送风,一副江南水乡的丹青画卷,岂不让诗人们留恋往返,浮想连连。《浙江通志》引用《名胜志》云:“萃贤亭,在江山县礼贤镇。邑人周颖建。王安石、蔡襄、欧阳修、王安国、范镇、梅尧臣、吴光、韩维、韩绛、王祺、石扬休、苏舜钦、刘湜、萧公才、李大临、吴宗复、邵必、李际、曾巩、皇甫澄、余藻、张大有,皆有诗。”这么多的诗人当然不会联袂而来,更多的还是通过鸿雁传书的方式,凭着各自的理解和想象,完成他们的萃贤亭之旅。这是有文本为证的,比如苏舜钦《寄题萃贤亭》:“潜鳞府自钓,嘉树坐可攀。我思醉其上,与子开尘颜。”比如梅尧臣《寄题周源员外衢州萃贤亭》诗:“昨朝江南客,语子川上亭。”可知苏梅两人并未实地登临。当然,福建人蔡襄肯定是个例外。这从他所作《题周著作萃贤亭》中可以窥见,其诗有云:“乐游时景迈,薄宦身事萦。萧散复后期,外尘殊可轻。”可惜的是大部分的作品已被岁月埋入尘烟。
另一次值得一提的“云上的诗会”发生在南宋建炎年间。中兴名相赵鼎被贬,退居常山黄冈山万年寺,与范沖魏矼了空江纬等相聚于黄冈,写诗,喝酒,听松涛万顷,观岚光飞霞,亦或八叉而酬唱,亦或课子试吟咏,过了一段人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这些,都属于线下实体的诗会。线上的诗会则是他在半山腰修建了“独往亭”之后,我们姑且叫“云上的独往亭”诗会。
赵鼎《独往亭》曰:“亭前旧种碧琅玕,别后何人著眼看。山下溪流接潮水,时凭双鲤报平安。”虽说独来独往,与云霞修竹为伴,赵鼎心中涌动的依然是远方滚滚而来的钱江潮水。作为赵鼎主战派的朋友们,赵鼎之心,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少卿林季仲回诗道:“海内英豪还有谁,宁容丘壑著皋夔。欲知今日中兴业,已定黄冈独往时。谢傅本无朱组愿,留侯应念赤松期。更须整顿乾坤了,我亦芒鞋随所之。”(《寄题赵丞相独往亭诗》)中书舍人张嵲云:“虽安吴越胜,讵忘河洛尊。毕辅中兴业,终回西北辕。”(《寄题赵丞相独往亭》)吏部郎中黄彦平说:“渊明孤往欲问津,赤松从游非从愿。凭虚或喜凌云赋,还游请续离骚传。”(《赵丞相黄冈独往亭》)名将张浚曰:“九州何日生烟尘,聊结新亭契我心。只恐马头郑龙去,去幸风月伴高吟。”(《独往亭》)千言万语,总之一句话,赵鼎,我们都愿跟着你干!
唐朝大历年间某年,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诗人齐聚烂柯山吟诗作赋,他们就是刘迥、李幼卿、羊滔、李深、薛戎、谢勮六人,世称“六唐人诗”。这可能是唐诗历史上迄今可知的唯一一次烂柯诗会,他们分别以烂柯山的景观人物《最高顶》、《石桥》、《仙人棋》和《石室二禅师》为题,共二十四首。清一色的同题,每题六句,这在《全唐诗》中是甚为奇特的。除此之外,这六人再无其他作品现于世间――是烂柯山成就了他们在唐诗中的一席之地,还是他们为烂柯的美誉度插上了诗歌的翅膀?
此后的烂柯山,诗歌从未缺席过,寂寞过。大大小小的诗会轮番上演,游仙渡的桃花灿烂地开,宝岩寺的钟声一天天地响。它们迎来崇祯五年的丁明登、汤莹、花上苑、黄世泽们重阳登高,听着“乌桕带红霜后叶,芙蓉凝艳水边花。仙子局残将换世,樵人柯烂独思家。”(丁明登诗)的诗声入梦;它们等来万历年间的五经博士孔闻音领着方应祥叶秉敬等青霞诗社的学子们“登高直上翠芙蓉”,听他们用诗歌描画三衢清风,长啸胸中云水;它们也等来了嘉靖四十一年十月胡宗宪徐文长沈明臣辈的煌煌凯歌,“披云把酒兴不尽,直上峰头踏玉虹”(胡宗宪诗),“衔枚夜渡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沈明臣诗)”
在衢州,另一次战地诗会发生在1862年的龙游。在与太平军激烈的战斗间隙,左宗棠和他的战友们迎来了重阳佳节。“战地黄花分外香”,诗会首先由被后人誉为“诗史”之称的许瑶光发起。左宗棠杨昌濬周寿山等一众军政将领纷纷作和。许瑶光云:“那有黄花傍战场,刁歌剑舞过重阳。”杨昌濬云:“频年马上过重阳,幕府秋风老战场。”左帅曰:“万山秋气赴重阳,破屋颓垣辟战场。沉劫难消三户恨,高歌聊发少年狂。”这一天,碰巧是左宗棠五十岁的生日,这个重阳,让左宗棠铭记于心,久久难忘。以至于许多年后,他给老部下杨昌濬贺生时赠送的对联,写的是“知公神仙中人,勉为苍生留十稔;忆昔湖山佳处,曾陪黄菊作重阳。”以纪念他们在衢州并肩作战的峥嵘岁月。
在衢州,有个故事,故事中的人,一直让衢州的士子们柔肠百结,诗雨纷纷。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任衢州知府的四川达州人瞿溥之妾赵姬不幸早逝,葬于鹿鸣山麓,因墓傍广种梅花,又称梅花墓。瞿溥所撰《姬广陵赵氏墓碑记》云:赵氏“克娴礼节,聪慧过人,善鼓琴,晓音律,弈棋樗蒲皆精通,而奏琵琶十八拍卓绝一时,其女红工巧则绪余也。广陵固多佳丽,而此其出类拔萃者矣。计生辰未满十八,不幸早殀。”这位被人称为“衢州苏小小”的女子,从此成为衢州文人心中永远的痛。“九日登高词客集,赋诗同吊赵姬坟。(郑桂东《衢州竹枝词》)”其中有完整的诗歌作品留存的一次诗会发生在雍正十年(1732年)立秋的前一日,有一行十人到鹿鸣山梅花墓前,吊唁衢守瞿溥及爱姬,各咏五言排律一首以示纪念。十人者,卓元基、朱大龄、许宏健、沈钦夏、卢畏盈、周绍谟、周绍烈、朱振潢、卓庭镛,申甫。他们有的来自杭州,有的来自上海,有的来自衢州本地,当时的常山知县南汇叶承作跋云:“爰嘱西安诸子,镌石以贻后来,安知此诗不为好事者流传作三衢一佳话耶?”果然。
“一水平如镜,菱湖打桨游;夜凉何处笛,明月照高楼。”(郑瑄《菱湖》)在乾隆同治年间,衢郡又一人文佳处成为士子骚客们每日必至的打卡地,那就是传说中的菱湖(约今天的斗潭附近)。菱湖除了历史悠久,风景优美,能吸引诸多文人在此优游的,归根结底还是人。自宋室南渡以来,菱湖之滨,即是冠盖云聚之地,衢州最著名的亲水别墅区。至乾隆时,有二位亲兄弟在这快风水宝地上拥有了一席之地。他们是陈圣洛陈圣泽兄弟,分别是菱湖草堂与山满楼的主人。二陈与衢州教谕翟灏是当时衢州诗坛的领袖。郑灏《菱湖社集序》说:“外祖云崿公(陈圣泽)昆季居菱湖草堂,与诗人翟晴江、费丰山暨徐采朝、叶竹巢、鹤仙诸友二十余人,作菱湖吟社。诗酒流连,殆无虚日。”菱湖诗社绵延至同治时,曾任台州同知的泾县籍人翟国栋爱菱湖之美,筑庐定居,接棒社长之职。郑永禧《西安怀旧录》云:“翟辅廷(国栋)辟聊园于城北菱湖之滨,主人好客而博雅风趣,一时衢郡雅士,俱集竹间梅下,啸吟其中。乃有《聊园酬唱集》。”
且让我们读一首费雄飞的《新塘寄同社诸友》,一起怀念那个时代相聚于菱湖之滨的那群诗人:
诗酒年来意气深,柳条难绾别离心。惯看姑蔑莺花好,无那新塘烟雨侵。霁日清明怜赛会,异乡寒食想知音。相思流到菱湖地,如见群贤共醉吟。
在衢州,还有一种诗会叫诗课。比如,官至内阁侍读学士的朗山先生余本敦,致仕后回到湖南镇破石老家课馆授徒。某日,领着余思贤余思乐叶宗淳等十来个少年学子游当地名胜印山、砚池后,即命以此为题各作诗一首,由他当场点评。许多年后,当这群少年他们胸中的春风一寸一寸老去,是否还记得那些曾经璀璨而优美的时光?
在衢州,还有一种诗会叫诗碑。当烂柯诗碑,鹿鸣诗碑大多随风尘湮埋之后,明果寺,衢州最古老的寺庙之一,有一通诗碑保存至今,让我们有机会见证“乾隆乙未重九后七日”的一次四人诗会。这天叶闻性、陈圣洛、朱振潢、钟国宝相约而来。正所谓名山岂可乏侣,好景更不能无诗,在长老殷勤的招待下,铺纸砚墨,各作四首,锦字丽藻,勒之诸石,使我们能在今天一窥前人的雅韵流馨。
在衢州,我们遇见赵子昼程俱陈与义们崇兰馆里高吟浅唱;遇见华埠七虎堂上“文中七虎”们的朗朗诗声;遇见听雨轩里朱熹吕祖谦张栻们激辨之余温情脉脉的隽永诗意;遇见龙游余氏家族的诗人们星堤步月的轻歌慢和;遇见杨葆光叶元祺黄耕莘张诵光们在大雪中奔赴灵耀寺的那场诗会的腊八……
在衢州,有一种遇见叫烂柯云,仙霞雨,水亭门外诗潺潺;在衢州,还有一种遇见叫酤清风,铺锦笺,信安湖上唱竹枝……且让我们边走边唱,遇见有礼,用诗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