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青柠一只榨汁一只切片放在敞口大玻璃杯里。苏打水倒入三分之二杯口处。从冰箱取出一排方格冰格一块块扔入苏打水中,溅起的酸柠味在空气中弥漫,直到冰块将把玻璃杯堆满。冰块表面在消融,把苏打水里的小气泡挤出水面。丘米端起玻璃杯,看着泡泡咕噜咕噜往上冒,透过泡泡,他看到一张方脸,上面有一双歪曲变形的大眼睛。
丘米把杯子放下,看着对面的人说:“你眼睛在杯子里看都大到变形了。”
对面的人说:“你在里面加点养乐多,就看不到了。”
丘米说:“青柠苏打就是青柠加苏打啊,不加别的。”
现在是凌晨三点,丘米对面的方脸姑娘叫泡泡。他们约定半个小时后去海边喝苏打水。这是他们迎接仲夏的仪式,已经坚持十六年了。
干了这杯青柠苏打水,打一个绿色的嗝,就到了最夏天。
零一年盛夏前的一周,台风很大。丘米会花一个下午,对着敞开的窗户,看着风裹挟着雨,砸在屋檐上、窗上,还有他脸上。他觉得这些雨点很无奈,是被迫生生地砸下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泡泡打电话叫他陪她去看电影,丘米不想动,泡泡就跑来他家连拖带拽拉上了他。
路上丘米话很多很怪。他说他最近在读《夏宇诗集》,“里面有首诗啊,说‘那些下午我决定要走,一无所有。只能留给你雨水一盆。’如果是我的话,我是说,如果我决定要走,我会把那一盒雨水只留给你。”丘米停下来郑重地对泡泡说。
“如果你要走,不要走太远喔。”泡泡拉着丘米,“你看那里有苏打水,我们去买吧。”
初夏天气是很湿热的,让人焦躁。冒着泡泡的青柠苏打就像一针镇静剂,丘米说“最好我不要慢慢疯掉吧。”
喝了两口,丘米突然把苏打水扔给泡泡,大喊:“这根本不是青柠苏打水!是雪碧泡柠檬!不是青柠苏打……”说着抱着头蹲下。他把头埋进细长的胳膊。
泡泡蹲下:“那我们不喝了。”
丘米;“我只是想要一杯青柠苏打,为什么?为什么连要杯青柠苏打都这么难。我没有什么想要做,我只想要一杯青柠苏打。”
泡泡拍拍丘米:“去海边吧。那里有据我所知最正的青柠苏打。涨潮的时候,整个大海冒着泡泡,好像一大碗青柠苏打。哈哈哈。”
“没有的”,丘米抬起头,红了眼睛,“没有的,没有我要的青柠苏打。你走开吧。我只想要青柠苏打,不需要你。”
“哈哈那就去海边吧!我们不看电影啦!”泡泡拉起丘米,紧紧拽住往巴士站跑,“不要错过这一趟巴士啊!”泡泡黑色的黑色长发带着淡淡的柠檬草香气,扬起来钻进丘米鼻子里。
“不!”丘米大叫,挣开了泡泡。
他逃跑,他不要去海边,他不要喝加了雪碧的青柠苏打,他不要再闻到泡泡头发上的香味。实际上他不想看到任何人。他不想看到泡泡,是怕自己哪一天会克制不住伤害她。是的,他有忧郁症,忧郁到被订书机扎破手,他会看着血一滴滴冒出,从鲜红到透明,到最后结痂了,他会遗憾,血为什么没有一直流下去。
在忧郁症里,失眠是没有理由的。凌晨三点丘米从很浅的睡眠中挣开,看着天花板,深深喘气。他突然翻身下床,他想去看海了。
骑着自行车走环山公路,对面是太平洋,风从耳边蹿过,海浪被岩石无情地击退,耳边有风疾速逃亡的呼啸和海浪哗啦啦的哀鸣。凌晨三点半,丘米到了山顶,跳下自行车。他看到海平面上压着很厚的乌云,大海很汹涌,但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坚硬岩石的围囿,再宽的海也有边界。
“嘿,你来啦。我说过这里有最正的青柠苏打咯。喏。”身后递过来一杯用玻璃杯装的冒着泡泡的青柠苏打,是一阵柠檬草的香气。
丘米接过苏打水,灌了一口,里面只有青柠的酸和二氧化碳过量的刺激。举高玻璃杯,他透过苏打里冒出的气泡看远方的海,海和天都亮了很多,他看到有一串飞鱼越过海平面在天空划出一道彩虹。
“看!飞鱼!”丘米转过头对泡泡说。
“在哪?哪呢?”泡泡跳着、伸着脖子。
“你要从气泡里看,”丘米把玻璃杯递给泡泡,“再含一口青柠苏打。”
“哇!真的有飞鱼!”泡泡激动地扬起苏打水,水珠溅出,就像澎湃的海水。
突然在那一刻,丘米觉得,海冲不出大地的轮廓,但鱼可以飞上天空;凌晨三点半的海很黑很深,但不久天就会亮。海不宽,但对面的故事很多。刹那间,丘米想放过自己,只想看着海浪周而复始扑打海岸,只想喝着只有青柠和苏打的青柠苏打,因为在这一刻,好像快乐比较多。
少年愁就像鬼影来去无踪。丘米的忧郁症不治自愈。
那一天的三点一刻,因为担心丘米而睡不着的泡泡坐在窗边,喝着一杯加了冰块的青柠苏打,保持清醒。她看到丘米穿着绿色T恤踏着人字拖,在马路中央飞快地踩着自行车。她拿起苏打水跨上自行车,骑在丘米后面。
泡泡把冰凉的玻璃杯抱在胸前,用一只手握着方向,她害怕山路崎岖,青柠苏打洒出来。
今天,青柠苏打已经喝了第十六年。丘米对泡泡提出“加养乐多”的提议很不满,因为青柠苏打就是青柠加苏打啊。
丘米说泡泡是他的侠女,是他的盖世英雄。他说泡泡如果要一整个夏天,自己一定会拼了命努力。
泡泡说,她想要的整个夏天就是和丘米喝一杯青柠加苏打,看飞鱼飞过天际。
如果你觉得很抑郁,丘米会告诉你,干一杯青柠苏打,打一个绿色的嗝,乌云会冲破,而你会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