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踪】第三十七章 凡世疑云之伺机而动

凡界的秋日灿灿,虽是一年中丰收的大好日子,可却四处充斥着打斗乱殴。农田被废弃,农民沉迷于玩乐,贪婪地等待着老天爷的恩惠。粮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官府苛捐杂税徒增。子民苦不堪言却依旧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乱象之下,三毒浊息越加膨胀,障了世人的双目,蒙了他们的理智。

宫墙之内,生活依旧奢靡,歌舞升平,仿佛民间的疾苦与这处无关。

天上来的老神仙们潜伏于此已有数月。三人之中,一人卧病在床,实则只有二人行事。这二人之中,墨渊绝大多数时间都被困在车府署,只有夜晚得以脱身去办点儿正事。倒是最后一个抵达此地的紫衣尊神,平日里看似随意地使着易容术频繁变换身份游走在王宫的各个角落,所探得的讯息却也最为丰富。

东华有点不高兴。不高兴之余,还有点想家。他为此感到震惊。从前他孑然一身,从未生出过对家的眷恋。天宫也好,碧海苍灵也罢,亦或是曾经栖身的南荒小竹楼,于他来说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罢了。也便是同凤九成了亲后,太晨宫才真正有了家的意义。因为无论他行到何方,总有那么一个人在家里盼着他平安归来。从墟鼎中取出那个狐狸毛挂件,他紧紧攥在了掌心。许久过后,东华才勉强压下调头回神界的冲动,继续勘察这一处凡世。遂由衷地感叹若是上古洪荒时期便就有了这份牵挂,怕是这四海八荒谁主沉浮亦难料。

在来这处之前,北燕国这一世他多少是有些了解的。那一对半断袖他也委实不感兴趣,可既然白烜留下的信息与那三人有关,东华自然也不好避而不理。免为其难地观察了一段时日,紫衣尊神觉着这趟回去自己有必要同司命来好好谈一谈这三本狗血的命簿。复又一琢磨,这处的浊息如此密实,怕是命簿也无法掌控。终是人性阴暗面被无限放大后酿成的结果,也不好去责怪司命些什么,他遂就收了心思,继续办正事。

今日,他要干桩有点危险的事情。与其说危险,倒不如说是有趣。他提了提精神头,遂才觉着终于不那么无聊了。

秋风微凉,扫着贫瘠的大地,带走最后一丝曙光。太子府外,太监婢女已是跪了一地,皆是来迎太子回府的。白袍衣裾划过地面,华贵金边染了些灰尘。卑微的下人不敢抬头,就连看一眼他那双若隐若现的马靴都不敢。厨子们依旧忙活着,灶台上已是堆了不少膳食。可炉灶上,炊烟袅袅依旧。婢女把刚出锅的御膳端了出去,步子甚快,来去匆匆。太子爷挑剔,从不吃微凉的饭菜。他平日里行踪不定,厨子只得做着好几手准备。那些凉了的饭菜只得弃了,因御膳乃皇家专享,他人不得食用。据说曾经有个厨子私自将被废弃的御膳带出宫接济百姓,第二日便被按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砍了首级挂在城墙上示众。从此之后,再无人敢如此为之。

丰盛的御膳摆了满桌,婢女还用炉子烫了一壶御酒。试毒的太监一一尝过之后,已是作废了筷子数十双,外加一个酒杯。

“能吃了?”

主座上,太子爷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引得伺候他用膳的公公作了一脸的阿谀奉承。

“能吃了,太子爷。”

慢条斯理地拿起玉筷,他挑挑拣拣,吃得不太爽快。太监的脸僵了僵,有些惶恐。

“今日的御膳可是不合太子爷的口味?”

他嗯了一声,太监的脑门上就覆了一层汗。

“那奴才让厨子换换?”遂又觉着治标不治本,“奴才这就去吩咐换个厨子。”

啪的一声,筷子砸在了桌子上,吓得屋内瞬间跪了一地。方才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的太子爷扫了一眼地上的一堆后脑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起身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一夜狂风暴雨,将枝头本就稀疏的枯叶卷尽。卑微的婢女忙着打扫院内的满地狼藉,也不顾得依旧瓢泼的大雨。一阵风过,方才好不容易摞成堆的枯枝烂叶便就散了形,原本已是整洁的地面再次变得杂乱。女婢们麻木地打扫着,这样困难的经历她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叫她们真正在意的不过是因打扫不及时而招来的皮肉之苦罢了。想着膳殿内那群跪了一夜的同僚,扫地婢女们又更卖力了些。

今日寝殿院落早早便有了动静,叫伺候太子洗漱的婢女太监一阵手忙脚乱。在时间和水温间举棋不定的婢女一不小心便就想得太多,叫水温问题往另一个极端发展。今日她耽搁了不少时间,怕是躲不过责罚,也不知一顿板子下来,还能不能保住性命。掺了点冰冷井水后,她忐忑地入了寝殿。

刚起床的太子看起来有些迷糊,脸色倒也不是很差。绞了块湿热的帕子递过去,她伸手还未触及他凌乱的发丝便有叫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传来。

“轮不到你,出去!”

她猛地缩回了手,心道太子爷果真生气了。颤颤巍巍地退出寝殿,她依旧忐忑难安,也不知过一会儿会不会有太监来绑她去挨板子。

随手扔了帕子,挺拔的身形在梳妆镜前坐定。镜中映出的容貌叫他敛了眉心,看起来有些嫌弃。熟练地束了束头发,他仔细端详了一番镜中的容貌,手指触及之处,平顺光滑,比方才要更自然了些。起身舒展了下筋骨,他复又回到了铜盆前,就着帕子洗了洗手。择了件稍许朴素些的衣裳穿上,太子殿下这才出了门。

外头落雨潇潇,阴冷潮湿。他随意地在门廊上走动,看似漫无目的。太监迎了上来,引他去膳殿。那太监明明年纪轻轻却佝偻着腰,贼眉鼠眼的看起来叫人觉着挺不顺眼。

“昨日御膳不合太子爷的口味,奴才已经命人换了个厨子。您再试试今天的早膳,若是不行,奴才再给太子爷换!”

他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一个字,连目光都吝啬。

太子走得慢慢悠悠,太监便就只得走得更慢地跟着。还未入到膳殿,里头就传出了一阵窸窣声。原本跪得东倒西歪的一众婢女太监瞬间跪得整整齐齐,皆都低着头不敢啃声。

“你们都跪着作甚!”

他刚入座,门外便又进来了几个婢女,皆是端着餐盘。

“跪够了就回去,这么多人挤在这处,本殿下瞧着就心烦。”

即便跪了一夜跪得腿脚都不利索了,地上的一群人还是连滚带爬地爬出了膳殿。早膳被摆在了金丝楠木的饭桌上,依旧堆得满满。太子索性支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试毒的太监。太监被他那晦暗不明的眼神那么一瞧,顿感诚惶诚恐,头皮发麻却手脚麻利地进行着本职工作。立在一旁伺候太子用膳的公公默默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心道今日的太子爷可不是一般得吓人。往日里他发起火来便收都收不住,现在摆着张阴沉的脸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思量什么新鲜的恶毒法子来治他们,委实瘆人得紧。冷不丁地,等着吃饭的人开了口,话语间依旧没什么温度。

“三日后的出行,让九牧监备好车马。至于马夫……”他冷冷哼了一声,“你去趟车府署,让府令把人给我送来。”

伺候太子爷的太监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明着问,只得照着吩咐去办事。

雨一直未歇,太监举着把油纸伞带了一队侍卫便就去车府署要人,气势汹汹还趾高气扬。朱红色的府门被砸得啪啪作响,连门框都跟着颤抖。太监卫兵扯着嗓门高呵,叫里头的看门人直哆嗦。府令不敢怠慢,赶紧差人来给太子爷的人开门。

雨雾茫茫中冲出了一摞的侍卫,将车府署围了起来,好似里头的人犯了天大的罪。太监昂着脖子拿鼻孔瞧人,哼哼唧唧的,他心安理得地受了府令的一揖。

“贾公公!”

贾姓太监很受用地点了点头,感激祖上至少还留了个不错的姓氏。

因是太子爷的人,即便心里不待见,府令也不好摆在脸上。于是,他讪讪道:“不知公公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三日后太子爷要随吾皇陛下出行,还缺一位马夫。听闻几个月前府令从九牧监调走了一个,遂让我来找你借一借。还请府令行个方便。”

这番话,说得委实相当体面。即便为难,府令也不好推辞。本想拖一拖时间,派个人去通报一声冏卿问一问他的意思,奈何贾公公端着副好架子守着门口不肯走,他便也没法暗中报信。差人去把他要的人叫出来,府令只得先将这位惹不起的公公送走。挨了几十板子至今走路也不太利索,那个离去的背影瞧着叫人觉着挺悲哀。府令叹了叹,遂赶紧派人将此时告知冏卿。

一路的推推搡搡,本就走路不太利索的马夫已是好几个踉跄,雨水早已将他浇了个透彻,一身墨色的粗布衣沉重不堪。他被人押着就扔到了太子的跟前,身上的雨水淌了下来,沾湿了整洁的地面,染上了些灰黑泥水印。

“即是父皇看上的人,便好生伺候着吧!”

清冷的声音飘了过来,叫地上跪着的那个卑微之人勾了嘴角。

“是,太子爷!”太监有些幸灾乐祸,开始盘算一会儿要给此人上什么刑罚。

“在本殿下寝殿院落里给他收拾间屋子,好吃好喝款待款待。”

若光就这后半句,贾公公大约会派人去置办些毒物来掺在饭菜里头。可再加上前头半句,便叫他有些糊涂外加迷茫。

“太子爷的意思是?”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一个哆嗦,他只得先行领命,照着字面上的意思去办。走到黑衣男子面前,脸上堆着客气的笑,同方才押着他一路回府时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抬了手,奉承道,

“这位小爷,请随我来。”

车府署的厢房内,一男子正在收拾衣衫,他身着粗布蓝衣,看上去心事重重。就在方才,他的胞兄与他互换了衣裳,顶着他的身份被人带去复命。

“区区凡人太子,能奈我何!”

这是墨渊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夜华很想提醒他,身在凡世,不可狂言。想当初他便是在自信这一点上栽了跟头。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他不禁敛了眉心。从能主事起,除了同白浅上神大婚的那一日换了一身红火的喜服外,他还没穿过其他颜色。眼下叫他把自己禁锢在这陌生的蓝色之中,夜华觉着挺忐忑。平日里见着自己的大哥墨渊穿这个颜色倒也没生出甚反感来,可现在轮到自己穿着,夜华委实觉着自己都瞧着自己不顺眼。可既然做了这一出戏,便只得做全套。眼下他顶着墨渊的身份在这车府署内,自然不好再继续躺着养伤。虽因着那位冒牌冏卿的吩咐,府令也没给墨渊安排太多的活儿,可要堵住悠悠众口蒙混过关,该干的活儿还是得干。挽起衣袖,他打起精神出了门。

今日恰逢天降甘露,正是洗车刷马的好日子。夜华提了马刷子便往后院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已是湿了衣衫。他本就伤势未愈,眼下扛着这一件湿透了的厚重布衣便有些勉强。车府署有马车半百,每人皆要负责二三。今日的活儿摆在了面前,他不由地后背一紧,连带着伤处都隐隐作痛了起来。夜华沉了沉,遂故作镇定地开始刷马。他的动作算不得快,却也不慢,叫旁人瞧不出甚异样来。后院呈了一幅忙碌之景,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车府署内的车马便就干净得如同新置办的一般。方才忙活完的马夫们又提着桶子接着打扫满地的泥水污迹,待到收拾完全,已是入了夜。顾及身上依旧新鲜的伤痕,夜华不好同马夫们一同入澡堂子以免暴露身份,遂寻了个理由先回了厢房。褪了衣衫,他躺在卧榻上觉着有些疲惫。伤处已是麻木,叫他感觉不到疼痛。合上双眸,心中却依旧存着牵挂。这份牵挂不仅来自天宫,也来自那个顶了他身份的人。虽他与墨渊是同胞兄弟,却因着几十万年的分离,未有太多的亲情。墨渊于他,与其说是兄长,倒不如说是前辈。就好比东华帝君那样,是个令他尊敬的上古尊神。也便是这几个月,这短短的几个月时光罢了,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存在的血肉亲缘。他入锁妖塔的时候,以及今日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心中忐忑难安,可夜华却又不得不管住自己的两条腿。帝君说得不错,若管不住自己,便就是来拖后腿的。生生压制住夜探太子府的冲动,即便疲乏难耐,这一夜天君夜华也没能睡好。同样没能睡好的,还有太子府中的父神嫡子。

一片黑云掠过,伴着雨后的微风。子夜时分,太子府内烛火熄灭,寂静无声。黑影闪现,却也仅是一刹那,快到叫人以为花了眼。吱呀一声,惊动了枝头的乌鸦,却未将熟睡的人们吵醒。

金色鲛帐低垂,里头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来者走了过去,步子一如既往得平稳。他负手立在帐帘前,轻轻咳了一声。里头依旧没有动静,好似里头的人也伴着夜色睡着了。于是他又加了些力道,咳了两声。

“你若有事,便说。”

鲛帐内终是起了熟悉的声音。一身玄衣的父神嫡子有些踌躇,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

“是帝君出来,还是本上神进去?”

“墨渊上神半夜来寻本帝君,难道还要我起身来迎你不成。”

默了默,父神嫡子遂就抬手掀起了鲛帐。里头还算是亮堂,一颗不大的夜明珠摆在枕边,映着紫衣尊神一头璀璨的银发更惹眼。他仅着里衣,半倚半卧,手里端着佛典,神情却有些闲散。

“你就不怕被人瞧见?”

翻过一页,东华心不在焉道:“擅闯太子寝殿也是死罪。”

立在榻前的墨渊有点拘谨,刨去不得好死的那七万年,他也活了差不多三十五六万岁了,立在别人睡榻前说事却还是头一回,且说的还是正儿八经的大事。

东华蜷了两条大长腿,在床尾给他腾出了块空,“坐吧。”

父神嫡子愣了片刻,遂就脱了布靴盘腿坐了上去。他坐得端端正正,板正刚介一如既往,依旧难掩拘束。

“墨渊上神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

被催促的昆仑虚主人理了理思绪,一开口就问了个挺重要的源头问题,“你这番假借他人身份,虾兵蟹将倒也好糊弄,只是那位真皇帝和真冏卿那处,帝君准备如何遮掩?”

“本帝君来之前,管折颜拿了点丹药。”他神色平静,心安理得。

墨渊点了点头,觉着他嘴里说的“拿”,不出意外就是顺手牵羊的意思。而他顺的丹药,大约便是能篡改他人记忆的那个隐方子吧!仙家沦落凡世,自然得收了仙法以免一个管不住手便遭到反噬。既然不能动用仙法,那么要去改一个人的记忆,便只得使些不能拿上台面的禁药。仙神律法明令禁止的那些方子,折颜手上随便一抓便是一大把。因他远在十里桃林隐世而居,几十万年来,那紫衣裳的尊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这回事。神生漫漫,又望不到尽头,总也会遇到些许困难的时候。就比如现在,身在凡界,还使不得仙法之时,折颜的私货便就有了用武之地。只不过,既然是被列入禁药名录的方子,自然有其弊端。且不说有违道义,这剂方子即便对于仙者,也还是有些副作用的。

“折颜那丹药,也不知凡人能不能受住。”墨渊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受得住如何,受不住又如何。一介凡人,因果轮回,总也逃不开一个结束。”

“他好歹也是个皇帝。”

“昏君罢了。”他不以为然。

墨渊默了片刻,“那位真太子呢?”

“要让一个人消失,有何难。”他不屑道,却没有正面答他的问。

“这一世北燕国不过剩了太子这一脉血统,你这样是否太不计后果了些?”剑眉微敛,他继续劝他,“这处三毒浊息如此浓烈,民生疾苦,也未必全是当朝皇帝造成的。”

“位高掌权者若是不作为,便就没有霸着高位的必要了。”

父神嫡子唔了一声,提起了往事,“就如同帝君当年禅让君位一样。”

“仗都打完了,你们还指望本帝君什么?”紫衣尊神睨了他一眼,幽幽一叹。

“你曾说过,这六界生死,于你太过沉重。”

“世间万物,皆有其造化,也是勉强不得。”

墨渊低头一笑,过往回忆忽跃入脑海。

彼时战火漫延八荒,神族众将各自领兵征战。父神在南荒对抗魔族,东华在东南荒战鬼族,而他则守在西南荒提防着妖族。三大异族之中,魔族正处鼎盛,也是闹得最凶的一族。当时亦有不少真皇揣着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提议派少阳君出征应战,可父神却压了下来。

墨渊还记得临征之前,他的一番话。他说这六界生死,于谁人都太过沉重。可总得有人站出来、扛下来,守住这四海八荒的太平。

……

“为父老矣,能扛到几时便是几时。待到扛不住的时候,恐将引起一阵动乱。渊儿,我已备好诏书,无论我回来与否,皆由少阳君承天地之位。东华尚且年轻,虽平日里看起来不着调,可心智早已成熟。他行事,必有因。他不说,你们也不必多问。因果轮回,他心里明白得很。本君勉强他担着这重担,虽残忍了些,却也是天命难违。众神定不愿意,东华也自然不会乐意。可众生无辜,也唯有他能承这重任,免后世疾苦。若有谁不服,你便传本君口谕,让他们有本事先打赢他再说!”

事实证明,父神的确老谋深算。虽最后那句传令听起来挺儿戏,可当众神联合起来搞内讧想要拉少阳君下位之时,这句口谕却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外忧之时还遭遇内患,彼时东华的日子很不好过。过得不顺心,这脾气自然也就不太好。于是前来寻他打架的好男儿便就倒了血霉。他下手毫不留情,直取对方性命。也曾站在凌霄宝殿之上,双手染血提着一位神君的首级,睥睨众神。

“本君赶时间,还有闲着没事想来祭剑的,快些!”

宝殿外天兵通报战况,他甚至都来不及擦一擦手上的鲜血便就跃上坐骑奔赴战场。

……

那一日,墨渊亦在场。内忧不除何以平外患的道理他自然都懂。可古往今来,神族之人能对同族下得了重手的,却从未有过。如此彪悍的作风,实在叫人胆寒,也叫他望尘莫及。虽当时饱受非议,可终究东华还是靠着这样的铁血手腕平了外患也压下了内讧。许是勾心斗角磨灭了他硕果仅存的一缕耐心,在定下仙神律法之后,东华帝君便就下诏退位。这一步,许多真皇神君都不曾想到过。也正是因着这一步,曾经明着暗着与他为敌的神仙都开始了漫长的自我反省。后世传颂着东华帝君的功德战绩,许多皆是出自当事之人的忏悔。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方才幡然醒悟,徒劳地想要去挽回,去珍惜。神仙也是如此。待到历经后世几位天君的无能后,当初处处为难东华的那些老神仙才悔不当初。若当初能少给帝君添些堵,兴许洪荒时期的那场浩劫还能早些结束。

几十万年过去了,上古时期的众神大多已是入了无妄海长眠。知晓当年真实困境的,也不过就剩了那么寥寥几个人。

墨渊生出了一阵感慨。

“帝君难道从未想过,当年父神强人所难地把你推上天地共主之位,并非只是一厢情愿?”

紫衣尊神默了许久。

“你守着这四海八荒,一过便是几十万年。禅让君位之时,你同我说你放下了。可你当真是放下了吗?若真的放下,你留在天宫作甚?而今,你来这处凡世又是作甚?”他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心思,“帝君来这处,是奔着三毒浊息吧!”

东华收了经卷,刚想幻一壶茶,却又意识到这里是凡世,继而停了手。

“妙义慧明境是本帝君所造,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这处凡世浊息异常,本帝君来探个虚实,不妥吗?”

见他避重就轻,墨渊也就不再咄咄追问,“那这几日帝君可有探出个虚实来?”

紫衣尊神将目光转向他,嘴角勾了一丝弧度,意味深长,“那皇帝与冏卿,受得住折颜的丹药。”

了然沉了口气,父神嫡子思量了一番,“帝君掐在这个当口顶了太子的身份,可是与三日后的出行有关?”

“不错。”他悠悠应了一声。

“当初你将夜华从九牧监调到车府署,可是为了今日做打算?”墨渊逐层深入。

“夜华此时易受浊息干扰,而墨渊上神又不巧择了车府署。本帝君需的是个帮手而不是拖后腿的,总得想个法子把你调过来。”

将这句话在脑海中再重复了一遍,墨渊不禁莞尔,“帝君怎知本上神会与夜华交换身份?”

支起头,东华已是染上了睡意些许,说起话来便就更加慢条斯理,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催人下床。

“虽你与他并非一同长大,也谈不上多少兄弟之情谊。但看在父神的面子上,想来墨渊上神也不会袖手旁观。”

墨渊遂就下了床榻去穿布靴,“为了此行,帝君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东华唔了一声,“是费了些周折。”

“天色已晚,便就不打扰帝君歇息了。”他微微颔首,“两日后的行程,明晚再详谈也不迟。”

收了夜明珠,鲛帐内便就昏暗了下来。帐帘被掀起一角,复又落下。扯过锦被,紫衣尊神躺了下来。这几个月他一个人入梦,总也睡不踏实。虽从前凤九在身旁时,因着她极差的睡相,东华也睡不踏实,可眼下的这种不踏实却是自心底而生。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还有没有成天吐?晚上踢被子有没有人给她盖回去?会不会想他想得偷偷抹眼泪?他收了思绪,以免管不住自己的腿跑回去看她。这处的事情依旧扑朔迷离,他还不能离开。

“帝,子,车,馬,非……”

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想要理出个头绪来。就他绑的那位太子而言,暂时还瞧不出什么异样。可白烜却提到了他……

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东华复又试了一次,将线索排开,逐一关联。对于那个“车”,他打从一开始便有着自己的见解。照着这几个月潜伏得来的讯息,他认定白烜指的是掌管车府署的那位冏卿。而与墨渊和夜华不同,东华将注意力放在了最后的那个“非”字上。他究竟想要说什么?是否还未来得及写完便就昏睡了过去?夜鸣虫的叫声扰得他头更疼了。他暂且收了心思,决定先睡上一会儿。虽然注定这一夜依旧不得安眠,但能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拨开云帘,灰暗天空现了一缕光辉,散出了微弱的朦胧。

一声嘹亮的啼哭将他从梦中惊醒。坐起身,东华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屈指一算,离凤九临盆尚有两年有余,可他为何会在此时梦见那孩子降世?缓了缓,他却不想去深究。嘴角溢着温暖,银发的尊神回味着方才的梦境。那是一个好梦,梦中他将那个小小的、软绵绵的身躯抱在怀中。这个孩子有着一头银色的头发,像极了他。他是个男孩,粉嫩的小拳头攥得紧紧,似要揍人。东华复又躺了下来,枕着自己的胳膊却睡意全无。他有些兴奋,亦有些期待。这是他作的第一个胎梦,叫他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睁眼到天明,一夜没怎么睡的东华帝君精神抖擞地起床伪装自己。因着昨夜的好梦,他的食欲也有所抬头。太监瞧着他心情不错,遂也松了一口气。太子爷高兴,他们这些奴才才能有好日子过。

伺候完太子,复又差人去伺候昨日新来的那位小爷,这一番折腾下来,谣言已是生出。太监婢女私下都偷偷议论着那位新来的白面小生,亦有不怕死的打赌今夜太子寝殿内要有一场热闹。于是到了入夜时分,原本该就寝的,全都打起了精神前赴后继地跑去听墙角。

经历了昨夜的风雨,院内已无多少枝叶经得起风吹雨打。清冷萧瑟中,幽冷月光洒在地上,泛起了一片银白。衣裾扫着地面,带起落叶零星,绣着金丝的锦靴踩在上面,发出了细微的响声。来者步态稳健,悠然自得。他在一处殿门前收了步子,修长的手指抵着雕花的木门,只轻轻用力,门便开了。屋内漆黑一片,仅仅借着门廊上的微弱月光才能瞧见眼前一丈内的事物。他跨了进去,殿门遂在身后合拢。砰的一声,把躲在暗处的人们吓得浑身一颤。

“这怎么算?”一个太监压低了声音问道。

“什么怎么算?”贾公公装出了一脸的疑惑。

“好歹也是两人入了同一间寝殿,干的也是关起门来干的事,自然算上家赢。”专业负责试毒好几年的太监有些得意,搓着微凉的手有些迫不及待。

“打赌的时候,说的可是太子爷的寝殿会有一番热闹。”贾公公一本正经地更正了他的说辞,“这一局,当算平局。”

“你这算不算强词夺理?”试毒太监还想理论一番,作一作最后的尝试。

贾公公义正辞严,“我说的可是字字在理。”

虽有些不服气,可想着开局之人到底是贾公公,且平局也不会损失钱财,众人皆都无趣地收了口。甩了甩衣袖,太监们垂头丧气便各自散了回去睡觉。

鲛帐内溢出了些微的亮光,遂伴着沉稳低语。

“你这么大摇大摆还明目张胆地来我房间,不太好吧!”

把夜明珠往榻上一放,太子模样的东华帝君便就坐了下来。虽墨渊衣衫完整地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可当东华不顾礼数地直接坐在床榻上时,他还是拘谨地坐起了身子。

“难不成还要本帝君偷偷摸摸来寻你?”他顺手降下了帐帘。

“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眼睛长在他们身上,本帝君也管不着。”

“若是传出去……”

东华慢慢悠悠地便打断了他,“传出去便传出去了,也未必是桩坏事。”

墨渊愣了一愣,遂开始悼念自己的节操。幸好这处是凡世,也亏得夜华的嘴还算牢靠。

“后日这一趟,会去些日子。”怼了几句便就有些无聊,紫衣尊神索性直奔重点,“‘帝,子,车,馬’这四样,可以一并探个究竟。”

“区区几个凡人,竟也能劳烦帝君寻本上神来帮把手。当年你战庆姜之时,都不屑与我共进退。”

东华唔了一声,依旧不屑,“那时但凡你聪明些,就不该来找死。”

“你总是心口不一。”父神嫡子板正的脸上倒是染了些笑意,“说吧,要本上神做什么?”

微微正了正闲散的坐姿,紫衣尊神一本正经地开始说正事,“在凡间,本帝君也不好用追魂术和摄心术,只得请墨渊上神吃些亏,当一回诱饵。”

眉心微挑,墨渊了然,“帝君是想将我安插到皇帝的身边?”他笑了笑,“再改一趟那皇帝的记忆岂不更方便些。”

“改得了记忆,却改不了人心。”他语重心长且意味深长。

玄衣的上神愣了愣,不确定道:“帝君说的这个诱饵,莫非……”

他点了点头,利索地斩断了墨渊手中握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错,色诱也。”复又唔了一声,“忘了同你说了,那位皇帝是个断袖。”

墨渊觉着天灵盖被人砸了一记重锤,砸得他灵台都有些混沌。正当他两眼冒繁星之际,不甚清明的灵台却又灵光乍现。揉了揉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他黑着脸,语气沉沉地追问了一句,“莫不是那位真太子也是个断袖?”

东华诚恳地给予了溢美之词,“你变聪明了。”

“所以你才顶了他的身份,就是为了把本上神逼上梁山。”

“本帝君不也是吃了大亏,冒充了个断袖。”他认真地更正了他的臆断。

“帝君可真是豁达!”墨渊皮笑肉不笑,语气中还带着羞愤,“本上神自愧不如。”

对面坐着的尊神身子一歪,靠在床尾支着头睨了他一眼,似还有些委屈,“你以为本帝君愿意?”

“帝君不愿意,难道就可以强人所难吗?”墨渊终是忍不住义愤填膺地质问了他一句。

他点了点头,答得理直气壮,“我不好过,又凭什么要让你好过?”

一口气憋在胸中,父神嫡子连身形都止不住有些颤抖。若不是在凡间还有要事,他还真想同他打上百来招解一解心头之恨。

东华瞧他大约是真动了怒,遂叹了一声,语气也软了几分。

“你与夜华,总得有人要做出点牺牲。”许是自己也觉着有点良心不安,东华难能可贵地宽慰了他一句,“论样貌与气质,还是墨渊上神更合适。本帝君虽然是长得人神共愤了些,却到底还是太英气了。”

还要不要脸了!

为仙观端正的父神嫡子顿觉眼前一黑,遂开始反省神生。当年的事情,他已是记忆模糊。究竟为何要同东华做朋友,又是怎么同他成的朋友?墨渊觉着自己大约是脑子被门夹了无数次才做出了这样一个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来。闭着眼睛顺了好几口气,他咬着牙,倒抽着气,一字一句做着无谓的垂死挣扎。

“帝君是否妄断了?说不定那皇帝还就喜欢英气的。”

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东华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那位冏卿你也是见过的。”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玄衣上神身形一顿,遂回忆了一番,随后便就连肩膀都垮了下来。那位冏卿,还就当真是同他一个调调的。默了许久,被气到灵台不甚清明的墨渊上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在数月前便就着了那老神仙的道。除非即刻甩手回神界,否则就算他再不乐意,这个差事也必需担下来。已没有了退路,父神嫡子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这桩叫他难堪的差事。回想当日被人押着入这太子府时,他就生出了些许不祥来。见了帝君冒充的太子,他便也没有多想。不料这一趟,他还真是入了贼窝,且这贼魔头,竟还是自己人。在自己人身上栽了跟头还无处倾诉的墨渊上神不得已只得即刻开始做心理建设。他活到了这把年纪,神生阅历无数,历经的劫难也数不胜数,可唯独断袖一事,他委实没有半点经验。哪怕他身旁就有一对活的断袖,也没能叫他提起半点兴趣来好好观察一番。彷徨了一阵,墨渊的心情比当年打仗时还要沉重几分,遂也就没甚心思听那紫衣尊神讲他的计划。

东华瞧了他几眼,见他魂不守舍,一脸的生无可恋,也就失了论事的兴致。仔细地将夜明珠收到墟鼎里,他走出鲛帐便打了个哈欠。遂就同来时一样,慢慢悠悠地往太子寝殿去。

昨夜那样的好梦,他可不在乎再多做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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