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验尸
白活本名叫沈崔圭,湖南人,自小生长在湘江水畔,多情之地,多情之人。太平天国长毛兵一闹,惊出了一个震惊朝野的曾国藩。沈崔圭先是太平天国的儿女,随着战况急转直下,又随着杨秀青转投了曾国藩的湘军。(请参考《薄暮惊鸿五 乙未英杰传》标题有了,还没写所以不要期待了)
所以要跟白活谈信仰,那基本是对牛弹琴。其实跟中国老百姓谈信仰大多是一种奢侈的事情。这种情况直到白活死后30年,方才出了一个开天辟地的仁杰,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家。只不过物极必反,狂热的信仰也几乎给这个国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当然这都非本书所能讨论的事情。
我们现在只说白活。
白活死后小半个时辰,张铁匠就裹着厚厚的皮袍子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他今天没有叼着喜欢的烟袋,双手就这么在身后背着。
风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来劲,张铁匠朝左右看了看,一眼就捉住了地上躺着的白活。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白活身旁,见到白活就这么仰面躺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紧紧的阖着,嘴巴微微的张开。
张铁匠推了推白活,口里轻轻喊道:“白爷,白爷。你咋个了?”
待到推第三下,他探了探白活的鼻息,没有反应。张铁匠注意到,白活的身体下面淌着一些东西,红得有点发黑,像山间的溪流一样分着大大小小的岔,他试探着用手指蘸起了一些,带着一点点的腥味。他突然意识到那是白活的血。
张铁匠有点想哭,他看过很多人的血,自己的父亲溃烂的腿流出的血,自己的朋友被柴犬咬伤的胳膊流出的血,镇东大户独子的肚皮上流出的血,可是他唯独没有见过那么真切的血。或者说血这个东西,只有真的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才能称之为一种警告,而其他时候它仅仅是生命中的一种颜色。
张铁匠害怕了,那是一具尸体!他的喉咙里开始像猎犬见到猎物,情不自禁的开始呼噜,最终成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死人啦!”
很快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镇里没有大夫,白活就是这里唯一的大夫。有人尝试着用凉水去泼白活的脸,也有人拿来艾草熏香凭往日的经验在白活的鼻子底下来来回回的摆动。可惜死人爬不起来,白活活不过来。
片刻之后,妇女们开始哭泣,爷们则手足无措的观望着。张铁匠则在村长的的旁边指手画脚的嚷着:“这是杀人,这是杀人啊。你瞧那些个血。”
“我看这样吧,都别站着了。大牛你跟人去县里请衙差带着仵作来看看。四婶你找人弄点白布来把尸身盖上,别见了天光,回头再烂了。其他该干嘛干嘛去吧。”村长说话了,别看平素里他不怎么管事,此刻白活一死,他的存在就变得至关重要。
不过村民基本都是田农,庄稼汉,此时正是农闲的时候,平日里除了在源流茶社喝茶打牌聊天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白活死了,那便连唯一娱乐也消失了。一种绝望得没有出路的感觉涌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人们的目光在源流茶社和白活之间徘徊。
村长马大好,捋了捋下巴上的几簇胡子,他开始盘算着白活死了以后的事情,他心满意足的看着晨光中的源流茶社,想象着那里的仓库中储藏着的东西统统纳入自己的口袋,想象着自己坐在源流的大桌子上跟几个孙子孙女共聚天伦,哈哈,白活的一切都将是马大好的。
朋友们,有的人名字叫大好,可是未必就是个大好人。这是中国人做人的常识。白活叫白活也未必就真的白白活了一场……
衙差在日中的时候赶到了。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捕快,一个五十开外的白发仵作。
村民们突然间好像找到了一点乐子,缘何镇子大概有三十来年没惹过官非了。每年的摊租都是按时交到白活的茶社,由他再交到衙门口去,倘若遇上荒年,也是白活去跟官府周旋,每次都能减免部分的赋税。村民间纵然偶有纠纷也是在源流茶社里三刀两面地说清楚,道明白。衙门,差役,好像跟村民之间没有多大交集。
村民们围成一个圈,仵作则趴在地上慢慢的研究白活的尸身,捕快就在纸上做笔录。仵作一边勘验一边拖着长音高声嚷道:“额头处有一处斜向切口。深半寸,长半寸。左耳后有淤青一处。右耳有划伤。脖梗有一处切口,深半寸,长一寸。”仵作说道此处停了片刻,拿食指点了一个村民,帮衬着将白活的衣服解开。
长衫一褪,露出白活赤裸裸的身体。虽是70的老人,不过那一身习武之人略显健硕的肌肉还是让人大吃一惊。年轻点的女人啊的一声害羞地躲的远远的,年纪长一点的也是半笑不笑的掩着脸蛋。
仵作查验了白活的身体,又在前胸、后背、胳膊、大腿、小腿发现了十一处切口。长度虽不一致,却都深半寸。捕快在一旁记录着,脑子里突然间钻进了几个字:不寻常。
是的,不寻常,就连缘何镇的村民都知道白活的死不寻常。捕快虽然用的是大刀,但他哥哥是个用剑的高手,常常跟他这个捕快弟弟说,在江湖上,谁能把每一剑的力度,速度控制到极限,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划出很多一样深度的伤口。碰上这样的人,你最好是躲起来,越远越好。哥哥的话是那么的语重心长,可这个弟弟每次都当成笑话听,在他看来,即使能切出一样的伤口又能怎么样?武术不是一种表演,剑法,刀法,棍法,拳法每一种武术的目的都是将对方击倒。
可是今天他改观了,当他看到白活身体上那些整齐划一的伤口,他感觉到了恐惧,刺入骨头的恐惧。
仵作已不再将伤情口述,神情凝重,只是将尸身翻转过来,陡然间,仵作眼放异彩,朝周围的人群挥了挥手,嚷道:“都让开,都让开,别挡着光。”村民朝外散了散。仵作右手在白活背部查验伤口,左手却罩在袖子里,在白活原先肩胛骨压着的地方用食指微微一弹将土里的一件东西拨入袖中。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仵作叫村民将白布重新蒙上,唤过捕快和村长,悄声说道:“十四处刺伤,一处淤青。后背有擦伤,可能是倒下去的时候在地上擦出来的。后脑无伤,银针试探无毒。”
马大好抢着跟捕快说:“哦,照大人看,这是他杀?”
仵作出言打断,接着说道:“只是我觉得奇怪。”仵作顿了一下,“白活的身子上虽有切口,但是没有致命的伤口。五脏六腑虽未开腹查验,但看他口耳眼舌并无异样,应是倒地时未受内伤。那十四处切口处处都不在关隘处。”
“你的意思是白活死得不明不白?”
仵作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村长马大好听罢,则朝正在为白活盖布的村民招了招手。转瞬间跑来两个年轻人。马大好吩咐道:“你们快回家去叫你们家那口子,准备炊米,烫个两壶酒,置两个菜,就在源流茶社里好好招待二位差官。”
村民们显然还不习惯被村长这么呼来唤去,二人先是一愣,也没动身子。马大好一看,光起火来,喊道:“我是村里的保长,还不快去办。”二人这才应承着去了。
马大好一指源流茶社的招牌,说道:“穷乡僻壤,也没个像样的地方,二位差官大人咱们就在此处填填肚子,待在下…….”
仵作摆了摆手,朝捕快递了一个眼神,说道:“村长,不劳您费神。我也不瞒你说,咱们衙门里上上下下的老少爷们往年来没少受白活看顾,常日里银两酒钱处处照应得当。照道理讲,尸身查验不清,白活死因不明,于情于理咱们都不能就此回去覆命。可是,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两人呢城里头快活惯了,你这个地方咱们可是住不惯,你看你叫人把尸身收在茶社里,我们两明日再来勘验。你看如何?”
马大好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叫人取来几个饼子,烫了一壶烧酒给两人带着解饥。心里头却对白活莫名其妙涌起一股子仇恨。
众村民推推搡搡,一直将两人送至村口,这才折回。按照马大好的要求将白活安置在源流茶社的厅堂上,安排了守夜人,裁剪了好些个白布出殡时备用,直折腾到日薄西山这才罢休。
我可是说过叫大好未必就真的是大好人,这个世界名不副实的东西太多了,你得多个心眼,眼见也未必是实,这话你记住了。
白活死后第二天,马大好也起了个早。天蒙蒙亮,天气寒冷。今天不算特殊,只不过是新世纪的第一天。1900年的第一天,马大好心情不错,他要去源流茶社看一看自己的宝贝。
马大好的家在镇西头,源流茶社在镇中央。马大好一路走来连只猫也没遇着,他半清半醒地做着梦,想起去年在镇子演的一出《霸王别姬》的大戏。马大好笼笼袖子,学着戏子的腔调唱出声来:“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声调原本就高,这一下学了个八分像。
有的戏只能在戏台上唱,戏台下的学两声也别选在天黑后或者黎之前,这是忠告。马大好还没接上下句,就听到噗呲一声,一旁的屋顶突然间彷佛闪过一道身影。马大好够头去望,四处的房屋好像一个个的棺材,死气沉沉。马大好可不敢继续唱了,脚下情不自禁的快了几分。
源流茶社,门户大开,大牛拉了一条板凳横在门口,倚着身子靠在门上,马大好来的时候,他正打着呼噜做着春梦。
马大好厌恶的看了看他,跨过了板凳,进了源流茶社,这个即将为他所有的朝思梦想的地方。现在我来讲讲茶社的布局。茶社分上下两层,下层是营业的场所,有十一张桌子,靠门的右手边有一张掌柜台,台子上摆了一些瓶瓶罐罐,大多是蜜饯、甘枣、花生之类的东西,台子后面靠着墙壁有一个大木头柜子,上头整齐划一的摆着各式的存储各式茶叶的罐头。柜子的侧面往里是一扇门,门上还拿灰色的麻布订了一个门帘子。屋子正中央靠墙摆着香案,香炉,拱了一张老子的图画。出了这个门就是白活的住处。
屋子正中央靠西有一个两节的扶梯,梯子直通二楼,楼上依旧是是十一张桌子。
马大好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把里里外外的家具看了个遍,心满意足的摸了摸肚子。
他似乎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