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读书
甘肃酒泉 马少军
这个话题容易让人生厌。叶圣陶在《未厌居习作》里谈到读书时,曾说过自己比较反感把读书老是挂在嘴边的人,比如有些所谓文人学士心营他务,日不暇给,偏要搭起读书的架子,感喟地说:“忙乱到这个样子,连读书的功夫都没有了。”或者后退一步,表示最低的愿望说:“别的都不想,只巴望能安安逸逸地读一点书。”叶圣陶对任何不好的事,似乎都采取比较温和的态度,但对这种人,他甚至于穷追猛打。在《过去随谈》一文中,又提到读书,说有些人开口闭口总是读书,“我只想好好儿念一点书,”“某地方一个图书馆都没有,我简直过不下去,”“什么事都不管,只要有书读我便满足了”。他认为这是一种为读书而读书的矫饰,是一种任别的什么都不屑一做的傲慢。这种人自封为人间的特殊阶级,同时给与旁人一种压迫,仿佛唯有他们才是人间智慧的葆爱者,他们认为读书是很了不起的事,生活云云不在范围以内,这就引起了叶圣陶先生的反感。
所以这也是一个不太好谈的话题。加上自己读的书不多,却又要絮絮叨叨地写有关读书的文章,可能也会引起人的反感。但这些年除了“生活云云”之外,剩下的时间也一直在读书。这在我,大抵不是出于自身发展的需要,因为在可看见的将来,我的人生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了;也不是出于自身文化的需求,因为我深刻地知道,我在本质上不是一个文化人;更不是搭起读书的架子,为读书而读书。如果是这样,即便是我自己,也要做三日呕的。
我的读书,可能是源于从内心升腾而起的寂寞。所以,我在读到叶圣陶在描写自己和俞平伯分别的场景时,竟至于眼眶有点发红了:
“ 离别的利刃要把我们分隔开来了。于是一启口一举手都觉得有无形的线的把我牵着,又似乎把我周身捆紧来,胸口也闷闷的不好过了。我竭力要想要摆脱,故意做出没有什么的样子,靠在椅背上,举起杯子喝茶,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谈着。然而没有用处,只觉得十分地勉强,只觉地被牵被捆被压得越紧罢了。我于是想:离别的空气既已凝集了,再也别想冲染,它是非把我们挤了开来不可的!”
在这里,我看到了我从来没有体味过的真正的友情,一个人能为朋友的暂相分别竟压抑苦闷至此!由此我想到夏丏尊在白马湖畔的小屋里看着弘一法师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时满脸喜悦的表情,想起已是耄耋之年的巴金和沈从文对坐在一起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吃点心时的样子,想起朱自清冯友兰见了当时名气没自己大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陈寅恪先生打拱作揖执师生之礼的情景,想到周作人为郁达夫的《沉沦》正名从而为郁达夫脱困的文坛佳话。
这是一个远去的时代,但这些个人都还活在自己的作品里。这也是最近一年来我忽然开始迷恋民国散文,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手不释卷的原因。因为要阅读,所以也就陆陆续续地收集了不少民国大家散文集子,如梁实秋的《雅舍小品》,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叶圣陶的《未厌居习作》,夏丏尊的《平屋杂文》,林语堂的《有不为斋文集》, 王了一的《龙虫并雕斋琐语》,以及郭沫若的《山中杂记》,周作人的《雨天的书》,胡适的《四十自述》,陈源的《西滢闲话》,茅盾的《见闻杂记》,梁遇春的《泪与笑》,俞平伯的《燕知章》,许地山的《空山灵雨》,等等。他们或玩赏鸟虫,或吟咏花草,或体味闲雅之情趣,或享受读书之乐趣, 或感悟人生,或说男道女,或仰观日月星辰,或俯察山川雨雪,或写分别,或写做客,或访人,或送礼,或写山村野店,或写江阴船歌,或表尺素寸心,或怀风雨故人,或剔须,或理发,或写后园之菊,或写荷塘之月,或去骑马,或去放风筝,或沐初冬之暖阳,或写盛夏之阴雨-----不管写到哪里, 他们的胸怀很是宽广,体悟颇为深刻,笔触都极为细腻,情感也特别真实。
有时候,我也会忽然想,真正的生活的情趣,真正的令人感念的友情,甚至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爱,应该向民国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