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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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一口大大的老式楠木箱子。
说它老其实我是不太情愿的。因为它的年龄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又因为,三十多年的时光浸染,并没有让它光洁的肌肤变得斑驳老态,相反,昔日略显招摇的黑红漆色渐渐敛去浮华,变得温润如水,颇有点美好正当时的感觉。
顺着大漆呵护下的木头纹理和疤结看过去,总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看到的是一条条曲折蜿蜒的乡间小路,又好像是日夜流淌不息的小河,安静地通向未知的别处。
可是,不管我承认与否,它的确早就落伍了。
样式古旧,方方正正的外形,颇有些蠢笨之态。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雕饰,唯一的点缀就是一把颇有些分量的铜锁。向上掀开厚重的箱盖,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长约1米5、宽约0.8米、深约半米的朴素洞天,再无任何的格挡遮拦,更没有如今家具必备的功能分区。这样简朴笨拙的“大肚”家具,早已在市面上绝迹。
它落寞地躺在和时尚全然不搭边的旧时光里。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它不止一次地忍受过我的抱怨和嫌弃,也险些遭遇和多数老物件相同的被抛弃的命运。好在父母的坚持替它扛过了风风雨雨,让它得以幸存于世。
早些年,每每我自数千里之外回到家里,再次老生常谈地感叹起它的陈旧,父亲都会置若罔闻地把目光投向它,啧啧称赞:多好的大漆啊,几十年过去还像新的一样,现在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漆工啊。
随着我年岁渐长、距离渐远,对它的感情渐渐变得复杂,少了几分厌弃,多了几丝留恋。
这些年来,它就像熬过了中年危机的男人,在有惊无险地穿过可能让人粉身碎骨的激流险滩之后,驶入一条平静舒缓的生命之河,越发显露出老物件的迷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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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口老箱子是在我6、7岁时来到我家的。
那一年,父亲买来两棵上好的楠木,恭恭敬敬地请来方圆百里名气和生意俱旺的两位木匠师傅,就在楼侧的一处空场前支起架势,忙碌了大约两个星期,一锯一斧一刨一锤地将它手工打造出来。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能看见它在漫天的木屑粉尘里一天天地长大。
打好的素颜箱子被父亲请来的几个壮汉抬走,送到山下漆匠师傅的家里。印象里,那是一段漫长的等待。
父亲说大漆有毒,又说有的人会对大漆过敏,所以即使我再好奇,父亲也不会带我去看,我只是偶尔从他和母亲的交流里捕获到一些进展信息,例如:昨天漆了第二遍,等全干之后才能打磨;再上最后一道漆就差不多了……因为看不到,我对它的期待,愈加深切。
一个雨天的下午,父亲带我去长江边散步。路过漆匠的家,从外面望进去,堂屋深处一片黑暗,一股浓重的漆味扑鼻而来。走出来和父亲打招呼的漆匠脸上戴着宽大的口罩,头发统统敛在了一顶早已看不见本色的军帽下,只有一双苍老疲惫的眼睛和一双青筋毕露的手暴露在空气里。我惶恐地用手紧紧捂住口鼻,逃也似得快步而去,父亲撑着一把大大的雨伞追在我身后,踩得脚下的青石板上泥水四溅。
等它正式落户我家时,大概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它穿着一身绸缎般光滑漂亮的大漆外衣,刺鼻的味道已经散尽。母亲把厚重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它的肚子里,还有我和哥哥的棉衣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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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一度是我喜欢的童年玩伴。
我时常费劲地掀开盖子爬进去,怡然自得地让身体陷进一个松软的棉花世界里。幽闭的空间并没能让我害怕,相反,我在黑暗里感受到的空间无比宽阔,任由我在里面腾挪转身也全无障碍;放进嘴里的大白兔奶糖,在黑暗里吃来,味蕾上的感觉格外美好。
在最初的日子里,每逢藏猫猫的游戏开始,我便撒腿奔向它,直到邻居小朋友们遍寻不见,在外面不耐烦地大叫我的名字认输告饶,我才得意洋洋地从箱子里爬出来。这个伎俩用的次数多了,越来越轻易地被人识破,对它的那份喜爱也就渐渐变淡。
然而,它的新功能很快又被我发掘出来。
不爱吃药的小孩,在父母递过来那些白色药片转身离开后,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扔进箱子靠墙的缝隙里,在那些小病不断的日子里,我瞒着父母,靠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不治而愈。搬家时,箱子被挪开,大大小小的药片散落一地,我的小秘密也就此大白于天下。
在偷着看小说的中学时代,当父母的脚步声离房门越来越近的时候,箱子就在仓促之间成了那些闲书的荫蔽。
它宽厚的身躯,替我挡住了父母探究的目光,藏下了那些不愿遵从父母安排、不愿对父母言说的青涩少年时光。
我们不断往前走,也不断回头看,一个叫“成长”的东西把我们带离过去,越走越远......好在,转头回去,还有一些老物件让人心安地躺在旧时光里,忠实地记录着曾经的年月,擦亮我们逐渐模糊的记忆。
Endless
你好啊,老家伙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