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筱颖穿着高跟鞋踩踏在街道上,仰望着在大厦间穿梭的绚丽光景。忽然她脚踝传来剧痛,这使得她身体失去重心向右倾斜。就在她即将摔倒之际,一个有力的臂膀在身旁托住了她。对方搀扶刘筱颖在长椅坐下。她抬头,看到一张端正的面庞。
“你没事吧?”男士问。
刘筱颖嘴里吸着气,摇了摇头。她脱下红色高跟鞋,把手搭在泛红的足踝上轻轻揉搓。大厦荧屏的街拍模特在她头顶上方晃动着身影,面朝她甩了一个飞吻。男士掏出纸杯里的冰块,用塑料袋裹住。她仰起脸,嗅到一股柠檬的清香。
“用这个敷着,不然很快就会肿起来的。”
“谢谢。”
男士朝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她看着那个夹着公文包的背影,从挎包里取出手机,拨打齐恺威的号码。手机那头传来正在通话中的语音提示。她保持着机身紧贴耳畔的姿势,直到冰块融化。她从包里拿出纸巾将足踝擦干,穿上高跟鞋,扭到的部位在冰敷后变得麻木,走到马路边上应该没问题。在经过一面橱窗前她停下脚步,里面的人形模特穿着一款洁白的婚纱,但头部不知所踪。她调整纤长的身姿,看到了从橱窗中映出自己套上婚纱的模样。她掏出手机回拨了号码,接通后那头传来嘈杂的声响。静听片刻后她开口道:“来接我。”
这时一对情侣说说笑笑地从她身旁经过,男子撞到了她的肩膀,脚步丝毫未停,也没有任何表示。足踝再次传来刺痛,刘筱颖斜倚橱窗,注视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用高跟鞋砸过去会怎么样?
“齐恺威你说话。”
“我正在外头忙事情,你自己打车回去吧。”齐恺威说。
刘筱颖深吸一口气。
“忙什么?”
“工作上的事。家里有吃的,你自己回去用微波炉热一热,我——”
刘筱颖挂断了手机,继续向前走。十字路口前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像有着自己的目的地。或许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如此。可刘筱颖此刻却不知道该前往哪一个方向。她走进旁边的星巴克点了一杯咖啡,看到了刚才那个身穿白衬衫的男士。此刻他正坐在窗边角落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键盘,对面座椅的公文包静静地躺在那里,让她想到海底捞火锅店单人餐的陪伴布偶。对方那副认真的模样让刘筱颖不忍心上前打扰。她抿了口咖啡,感到满嘴都是苦涩。
她和齐恺威是在大学认识的,她比对方高一个年级。在新生欢迎晚会上,齐恺威上台唱了一首《水手》。学生会当时安排她去献花。她还记得把花凑到齐恺威面前时,这个大男孩露出了和他那副高大体型不相符的胆怯模样,只嗫嚅了一句“谢谢学姐”便不再言语。这副怯生生的模样让她感觉到有趣。一个学期里她有意无意地向他接近,而这似乎也是他渴求的。经过相处后她发现这个学弟的执行力和组织性都很强。比如“XX老师的生日大家一起众筹买蛋糕啦”“周末很无聊去动物园看熊猫的眼睛吧”。每次他的提议都能得到众人响应。在一个情人节,齐恺威领着几个同寝室的人到女生宿舍楼下,用999朵玫瑰串联出了他和刘筱颖的姓,中间则铺成一个爱心的图案,用蜡烛点缀其间。这样一来全宿舍的女孩都知道了他在向刘筱颖表白。最后在一群姐妹的簇拥下,她接受了齐恺威的追求。
刘筱颖学的是绘画,毕业后只能考虑留校任教,但她又不想那么快地投入工作。于是齐恺威通过家里的支持开了一个小酒馆,而她顺理成章地成了酒馆女主人。起初凭着齐恺威在大学积累的人脉,酒馆生意一度十分红火。这也是刘筱颖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她甚至一度以为日子会永远在灯红酒绿中延续下去。直到光顾的客人身份越来越杂,赊账也越来越多。每次她提及这些问题,齐恺威总是以一句“朋友间的往来就是这样”作为答复。后来为了维持酒馆的经营,她不得不向朋友开口借钱。好在她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加上身边也都是喜欢玩的朋友,所以他们很爽快地慷慨解囊,使得她可以继续编织眼前的梦境。可渐渐地她发现,齐恺威晚归的次数越来越多,补货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昨天晚上,齐恺威告诉她,酒馆需要关门一段时间。
“为什么?”她问。
“房租上涨了。”齐恺威喷出一口烟圈,左手搭在车窗上,“房东都是吸血鬼,他也不想想我们来之前这个地方有多荒凉。”
刘筱颖看着车窗外五光十色的夜景,一时还无法相信自己苦心构筑的大厦就此宣告坍塌。
“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
“可以。”齐恺威说。刘筱颖握紧手中的安全带,感到自己的心又变得和车辆一样平稳。可齐恺威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再度撞上了南墙。
“你看看能不能去借点钱,我这边也会想想办法。”
“可我已经把能借的朋友都借遍了。”她的语声到最后近乎低喃。
“那就再找几个朋友嘛!”齐恺威通过车内后视镜扫视她,“念书的时候不是有很多男生围着你打转儿吗?”
刘筱颖看着那张讥嘲的脸庞,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可我选择了信任你。”
“好,我谢谢你。”齐恺威抬起手,“但我们就事论事。毕业两年来,在吃穿住行上我没有亏待过你吧?房租、车贷、酒水,哪一项都是不小的开支。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能现实一点。”
刘筱颖紧咬嘴唇,泪水如雨滴般簌簌落下。
齐恺威别过脸。
“行行,我再想想办法。你别哭好不好?有什么大不了的,去找份工作也是一条出路啊。”
她不再说话。回到住处洗漱后两人熄灯躺下。黑暗中刘筱颖越发觉得心神不宁,她拿出手机翻看着齐恺威的一条条动态,最后在齐恺威不常用的社交账号下方发现了一个女孩的头像。上面是一条“帅哥我已经添加你了,通过一下”的留言。她摇醒身旁的齐恺威让他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揉了揉眼睛。
“你怎么还没睡啊?”
刘筱颖举起手机到他面前,他撬开眼皮扫了一眼。
“喔,工作上的事情。”
“什么事情?”
齐恺威打了一个哈欠,翻了个身。“就是一个合作的红酒供应商……明天再说吧,困死了。”
刘筱颖真想掀开被子将眼前这个男人踢下床。可她不能。就像他说的,自己衣食上的开销,包括住着的这套公寓都是齐恺威付的账单。她生性大大咧咧,虽然也投入了不少钱,但都不明不白地花在了一次次奢侈的派对和酒馆的装饰上。她知道自己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于是背上挎包出了门。摔上门之前,她听到了卧室里传出的鼾声。
直到刚才,齐恺威都没有联系过她。她主动打电话过去,得到的却还是一句敷衍。
这时刘筱颖看到窗边的公文包男士收起电脑,起身伸了个懒腰,脸上充斥着一种完成某件工作后的倦怠和满足。刘筱颖这才发现咖啡已经凉了。她掏出手机支付账单,正要走出星巴克,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2
“喂,这位小姐请你等一下。”
刘筱颖回过头,发现那个公文包男士正朝她挥手。她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猜不透对方的意图。两人之间有过的短暂交集应该已经随着冰块消融了才对。
这么想着刘筱颖脚步未做停留。当她走出门外,身后男士急匆匆地追赶上来。她这才发现对方除了胳膊上夹着的公文包以外,手里还提着一个乳白色挎包。
“这是你的包吧?”男士问。
刘筱颖抬了抬空无一物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的脚踝怎么样了?”
刘筱颖晃了晃脑袋。就连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都会对她表示关切,而自己托付身心的男人却只顾拈花惹草。她忽然感到一阵鼻酸,只好别过脸,竭力避免对方看到她的神情。
男士看到她这副模样,又看了看手里的挎包。
“看来还是很疼吧?”
“你叫什么?”刘筱颖问。
男士愣了愣,随即道:“吴振华。”
“刘筱颖。”她伸手接过挎包,“谢谢。我看到你刚才好像很忙的样子。”
“都是些工作上的琐事。”吴振华摸了摸脑袋,“我从事建筑行业。”
“哦?”刘筱颖来了兴致,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就是一些关于用料采购,地皮选址、装修设计之类的事情。”吴振华摆摆手,“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挺感兴趣的。”
吴振华看着她的眼睛,像是鼓足了勇气。
“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刘筱颖看了眼手机屏幕,现在已经将近晚上9点了。吴振华又接着道:“要是没时间的话也没关系,我——”
“半小时。”刘筱颖说。
考虑到刚刚从星巴克出来,两人自然而然地步入了一间酒吧。酒吧很清静,墙壁上挂着黑胶唱片和一些经典专辑的封面海报。书架上陈列着书籍,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盆栽。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清香,看上去并非仿真植物。音响里播放着柔缓地爵士乐,四周弥漫着暖色灯光。
吴振华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窗外经过的人潮。吧台里站着一名男子,正斜倚吧台边看书看小口啜饮威士忌,就差双手环胸摆出一副“要点什么自己过来”的模样了。除他以外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交谈。在墙角尽头处的位置趴着一个人,因为桌面罗列着一整排威士忌酒瓶的遮挡,加上对方像头待宰的死猪一样将脑袋耷拉在裤裆上,无法看出性别样貌。刘筱颖以前在酒馆经常见到这种喝断片的模样,即便传出枪响也无法将他们震醒。
“来杯‘自由古巴’怎么样?”吴振华说,“其实就是汽水兑点威士忌。”
“可以。”
吴振华走到吧台和男子交谈了几句,男子点点头。等酒上来的过程中一直是吴振华在开口,却没有给人自说自话的感觉。因为他偶尔会停下来问刘筱颖的看法——并非什么正式的咨询,而只是为了让她产生参与感。这让刘筱颖感到很放松。其实从坐下那一刻起,刘筱颖就把工作和时间抛到了脑后。她只是想找个地方待会儿,什么也不考虑的放空身心。
时间在不觉中流逝。那一对年轻男女离去后,四男一女的身影晃入了酒吧。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的瘦高个青年,蹿动的鼻尖使得他看上去像一只搜寻奶酪的老鼠。而依旧斜倚吧台翻看手中杂志的老板赫然是一只高贵的暹罗猫。刘筱颖由衷钦佩这种经营模式,想来对方并不以此谋生。这时一曲终了,吴振华的话音飘进了耳边。
“……不好意思,我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没耽搁到你吧?”
刘筱颖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时间已不知不觉过了十点。她用指尖夹起吸管搜寻着杯中早已了无踪影的冰块,微微摇头。
“没关系,我今晚过得挺开心的。”
吴振华回望着她。刘筱颖的目光停留在他右边脸颊浮现的浅浅酒窝上,忽然觉得如果时间就此定格该有多好。
这时一个打着耳洞的青年忽然站到了吴振华身后,用一把明晃晃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咽喉。刘筱颖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感到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接着她听到耳畔传来一句低语。
“别动,只要乖乖配合,你们就不会出事。”
刘筱颖睁大了眼睛,看到吴振华朝他摇了摇头。很快他身后的青年将刀锋往他咽喉贴近了两公分。这一举动迫使吴振华缓缓将双手摊平放到置桌面。
接着刘筱颖看到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将窗帘拉下,反锁了店门。而老板依然以原来的姿势倚靠吧台,只是咽喉处同样多了一把刀。这时他身后那名穿黑色皮衣的瘦子开口了。
“各位,我们只取财,不伤人。只要乖乖配合,两分钟内就能完事。”
老板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嘲弄,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玩笑。冷静下来的刘筱颖也觉得这伙人要么是一时兴起,要么是缺乏经验,居然会想到来这样一个冷清的酒吧抢劫。这时那个女孩窜到柜台前,掀翻了一个摆在桌角的相框,相框落地发出玻璃震碎的声响。这时刘筱颖看到本来纹丝不动的老板身子动了动,黑皮衣瘦子赶忙出声喝止。并用刀锋贴紧了他的咽喉。很快老板的脖颈上便印出了一抹血痕。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女孩竟然翻出了一捆百元钞票。她兴奋地看向几个同伙。这时刘筱颖听到身旁青年发出了粗重的喘息。
“等等,让我说句话。”老板说。三男一女全都看向他。刘筱颖注意到老板身后的瘦子凸起的喉结像轮轴般滚动着。
“你给我闭嘴。”
“你先别勒那么紧……对,放松。这点现金就能满足你们吗?太没出息了吧?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咳咳,等我喝口酒。先把刀放下,对了……告诉你们,我还有更多呢。”
其余两男一女都看向瘦子,女孩朝他点了点头。
“在哪里?”瘦子问。
“你让开。”老板对女孩说。女孩挪了挪身子,于是老板往柜台下俯身,像在翻找什么。站在吴振华身后的男劫匪也伸长了脖子张望,刘筱颖料想自己身后那位也是如此。这时她看到吴振华朝她使了个眼色,手缓缓向酒杯挪动。她意识到吴振华准备反击,起初的紧张和不安也随着冰块消融于眼前的杯中液体,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激动和亢奋。而下一刻,她听到了一声枪响。
3
开枪的正是老板,此刻他手持的猎枪枪口处正冒出一缕青烟。整个酒吧变得漆黑一片,那一枪很可能是打向了电闸的位置。接着刘筱颖感到身后的人松开了她,霎时四周变得一片寂静,随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别动!”漆黑中传来老板的喝令,“老子的枪口正瞄准着大门,只要再听到一点动静就开枪。”
这句话声如洪钟,完全不像是刚才那个醉醺醺的老板发出的。命令很快奏效,没有人会怀疑老板对酒吧环境构造的熟悉程度。谁都不愿意充当率先窜往大门方向的出头鸟,四周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声,有人及时捂住嘴巴,有人直接瘫坐在地上。
黑暗中刘筱颖感到一只手掌搭上了她的手背,那温暖的感触抚平了她起伏的情绪。
短发女孩带着哭腔道:“大,大叔,我们只是抢劫的。不对,我不是……放我走吧,这钱我不要了。”
老板发出一声嗤笑。
“说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把这里当公厕吗?”
“那你想怎么样?”瘦子颤巍巍的语声传来。
这时黑暗中发出了脚步声。
“谁在乱动啊?想害死我们是不是?”瘦子问。
“不是我。”另一个青年说,“大勇!”
“我没动!”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一个稚嫩的女声传出,听上去像是刚睡醒的模样。老板的语声忽然变得柔和。
“没事儿。小丘,这6个哥哥姐姐在陪爸爸玩游戏呢。”
小女孩拍起了手掌。
“玩什么游戏呀?我也要玩。”
“你先到吧台这里来。”老板说,态度骤然降温,“其余人都别动!”
然后是拖鞋“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的声响,小女孩哼哧着扑进了她爸爸的怀里。
“你的眼睛滴眼药水了没?”
“嗯。你不是说要教我看盲文书的吗?”
“等会儿,爸爸处理完这里的事就教你。”老板接着说,“听着,那些钱是我给女儿筹来治疗眼睛的手术费。既然你们无聊到要来打它的主意,那么我们就玩个游戏怎么样?”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等着老板开口。黑暗中能听到他在摸索什么,接着传来某个物件抛落在地上的声响。
“现在我已经把钱扔到了大门位置,接下来我会说明游戏规则,挺好了,我只说一次。
首先,你们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扔到地上——别动歪脑筋,谁要是让我看到一点亮光,我马上就往那个方向开枪。”接着黑暗中传来上膛的声响,“你们持刀抢劫,在法律上我这也属于正当防卫。嘿嘿,我说到做到。”
没过多久,黑暗中传来手机摔在地板上的金属碰撞声。
“爸爸,这个游戏听起来人好少。”
“所有人都把手机扔到地上。”老板说。
“叶茜。”瘦子叫唤了一声,接着黑暗中再次传出手机搁置地板的声响。
这时刘筱颖感到那只手掌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她知道吴振华在示意自己掏出手机。她只好也把手机放在了地板上。
确认每个人都放下手机后,老板才接着说:“很好。捉迷藏和躲猫猫儿都玩过吧?趁着现在谁也看不见谁——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形刚好符合了这两种游戏的前提条件。那么再加上123木头人——就是每数三下,我就会往大门方向开一枪,谁要是能趁着我数数的间隙从大门出去,就连人带钱的滚蛋,我保证事后不报警。不要打歪主意,我这里可不是外面,没有后门可走。要是有人胆敢破坏规则,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子弹可不长眼。”
刘筱颖感到心跳加快,但身为局外人又隐隐觉得有趣。她很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下一刻,她明白了好奇心为什么会害死猫。
“这个游戏规则适用于在场每一个人。”老板说。
刘筱颖刚要出声反驳,感到吴振华攥紧了她的手。她忽然冷静下来,想通了会制定这种游戏规则的人无疑是个酒疯子。凭着以往经营酒馆的经验,他知道对这种人没有道理可讲。好在她并不急着离开,只要按兵不动就行了。
“小丘,你来数。”
“好。1,2——爸爸,2后面是什么?”
“都给我站住!”老板往黑暗里大喊。实际上也没人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是3,小丘。等我喊预备开始你再数好吗?”
“好。”
“预备,开始!”
“好。”小丘拍了一下手,“123无(木)头人。”
这时黑暗里刚刚响起的窸窣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刘筱颖听到了桌椅碰撞声和一声哀吟。
“别动!”老板说,语声又变得温和,“小丘,你慢一点数。”
“好。”小丘压低嗓音,“1,2,3——无(木)头人。”
这回刘筱颖听到了有人撞向大门的声响,下一刻枪声传出,然后是玻璃破碎声,女子叫喊声,其中夹杂着猎枪的上膛声和男子的号叫声,直到声音由近而远,刘筱颖意识到有人撞破大门的玻璃碎屑钻了出去。一道微光从外面斜斜地照射进来,映射在一个高脚杯上泛出点点光圈。
“好,1号玩家顺利逃脱。”老板说,“游戏继续进行。”
4
这时周围传出了手机铃声,黑暗中发出一抹淡淡的亮光。
“谁的手机?”老板问。
“阿明。”瘦子叫道。
“接吧。”老板说,“万一是你妈妈打来的呢。”
接着刘筱颖看到走向亮光处的是一个光头青年,他弯下腰捡起手机,就像一个站在舞台聚光灯下向观众鞠躬谢幕的人。他两手发颤,生怕手机掉到地上似地将其凑到嘴边,语声近乎低喃。
“喂。”
“黄明你死哪儿去了?赶紧到‘夜都’接我。”一个女声骂骂咧咧道。
“你小点声。”
“怎么?你边上有谁?”女声顿了一下,“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好啊,我辛辛苦苦累了一晚上,你又到处鬼混!”
“我没有。”
“别告诉我是上次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条狐狸精,不然我跟你没完!”
黑暗中传出一声咳嗽,黄明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现在正在忙,挂了。”
“你敢?”
“我真挂了。”黄明说完关掉手机,长舒了一口气。这下他又回到了黑暗的庇护中。
“行了,站着别动。”老板说,“这是你的初始位置,刚才走的步数不算。”
刘筱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叫黄明的家伙此刻站在远离大门的墙角。只怪他刚才把手机甩得太远了。
“大叔,放过我们吧。”那个叫大勇的男子道。
“怎么?这可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再说了,赢了游戏还有奖金拿,天底下哪里还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老板说,“小丘,你接着数。”
老板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响起。与此同时刘筱颖感到吴振华的手离开了自己。黑暗中传来一阵扭打的动静,最后是脑袋撞到地板上的声响。
“大哥,我错了大哥。”说话的是瘦子。接着传来金属物件掉落在地的声响,映着大门暗淡的光线,闪过一抹常人难以察觉的锋芒。
“好好玩游戏。”吴振华说,“别破坏规则。”
刘筱颖没想到外表看似文静柔弱的吴振华有这样的身手,这让她忍不住暗自叫好,同时心底也泛起了一阵安全感,
“爸爸。”小丘发出惊呼。
“小丘别怕。”老板说,“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一个哥哥在帮我惩罚他。”
“什么是‘惩罚’?”
“就是你刚才听到的。”
“哦。”
这对父女间的对话触动了刘筱颖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她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如果不是因为一次提前回家无意间听到了养父母的争吵,她恐怕永远无法得知自己的身世。当下那一刻她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不过以往生活中一些不对劲的事情得到了澄清。比如尽管养父母在吃穿上没有亏待过她,可记忆中,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养父搂在怀里的呵护。小时候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撒娇时,也只会引来养母的无视。得知真相后她时常会想,那些人到底是得有多狠心才会舍得遗弃自己的亲生骨肉。有段时间她每天陷入自我怀疑中,是齐恺威开导她走出了那段阴霾的时光。他告诉刘筱颖不要瞎想,因为不知情就意味着有无数可能。活在过去的人是最痛苦的,只有专注过好当下的人才会有未来。
“也许你的父母是处于迫不得已的极端条件下才这么做的。”齐恺威这么告诉她。
那时两人都刚刚毕业,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向往。齐恺威也干劲十足,每天早早地起床研究菜单和酒的品种,准备晚上的下酒小菜。而她只需要做些摆正桌椅、擦拭酒杯之类的活儿。晚上齐恺威会系上一条印有黄色笑脸的围裙,端着酒水穿梭在客座之间。凌晨打烊后,他会端上一盆热水到刘筱颖脚边,用手轻揉一阵后才将她的脚放进盆里。这时水温往往已经有些微凉,可她不在乎。因为有幸福的感觉在保温。
为什么好好的感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刘筱颖感到一阵神伤,她忽然很想找个机会好好坐下来和齐恺威谈一谈,而这一点如今竟然也难以做到。现在她似乎明白了两个男人在小女孩面前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们都在共同守护着小女孩的童真以及对世间的美好幻想。想到这里,她由刚才的不理解转为了释然,甚至泛起一丝对小女孩的羡慕。
“有人吗?停电了吗?”
这时一个含糊的语声打断了刘筱颖的思绪,如同雷电将她击中,只因这声音太过熟悉。黑暗里她茫然四顾,试图搜寻着发出声音的方位,隐约察觉到这声音是从墙角处传来的。
正是之前趴着一个人的地方。
她晃了晃脑袋。
不对,准确说来趴在那里的正是齐恺威。
5
小丘嚷了起来。“爸爸,相框下面还有一个哥哥!”
“我知道。”老板说。但枪托撞到桌面上的声响表明了他并不知道。
别说话啊你这个笨蛋!
刘筱颖几乎要叫出声来,但她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动。
“爸爸,这个哥哥玩不玩游戏?”
“你想让他玩吗?”
“想。”
老板清了清嗓子,但一口痰始终卡在喉咙里。
这时黑暗里发出了亮光,显然是齐恺威打开了手机。接着是一个啤酒瓶砸在脑袋上的闷响,齐恺威发出一声呜咽便瘫倒在了地板上。
“大叔,搞定了,继续吧。”叶茜说。
“小茜你干嘛?”大勇问。
“废话,多一个人跟我们分奖金吗?”
大勇低喃了几声,没再开口。
老板用枪托撞了撞桌面。
“谁让你插手的?”
“可是——”
“你没听见小丘也想让他玩吗?你出去!”
黑暗里一片寂静,刘筱颖握紧了拳头。
“我叫你出去!”老板重复道,“现在这个游戏就你一个人玩。小丘,数。”
“好。”
“大叔,我错了,对不起……”叶茜声音带起了哭腔。
刘筱颖摸索着桌上的玻璃杯。到时候即便老板不开枪,她也准备将酒杯往门口砸过去。
这时酒吧外传来了警笛声,黑暗中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谁报的警?”老板问。
“黄明,是不是你?”瘦子问。
“你疯了吗?”大勇说,“犯法的可是我们!”
“可疯的不是我,是他。”黄明指的显然是老板,“我受不了了。”
“手持枪械的也不是我们。”瘦子说,“待会儿警察问起,记住要说我们只是来喝酒的。”
“好,我们把这个酒疯子送进监狱。”叶茜破涕为笑,接着又骂了句脏话。
这时灯光亮起,晃得刘筱颖一时睁不开眼睛。老板手里的枪支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盛着威士忌的酒杯。
“游戏结束。”他轻抚着自己女儿的长发。刘筱颖看到小女孩那张圆圆的脸蛋上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游戏结束。”她学着爸爸说。
事后刘筱颖得知那是一把装有空包弹的仿真枪,酒吧之所以在第一声枪响后陷入黑暗,不过是因为老板在开枪的时候用脚踩下了置于吧台下的电源开关。黄明则是在接手机来电的同时给女友发去了定位和求助信息。至于大门的玻璃实际上是那个率先逃跑出去的人用椅子砸碎的。上面的玻璃碎片上还沾染着血渍,可见他当时心中的惊慌程度。
在警方破门而入后,这场闹剧般的抢劫总算是以正剧的形式收场了。
吴振华来到刘筱颖桌旁,捡起地上的手机递给她。
“你没事吧?”
刘筱颖摇了摇脑袋。警方经过调取酒吧监控和盘问,证实了瘦子一行人是在说谎。在表明无关人员随时可以离开后,将那三男一女带上了警车。刘筱颖看到老板抱着小女孩走进了里屋,边走边跟她说着话。
这位父亲又会以什么样的童话来向女儿解释此时发生的情形呢?
想到这里刘筱颖嘴角挂起了一抹微笑,除了心底再次涌上的对小女孩的羡慕,还有对老板不惜代价保护女儿幼小心灵的由衷钦佩。
齐恺威躺在地上,渗出血渍的额角像面包片上涂抹了番茄酱。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员正在试探他的鼻息,并向周围人询问他的身份。
刘筱颖上前掏出手帕抹了抹他的额头。原来他并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独自来到这个酒吧深夜买醉。可是刘筱颖忽然宁愿是第一种情形。因为对比一个自暴自弃的男人,花心浪荡至少还能表示男人对世间烟火充满欲望,而欲望则代表着拼搏和上进心。相较于齐恺威因为更性感美貌的女人冷落自己,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对方选择了那堆摞在桌面上毫无生气、象征沉沦的酒瓶。她注视着手帕上沾染的番茄酱一般的血渍,觉得现实如此荒唐。
她起身扔掉手帕,掏出手机拨打了120。
“你认识他?”警员问。
刘筱颖看向吴振华,对方正冲她露出微笑。那是象征着自信和阳光的微笑,洁白的齿间露出一道缝隙,仿佛一条可以带她通往美好未来的隧道。然而那双布满柔情的眼眸也随着警员的发问露出了一抹疑虑和些许不安。
直到刘筱颖以同样的微笑回视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