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那年夏天,阿然来看我。
她放下了考研备战,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到昆明,又马不停蹄地搭乘大巴。来到我面前时,正好是中午两点。盛夏的阳光正热烈,病房外的睡莲开得欢喜四溢,是一副宁静而美好的夏日画卷。
可她一见到我,眼泪就哗哗哗地流了出来,紧紧握着我的双手,也有些止不住的颤抖。
是我的模样让她难过了。
那时我骨瘦如柴双目无神,脸是浮肿而苍白的,及腰长发已经剪掉,脖颈上还挂着一个怪异的管子,由一块纱布裹住,透出些淡淡的血迹来。那是我透析的第三天,伤口还没结疤,疼痛还是新鲜热乎的。
来看我的亲戚并不多,他们会在病房停留半小时左右,微笑着说些千篇一律的宽心话,然后匆忙扔下一两张百元大钞,就飞一般地逃开,此后便联系寥寥了。
毕竟这是绝症,病痛当然不会传染,但穷困和寒酸会累及他们,所以那样的迫不及待和避之不及,似乎也情有可原。
只有阿然,她千里迢迢地赶来,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当她的眼泪滚烫地落到我的心底时,我便知道,这个结识多年的女孩,将会是我一辈子的闺蜜挚友,可交托生死的那种。
春风得意时,身边熙熙攘攘,会有许多人陪你笑。
穷困潦倒时,家中门可罗雀,只有知心人为你哭。
那个能够为你真心哭一场的人,对你也一定是真心的。你的伤和苦,以另外一种方式加诸在她身上,她感同身受,所以泪水长流。
感情不可量化考察,但那一瞬间的真情流露做不了假。
2
三年后我遇见了高先生,那时我已经做了包括肾移植在内的五个手术,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分布在身体各个部位。
确定关系之后,我把三年经历详细说给他听。他注视着我的左手手腕,那里缝过三针,痕迹仍清晰可见。他轻轻摸了一下,眼睛猛地红了起来。
然后他抱住我,一声不吭,但我感觉到了,有几滴眼泪掉在我的脖颈,又滑落到了当年插管的大动脉上,带着灼人的热度。
后来,我又亲眼目睹了另一位七尺男儿的涕泪交加。
他的媳妇生孩子,在医院里折腾了一天一夜。我们闻讯赶去时,他紧捏着拳头,青筋暴起,眼里滚下几颗豆大的泪。
惨叫声不时传过来,他颤巍巍地拉住护士询问:“她是不是特别疼啊?啊?”一包泪含在眼里,波光粼粼的,完全没了平日的坚强刚毅。
婴儿的啼哭声终于传出,护士把孩子抱出来,轻轻放到他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托举着,眼眶又猛地一红,泪水来得猝不及防。
然后,老婆被推出来了。他扑上去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开口,却只听见哽咽着的不成段的话语,“老婆,呜呜,辛苦,你了。”
这位朋友长了一副硬汉面孔,处世也很强硬,平日里不苟言笑,犹如一尊怒目金刚。哭泣二字,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但那天,他不顾面子地哭出声来,想必是心疼与焦虑都到了极点。眼泪承载着的,其实是一个男人的满腔柔情。
难怪有人说:一个男人若为你流泪,那一定是真的爱你。
流泪是一种很难掌控自如的潜意识举动,而他的行为已经向全世界证明:你是他的铠甲,更是他的软肋。
3
据说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里,笑得最美的人是婴宁,哭得最美的,则是林黛玉。
但小时候看《红楼梦》,只觉得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很无趣,想不通也猜不透,为什么一辈子的眼泪,就能够还清上一世的恩情?
成年后重读,看到第26回,晴雯说了一句气话,“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当时林黛玉怔在门外,“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来”。
那时我已谈过恋爱,猛然明白了她想的是什么,哭的又是什么。
其实就是爱情里的试探、猜疑、吃醋和小心翼翼啊。
当对一个男人爱得深沉,他的一举一动便都牵扯着心,那些难以言明的心事和情绪,都会变成眼泪滚滚而下。
在宝玉挨打那一回里,薛宝钗大大方方地送了药来,含羞带怯地说了一番宽慰之语。林黛玉却悄悄坐在贾宝玉的床榻前,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
猛然明白过来,眼泪是一个人激烈却秘而不宣的情感表达,它区别着亲疏远近,标记着爱恨纠缠。
林黛玉那些缠绵缠绵的眼泪,其实正是另一种方式的我爱你、我很在乎你。
情到深处,关切与焦虑反而说不出来,语言已无法承载心里的千头万绪,唯有流泪这一种生理反应发自本能,是装不了也瞒不住的。
4
读过一句扎心的话:你死了,谁会为你哭?
那时我还在生死线上徘徊,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时,我便开始想象问题的答案。
我的父母家人,肯定会哭得撕心裂肺。
还有四五个像阿然一样的闺蜜,会在不同的角落鬼哭狼嚎。
或许还会有一两个爱过我的男孩,喝上一杯清酒,酝酿出两行热泪。
看着我长大的至亲,可能也会洒一把热泪,然后继续各自的生活。
你看,到了告别的时候,真正把你放在心上将你融进生命的,其实也不过是寥寥数人。
毕竟世界那么大,一生那么长,无数的喜怒哀乐亟待去释放。作为情绪载体的眼泪,可能也像爱一样,无法广博而宏大。
所以,请务必珍惜为你流泪的人。因为她已经把你,放在了内心的最柔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