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散落,一路流离

(文/张晓)

1

那一年我十七岁,被时光烧了一半的青春还张扬地挂在我开始泛青的下巴上。我上高三,习惯抱着大本大本的练习题,沿着墙角快步地走。有时候仰头看到天空看到流岚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清和总是在我因为这一类的事情而一脸严肃的时候笑我,说快快快别文艺了现在不流行这个了。

可是那些难以捉摸的小情绪就像是一丛长在心底的蔷薇,自从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失过。而我很窘迫地被它的刺困住了。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走不出来了。而清和总是在我消沉的时候揪我的耳朵:安晨你给我精神点!

2

在我十几年单薄的生命里,几乎每年都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会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出现,默默地陪我走过一段旅程,然后匆匆地和我告别,给我留下一段亦真亦幻的梦境。清和是我十七岁遇到的那个人。

那一年我厌倦了学校宿舍的生活。六人一间的宿舍,充斥着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声音,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懒得不可救药的男生喜欢把喝剩的绿茶吃不完的方便面倒在我的仙人球上。而我的Kitty拖鞋周围总是丢着造型稀奇古怪的袜子。最让人无法与之妥协的是,总有人喜欢在吃泡面的时候,拿出我的几本书垫在那张摇摆不定的桌子下面。这让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与宿舍里的一切决裂。

在那个夏天已经到了垂暮之年而秋天却还羽翼未丰的季节里,我骑着单车在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里来回穿梭,我在各种贴在公寓门口的小广告里找寻着蛛丝马迹,因为我需要一间出租房以便彻底摆脱学校宿舍里那种令人歇斯底里的生活。

最终我如愿以偿。我找到了一幢老旧可是并不破败的双层阁楼,有木质的楼梯,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可惜的是我只能住在下一层,因为楼上已经住了一个学美术的艺术生。那一天房东把房间里的钥匙给了我,那个表情很匮乏的中年妇女抓着我的手腕,用力捏紧叮嘱我:一定要小心火灾。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养成抽烟的习惯,这样我远离了和楼上的那个姑娘死在一起变成一对烤鸭遭好事者无端猜测的危险。

我一个人从学校里把自己的生活用品搬到阁楼里,宿舍里的同学认为我是一个叛徒,我背叛了他们认为和谐的小集体,所以没有人帮我。我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宿舍和阁楼之间往返,有时候大包小包扛在肩上,有时候就只能带一件东西,比如双手捧着我的那株仙人球。

当我用大幅度的动作把最后的几本书扔到客厅的地板上并且准备躺下好好休息一下的时候,那位学美术的艺术生急匆匆地从楼上冲了下来。她的平底Kitty拖鞋踩在木质的楼梯上格外地响,在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已经把眼睛翻到了只剩下眼白,紧接着我听到一声审判似的“哀求”:求求你能不能低调点,我正在准备睡觉。

其实我只是忘记了,这间客厅是公用的,并且,这幢阁楼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当时我冲她挥了挥手,说了一声,晚安。因为我还忘记了,当时的时间是九月的第三个星期天的上午八点。

其实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清和。印象中最早的一次,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那是在一间光线很暧昧的KTV包厢里,我迟到了几分钟,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一个长头发的女生正在很深情地唱着《Down by the sally garden》。认识我的朋友在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冲我挥手:嘿,安晨,坐这里。我急匆匆地向前迈出一脚,结果脚下那根麦克风的线应声而断。原来那个百转千回的女声立刻消失了,只剩下背景音乐,空荡荡地飘在耳畔。我记得当时清和扔掉话筒理了理头发,紧接着很有礼貌地质问我:你丫是不是来踢馆的!

很久之后我摸着清和的额头对她说,丫头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对人包容一点。

可是清和一直拿简祯的话当挡箭牌:人就活这一次,理应该飞扬跋扈。

3

那个时候我对所有的外出都充满了排斥,我一个人从商店里搬回来一台功能很强大的电饭煲,花掉了整整一个月的生活费。可是那台华丽丽的电饭煲能为我做的唯一工作就是夜以继日地煮泡面,从早到晚。当然,有时候是意面或者汤圆。如此过了很长时间,我的房间里除了那两大箱书的油墨味儿就只剩下了方便面的味道。

直到有一天清和突然从楼上跑下来敲开我的门劈头盖脸地问我,同学你是不是对泡面情有独钟啊?我回答说是啊我们从小相依为命。

后来熟络起来之后清和就经常下楼请我帮她吃东西,她总是说我煮了茴香牛肉的水饺可是吃不下那么多了,或者哎呀我蟹黄寿司买多了你快帮我把另一盒吃掉免得馊掉。

于是我喜出望外并且乐此不疲,还要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你看我冒着长赘肉的危险整天帮你解决这些高热量食物,我活得多辛苦,我对你多好。然后清和就说啊对不起我怎么能让你为我付出那么多呢,下次还是倒掉好了。我立马会做出悲天悯人大义凛然的姿态来说,清和同志你怎么能暴殄天物呢,我们的国家目前还不算富裕,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我奉献出我的胃吧。

4

那一年我周围的人都生活得十分有规律。我前面那个一脸痤疮的女生说她每天晚上都是十二点睡然后第二天早晨五点就起来背英语。我有些暗自得意,因为我的英语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足够应付高考了。我一直相信着我在语言类的学科方面多少有点小天赋。

可是那女生很快用她的方式证明了每个人都是有天赋的。月考之后她把她满分的数学试卷铺在桌上,而我却连她三分之一的分数都考不到。我总是自己在纸上偷偷地算着自己的分数,如果我的数学也能考满分,我就能轻松进复旦了。

可是残酷的现实一再地从天而降,那就是高中三年我的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

我知道我跟那位一脸青春印痕的女生有着怎样的差距,她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是要按时睡觉的,哪怕她为了节省时间可能连衣服都不脱。可是午夜是我一天之中最清醒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抱着我的9瓦台灯,做那些阴森恐怖的数学题做到阴风四起。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感觉我快要被自己无可救药的数学成绩折磨得油尽灯枯了。

就在我一脸悲壮地与数学厮杀的时候,我那位关系不错的编辑朋友开始频频地在午夜里帮我振奋精神。他在我接近崩溃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安晨啊,我突然想要做一套今年最畅销的文集,你快点写几篇稿子给我,要快。他还总不忘加上一句:待遇从优哦。虽然我从不相信他这种没谱的三流编辑能做出畅销书来,但我对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他从来不会赖我的稿费不发,这在他的行业内很难得。于是我开始了一段艰苦卓绝的生活,望着书桌上那杯不断有白色水汽飘散出来的咖啡和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我一再地奋笔疾书直到天亮。

可是低头看看那些张牙舞爪的数学题,我忽然觉得,再这样跟数学耗下去,我赚再多的稿费可能都没机会花了。

5

如果你在我埋着头写手稿的时候站在我的窗外抬头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二楼的灯同样彻夜不熄。

清和在我熬夜做数学题熬夜给杂志写稿件的时候悠闲得不得了。她的桌上总是放着一杯从牙买加运来的蓝山咖啡,品级不知道比我喝的那种雀巢速溶好多少。她的唱机里总是放着一张帕格尼尼或者米勒的唱片,有时候还会换成我喜欢的久石让。她总是很潇洒地坐在地面上,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在回荡着的钢琴曲里,支着画夹涂涂抹抹。

我总是对清和抱怨着,上帝是梵高变的吧,不然怎么会这样眷顾你们这些美术生呢。

我们学校的美术生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他们总是有权利随时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逃课。我整节课都盯着那位唾沫横飞的数学老师竭尽全力紧跟他的思路都还是不知所云的时候,总能收到清和发来的短信:我们在北湖写生呢,今天的云好淡。或者,班尼路的衣服今天有折扣。印象中嘴脸最可耻的一条短信是:其实我挺羡慕你们这些正版理科生的,皮肤都捂得那么白。

看到那条短信的那一刻我有种冲动想要扔开我们那位一脸呆滞的数学老师然后冲出去把清和撕掉。清和触碰到我的痛处了。我只是一个注定会被喧嚣遗忘掉的理科生而已。

6

我做数学题做到头晕目眩或者写字写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就在深夜里打电话给清和,震一下铃,然后就挂断。这时候清和就会“咯噔咯噔咯噔”地从楼上跑下来拉着我去逛街。

这座城市的夜晚很空寂,街上只有很少的行人。我们站在路灯下,抬头就可以看到迷醉的红色夜空。于是我的心底便有些空荡荡的。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想起很多零碎的事情来,心情便因此开始变得潮湿,清和总是会摸着我的脸说,好了啦,你应该学着让自己开心起来,小可怜儿。

可是夜晚总是让那些生长在我心底的蔷薇变得格外繁盛。

在没有人的街道上清和便变得大胆起来,她喜欢挽着我,有时候还会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总是故作严肃地挣扎着:你毁我清白,我以后找不到女朋友怎么办?清和于是一脸无辜地回答说,我不毁你也找不到啊。我听了格外懊恼,真想马上找一面镜子照照看一看我是不是真的长得里外不是人。

从街上回来之后我和清和总喜欢到不远处的那家便利店里采购夜宵。看着色彩斑斓的货架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方便面,清和会突然从我的背后伸手把我的手拍掉:牛肉面泡椒面酸豆角面,安晨,你的房间全是这些东西的味道,你就从来不考虑健康一点的饮食么?

从便利店里拎着大包小包出来的时候我们总是捎上几串关东煮,我们捧着纸杯,在深夜的路灯下面对面把鱼丸一口一个吃掉。

认识清和之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女孩子对食物有着这样浓厚的兴趣,况且清和对食物的兴趣似乎不止在吃上。她买了厚厚的几本菜谱,用电磁炉和微波炉这样最简单的工具做着千奇百怪的实验。有一阵子她迷上了四喜丸子,就买了很多很多材料,一个人在我的楼上叮叮当当地折腾,同时每天逼我跟她一起分享战利品。后来我实在撑不住了就违心地说清和同学啊,你做四喜丸子的手艺已经登堂入室了,明天我们挑战一下新的极限吧。清和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的建议,点点头说,好,从明天开始,我们改做狮子头。

那一刻我的胃泪流满面。

清和总是看着自己做出来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山寨版名吃,一脸陶醉地念叨:呀,能娶到我的人实在是太幸运了,我有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潜质。安晨,你说是不是?我一脸悲愤同时噤若寒蝉,因为我知道在这种形势下,唯有明哲保身才是唯一的出路。

7

年终我们学校里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期末考试,我前面的女生拿到了年级前三十名。那一天她的笑容格外灿烂,满脸的痤疮在她的笑声中瑟瑟发抖。因为我们学校的前三十名,再往前迈上一小步就可以进北大清华复旦南开了。

可是我的成绩依旧在一百名以外徘徊,我想向前迈上一步,可是我无可救药的数学成绩总是毫不留情地一把把我拉下来。

跟我不相上下的还有楼上活蹦乱跳的清和,我愤怒地痛斥着这世界的不公:你这样一个几乎忘记了班主任性别以逃课为己任的人,怎么可以跟我考到一样的分数。

清和盯着我的成绩单,悠悠地答道:因为你是数学白痴。

于是我决定要跟我的数学彻底决裂了。

可是清和说,你看起来挺聪慧的,也许还有救。然后我立刻作出一副楚楚可怜而又虔诚无比的样子来说求大师给我指条明路吧。

清和从楼上把她大本大本的数学笔记搬了下来,说,喏喏诺,从今天开始你要把这些笔记当做圣经膜拜。她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说,从现在开始,我帮你补课。

那一刻我感觉到原来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抛弃我。

那一段睡眠不足的日子里我开始赖床,每天一直睡到上课前五分钟才从床上弹起来奔向学校。清和会买好早点,在课间跑来塞给我。有一次我感激涕零地对她说,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怎么报答你啊。清和潇洒地摆摆手:谁让我买了总吃不下。那一刻我绝望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有人真的关心我了。

那次考试过后清和逃课的次数开始减少,当我发现她开始按时去上课的时候,我的心脏被惊得咔嚓作响。我想或许连清和自己都已经记不清她有多长时间没有在学校里出现过了。

8

清和的出现让一直比坟地还要平静的高三年级有了一些异样的骚动。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清和也是一个有能力招蜂引蝶的准美女。开始有各种各样被寂寞和泛滥的荷尔蒙磨穿了心智的男生拼命尝试着以各种方式与重现江湖的清和接触。我不知道,在这马拉松式艰苦卓绝的高中生活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的勇气去追求廉价而又不长久的年少爱情。清和的态度总是很坚决,我拿那些被莫名其妙塞进清和拎包里的字条逗她的时候,她总是一脸懊恼地咒骂着:那群男生,简直就是一堆废铁。

有时候会有陌生的号码打电话过来,清和就握着手机从楼上“咯噔咯噔”跑下来,塞给我说:快快快,你来接。如此三五次,大多数“废铁”开始放弃了。

有时候清和去我们班给我送早点的时候,会有认识她的男生旁敲侧击地问她,你为什么每天都跑到别的班来啊?清和大义凛然:因为我怀了安晨的孩子。一时间我声名狼藉,清和却怡然自得。

可是后来这个莫须有的“孩子”没有起任何作用,更强大的追求者出现了。刚刚过完年的时候清和收到一条短信,有人约她出去喝咖啡。本来这种短信我和清和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发信人的名字让我们瞠目结舌。他是我隔壁班的左旭。

如同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每个学校里都会有这样的一类人,他们人数稀少,却时刻吸引着无数人的注意力。左旭每天来学校都有私家车相送,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他的篮球玩得出神入化,不像我只会没事打打羽毛球;他一米八七的身高比我高出半个头;最重要的是,他的成绩排在全年级的前十名,并且不像常见的纨绔子弟一样傲慢自大,坦白地说,他的彬彬有礼让带着一身痞子习性的我有些自卑。清和最终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去赴约了,前一分钟我还在怂恿她去大吃大喝一顿,后一分钟我就开始感到后悔和失落了。我意识到,清和可能真的会一去不复返了,以后我又要一个人吃泡面、晚上我难过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人陪我去街上荡了,也再也不会有人每天熬到凌晨给死不开窍的我讲那些千奇百怪的数学题了。

我一个人越想越难过,傍晚的时候我自己煮了一大锅泡面,一直吃到爬不动为止。我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沉沉地睡着了。潮水般袭来的梦境里,清和的笑容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一瞬间湮没在了弥漫起来的黑色里。

清和敲门的时候我依旧沉浸在一场又一场的梦境里,梦中清和的影子近了远远了近,我难过得不得了,像再也找不到多啦A梦的大雄一样。我一个人穿越梦境,走过一棵又一棵的法桐,我在梦中悲伤地问自己,我应该祝福她么?

后来我感觉自己的脊背越来越凉,然后我听到清和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安晨,你竟然裸睡!

我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站在我床前的清和,这个大胆的姑娘,竟然闯进我的房间掀了我的被子。那一瞬间我的脸像燃烧了一般滚烫,心里的台词是:让我死让我死。

清和说她把左旭气走了,因为饭后她坚持自己付钱。清和做出一副充满斗志的表情来:让这些被大男子主义浸淫的废铁都去生锈吧,我要做女强人。她低头看了一眼羞愧难当全身瑟缩的我,傲然道:你,快点去把衣服穿好,我从现在开始要花大气力培养你,你的数学,不仅要及格,而且一定要优秀。

那一刻我开始有预感我以后的生活可能都要受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掌控了。

9

时光像一场燃不尽的盛大烟火,一路席卷而来。一转眼到了三月,校园里的樱花,一夜间便已经开成了一片海洋。

美术生的专业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清和要去美术学院考试,她第一次做出小鸟依人的姿态来,央求说,安晨,你陪我去吧。

于是在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喊着口号冲刺的时候,我逃课陪一个美术生去了千里之外的北京。住旅馆的时候,清和很豪爽地对前台的接待小姐说,单床房一间。我按住她:这要传出去,我的名声可就全完了。清和理了一把她的长刘海,不以为然地道出事实:你跟着我混,早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了,这江湖上,有我们的地方就有绯闻和传说。

清和在考试之余拖着我在庞大的北京城里四下穿梭,从王府井一直走到西单,然后又绕回到前门。我第一次发现,清和身上竟然还有这么女孩子气的特质:她喜欢逛街。

10

从北京回来之后便是接踵而至的模拟考,整座学校都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笼罩着。数学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一脸振奋地发现,我已经可以考到前面女生一半的分数了。

清和看起来比我还要兴奋,她眼里反射着灼灼的光,一脸笃定地说,看来你果然是潜力股,我要把你培养成一个金融精英,我要把你培养成一个作家,我要做你的经纪人,我要看着你从安小晨长成安大晨,我要把你作为我最伟大的一笔投资,我要和你不离不弃。

一连串“我要”之后,清和进入主题:四月份要到了哦,老娘的生日礼物,要早作准备。

清和的生日降临的那个四月,我跑遍了全城的音像店终于买到了两张Destiny's Child的CD。正是樱花胜雪的时节,清和踩在殇落的樱花上,感动得泪光涟涟:安晨,你懂我……

11

时光擦着我们的面颊匆促地滑过,迅即而不可一世。那个兵荒马乱的六月一转眼就轰轰烈烈地来到了眼前。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清和要回到他妈妈所在的城市去考试,我们终于要分别了。我们在一起,做了九个多月的朋友,终于要分开了。

临别前我们一起去KTV,在光影斑驳的包厢里,清和只唱了一首歌,Destiny's Child的《Brown Eyes》。那一天清和的嗓音格外低沉,像大提琴。清和说《Brown Eyes》也有中文版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的生日是六月六日,高考这场旷世灾难的前一天。清和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十八岁生日她竟然不能和我在一起。于是她临走之前买了一件Reebok的白色风衣送给我,很大的尺码,可是我竟然穿不下。跟清和在一起的一年里,我竟然悄悄胖出了那么多。

12

后来高考结束了,我站在我的十八岁,孤独地望着那些散落满地的旧时光,一天一个遗憾。我在记忆里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他回头对我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把他弄丢了。清和最终去了她一直梦想着的美术学院,而我却流落到了一所长江南岸的学校里。所有幻想中的风景都如同一段忘灭在天空中的掌纹,随着风的方向流亡殆尽。我们注定要长久地分别了。时光将我们散落的青春划得支离破碎,我难过地想,难道这个夏天要演完我们所有的故事么?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句话:如果有天人很多很多了,你看不见我了,我依然会始终站在你能感觉到的地方,可我都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看见我对你微笑。

我不知道,这样动情的等待,是否只是妄言。

13

你曾经是我孤单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离我最近的那个人,因此我把你的轮廓刻在了我的心底,如影随形。

我们就这样轻易地忘记,我们记忆里的那座城市,我们的Neverland。天南地北,一分开,就是那么远那么远,想起的时候,念一声你的名字我就心疼。

14

那个漫长而又空旷的暑假里,我重新回到学校所在的那条街道上。那家卖寿司的小店还在,我走过去买了一份蟹黄寿司,老板娘絮絮叨叨地跟我聊天:我的寿司啊,一直有很多人爱吃,以前住在那边木楼上的一个姑娘,每次都说自己吃不了,每次又都买很多很多……

我掏出手机来打电话给清和,听着她说“喂喂,安晨是你么”,却突然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些什么了。我想告诉她高考时满分150分的数学我得了91分,终于及格了;我想告诉她我们分开之后我瘦了好多,那件风衣我已经能穿下了;我还想告诉她,我找到了《Brown Eyes》的中文版,你说的话,我都懂。

可是那么多要说的话却都像被冻在了唇齿之间,只留下了苍白的沉默。

清和在电话的另一端抱怨着:安晨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才想起来打电话给我,老娘为了帮你抄笔记硬着头皮上了三个月的数学课,你对得起我么……

清和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因为有泪水涌了出来,一瞬间划破了我苍白的眼睑。我想起了春天的时候,有一次下起了雨,房间里光线很暗,清和向我不停地絮叨着:安晨明年你陪我去北海吧,我们一起去银滩去涠洲岛。窗外夹杂着浓重的潮湿气息的风穿堂而过,一瞬间,恍若面对大海。清和说她要在二十岁之前走完五十六座城市,因为三毛说过,走了五十五座城市,第五十六座才是故乡。

我想起了在北京的时候,清和跟我睡在一张旅馆的大床上,我逗她:你不怕我乱来啊?清和眨眨眼睛说,你要是乱来我可就要折磨你一辈子了,谅你也不敢。

我想起了有一次在深夜的街道上,清和跟不上我的步伐,她鼓着腮对我喊:安晨,我不许你一个人走。

我想起了这一年里,那些已经不再清晰的悲欢往事。一路走来,所有明明暗暗的年华,所有明明暗暗的光阴,都已经散落在了我们的十七岁里,从此流离失所。

15

后来我在大学里有了女朋友,有一次她帮我收拾杂物的时候,在一个旧的钱夹里,找到了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照片中清和的笑靥如同那年四月里绚烂到极致的樱花。我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之后,她是否与我一样,在漆黑的瞳仁后面,埋藏着哀尽的伤痕。

我的女朋友推推我,有些嗔怒地问道:哎,这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

我摇摇头,黑色的潮水在我的心底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不,我们只是曾经在一起过。


附:这是我在十三岁左右看的一篇文章,如今已经没了当初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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